雪落大关山(小说)
何进
( 一)
白米似的雪粒从青瓦缝中蹿下来,“窸窸窣窣”地落在隔层的竹席上,昏暗的黎明更加寂静。屋里烧着旺旺的炉火,但寒气还是透骨。张万顺起床,哆嗦着穿上厚厚的绒衣绒裤,拨火,用炉子上锑壶中的水洗脸,然后为床上躺着的妻子陈秀娟和自己煮了一碗面条。
“昨天半夜才回来,你今天还要去上班啊?”陈秀娟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要去。”张万顺放下碗筷,揉一揉有些闷胀的太阳穴。
“今天不是矿长书记的批斗会吗?工人们都去开批斗会了,就你们还去上班。”妻子吃力地撑起身子,一只手扶着床沿,另一只手托着鼓突的怀孕九月的身子。
“他们去开,我们掘进队的四十多人不开。还是挖矿搞生产。”
“上班发工资,开批斗会也发工资。你们咋个不拣点轻的干?”
“去批斗那些老嘴老脸的矿领导,我不习惯……再说昨天北京来电话了……矿长把我们几个冶炼厂厂长和掘进队长叫去安排工作……”
“哦,北京来的电话?是冶金部吧?”秀娟很吃惊地问。她开始洗漱。
“比这个大,”张万顺很神秘地一笑,“还要大一点。”
“还会有比这个大的?哪里?”
“你猜。”
“我猜不出来。”
“是总理办公室。”张万顺把一注面条很响地梭入嘴里,“革委会主任去接电话,电话里的人不要他接,直接喊李矿长的名字,主任很无奈,只好去喊被他们关在隔壁的李矿长……”
“都说了些什么事?”
“大致说的是国家今年赚的外汇不多,到年底只剩一个多月了,要贵州汞矿抓紧生产,完成生产任务,配合国家的出口,赚取更多的外汇……”
“还差多少吨矿石呢?”陈秀娟笑着问。她笑起来很俊秀,很甜美。
“还差五万吨。冲脚一万吨,五坑一万吨,岩屋坪一万吨,我们大关山两万吨。”
“怪不得你干得那么拼命。多久才完得成呢?”陈秀娟洗漱完,端起炉盘上的那碗面。
“三天之内必须完成!三天……”
“你……快了吧?”张万顺吃完面条,舀一勺浑浊的面汤喝下去。
“还有个把星期。”
“咋个办?”
“什么咋个办?”陈秀娟有孕斑的脸上泛着红晕,有些气恼地说,“哪家不是丈夫陪着妻子……”
“可是我们……”张万顺一觉得内疚的时候就习惯性的用双手去摩娑膝盖。陈秀娟最喜欢看这个动作,故意让他多摩娑一会儿。
“放心啰!”陈秀娟看着张万顺的窘相,笑着说:“有罗姐和杨姐照顾我的,等会儿就来。”
“车子呢?”
“有反应会打电话叫矿医院的救护车呢。”
张万顺拿起装满饭菜的铝饭盒,背起装满茶水的军用水壶,拉开那扇陈旧斑驳的木门,走了出去。
(二)
雪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昏暗,通往大关山的那条碎石公路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雪粒落在路边的枯草上,像拨弄着竖琴的弦,奏出了寂静的乐章。
经过张家塆的时候,看到一大伙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他们走得稀稀拉拉的,衣服裤上满是红色橙色的泥浆印子。张万顺认出他们是掘进四队的部分工人,副队长王先成走在前面。
“王队长,下班啦?”
“是啰,下班啰……”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你今天是接夜班吧?”张万顺看着王先成疲倦的面容,关心地问。
“休息个卵嘛!主任打电话来说,下夜班的都得到矿部参加批斗会。”
“那么你们上早班的人去接班了没得?”
“接班?没几个人去。釆矿点只留了两个人在那儿值班。”王队长没好气地说,“停了,我们那个洞今天不生产了。”
张万顺心头一紧,问:“你们釆点炸得几吨啦?”
“昨天白天加晚上,放了六炮,炸得个三千吨矿石吧……”
张万顺心里在盘算:二队两千吨加三队三千吨加四队三千吨,共八千吨。再加上自己一队的四千吨,一共一万二千吨,还差八千吨哩。
“你也不要去上班了。张队长,反正他妈的上班有钱开批斗会也有钱。”王队长窝着气,说着反话。
“开批斗会会开出钱来啊,只有出矿石才会出钱。他妈的老子就认这个理!”张万顺心头的火也被王先成点燃了,他开始骂娘。
“就是嘛!那些卵人一天就只晓得开会,搞运动。运动会生出钱来?”
张万顺对王先成说:“还差八千吨哩!你们四队不干了,二队、三队也停了,怕是完不成任务哦?”
王先成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老张,你说咋办?”
张万顺把王先成拉离开那些工人,商量道:“你们去报个到,然后回家吃饭休息,晚上接着干,如何?”
王先成思忖一下,说:“这个主意不错!”他转身对那一伙工人说:“我们一起去批斗会现场报个到,找机会开溜,回家吃点饭歇个觉,再干一班如何?”
工人们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没有人表态。
“王队,我们已经干了十二个小时了,遭不住了。”有两个年青人哭丧着脸说。
“那你们两个就当代表,在会场上坐起,聊聊天打瞌睡都可以。”王队长走过去拍拍两人的肩膀,笑着说:“你们他妈的骨头太嫩啦!”
“要是遭搞成黑典型了咋个办?”有个工人担心地问。
王先成愣了一下,说:“你们就说是我让干的。怕个卵吗,大家都是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
见有人撑头,工人们都放下心来,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三)
张万顺到达大关山一队洞口的时候,副队长黄峻峰正带着一队矿工从洞里走出来。个个面带倦色,无精打采。张万顺问:“我的人来了好多了?”又关切地说:“回去好好休息!”
黄峻峰摇摇头,说:“来了十几个,都下去了。有几个没来,估计是开批斗会去了。”
张万顺叹口气,说:“你们还得去参加批斗会,连休息都得不到。”
黄峻峰苦笑一下,又摇摇头,对张万顺说:“还有更糟的事哩一一姚复林的第二组下午四点钟不来接你们的班了。”
张万顺心头顿时升起了一股火,这股火直蹿双肺,把肺叶烧起了好多小泡。
“他妈的他咋个能闪弯子!?”
“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现在是主任的红人,还会不帮着革委会那边忙事去?”
“他妈的,他妈的……”张万顺连骂了一串“他妈的”,又问:“那么他那一组人呢?”
“姚复林叫他们去参加批斗会,就算是上班了。”
“确定晚上不来了吗?”
“应该是吧……我也说不准。”
“唉一一”张万顺长叹一口气,问:“你们晚上能来接夜班不?”
“尽量吧!如果不把礼堂的门关掉……我刚才已经对工人们讲了。但你们得干到晚上十二点啦。”
张万顺把刚才和王先成商量的办法讲了。黄峻峰说:“我也是这样给工人讲的……我们来接。”
张万顺把饭盒放进工棚的火炉上,很恼火地戴上藤制安全帽,到了井底。加张万顺共十五个人,可动五台凿岩机。张万顺调整一下人员,把去参加批斗会的人员的缺补了,开始凿岩。凿岩机巨烈地颤动着,人从双腿,双手到脸部肌肉都在抖动;洞壁上的碎石和尘土,四处飞溅;噪音也特大,好像要刺破人的耳膜。尽管水枪不停地喷水,整个坑道还是烟尘弥漫。
打好了炮眼,爆破工放炸药,拉引线,人员撤离,爆破,送风机把烟尘从天井中吹走。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大家开始吃带来的午饭,稍微休息一下,凿岩工又开始第二轮作业……
按平时的工作量,一组工人的作业量最多两轮,可是张万顺想到八千吨那个数字,心头像压了一块岩石似的沉甸甸。第二轮的炮响过后,安全员冒着烟尘进去检查了。随后工人们也开始推车装矿,准备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张万顺站在洞口,望望通往山脚的那条蜿蜒小道,有几个穿灰麻工作服的人正往上走,大概是二组的人正赶来上班。雪粒还在不停地下着,路边狗尾草的枯茎在寒风中不停地抖动,犹如一根根直立的铜丝。
虽然只来了五个人,张万顺心里还是很高兴。他想:姚复林还是没有把二组的人全带坏,还是有些实实在在的人。他故意问:“姚班长没喊你们去参加批斗会啊?你们还来上班?”
有个人答道:“我觉得还是上班实在点。开批斗会会开出工资来?”
另一个接着说:“是嘛。李矿长何书记们都是常到洞里和家里走的人,批判熟人,觉得不好意思。”
一组的工人收拾停当,正走出洞口,张万顺把他们叫进大工棚里,说:“二组只来了五个人。大家都留下来,顶个中班,如何?”
人群“轰”一下炸了锅,有的说太累了,站着都想睡觉;有的说骨头都散架了,没有人扶站都站不起了;有的说全身都糊上了泥浆,像打了石膏……
“你们听我说……”张万顺脱下安全帽,在炉子上轻轻敲了几下说。他把三天前李矿长找他们去开会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工人们听着听着都愣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
“总理直接和我们矿通话啊?”“是周总理下的命令啊!真是没想到……”
“哎哟,连周总理都晓得我们汞矿啊!”
……
“对!”张万顺提高嗓门说:“你们晓得哪样叫外汇吗?那就是……外国的钱!能够替国家赚外国的钱的单位有几个?光荣不?”他又把全矿的生产形势给大伙说了一遍,“还差七、八千吨矿石,能不能整出来?”
工人们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个个都表示愿意留下。张万顺立即把他们分成了五组,又留五个人在工棚里休息,哪组干不动了就顶上。末了,他又拿出十块钱交给顶岗的两个工人,叫他们去大关山食堂把晚饭打上来。两个工人忙收拾大伙的饭盒。
“今天的晚饭我请啦!”张万顺很高兴地向工棚顶一扬手。
“肯定得你请嘛!要不卵个给你干活!”不知谁瓮声瓮气的来了一句,大伙儿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凿岩机又重新动起来,也带动了张万顺的双手、头、身子和双腿,他像受了电刑一样抖起来。干着干着,脑壳忽然闷昏起来,早上起床时的感觉又出现了。随后他觉得自己是走在大关山顶上,山上开满杜鹃和百合,长满了青青的芭茅草和狗尾草,陈秀娟身穿紫红的棉衣,上面绣着小朵的白梅,慢慢地向他走过来,羞涩地瞟他一眼,他伸出双臂抱住了陈秀娟……
“你咋个了?张队!”一个工人接过张万顺手中滑落的凿岩机的扶手,大声地问。
凿岩机停止了呼啸,张万顺收回停在空中的双手,使劲甩甩头,说:“我有点头昏,可能是感冒了。早上起床时就有点闷……”
“你休息一下,我来。”
张万顺走向一边,坐下,从岩石上拿起军用水壶,喝了几口。休息了半个小时,又走向凿岩机,接替那个工人。
“你行不?张队……”
“我好多了,没事。”张万顺接手,又开始作业。不到一刻钟,他又看见自己坐在矿部的会议室里,旁边坐着生产科科长,调度室主任,各坑坑长和各掘进队的队长……李矿长坐在椭圆桌的一边,正在讲话,他身边站着两个戴红袖套的男人……
“他妈的!我这是咋个了……”张万顺又使劲地摇摇头,可是给他带来的是一阵旋晕,肚子也剧烈地疼痛起来,一股热流自下而上升起一一他吐了一口血,栽倒在那堆矿石上……
(四)
张万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矿医院的病房里,正输着液。四周围着一圈人,有自己的那组工人,还有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
“你总算醒过来了。”医生微笑着说,“一个大块头干十几个小时的活,连饭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一口,你受得了啊?”
“我吃了的啊,喝了的啊……”张万顺吃惊地问:“医生,我得哪样病了?”
“你得的是胃出血,还有重感冒……那就是太劳心啦。”医生叹口气,摇摇头。
走廊上忽然推过一张病床去,病床上的人“哎哟哎哟”直哼哼,张万顺听出是秀娟的声音。后边跟着一群人,一晃而过,张万顺隐约看到其中两个是罗姐和杨姐。
张万顺对一个工人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嫂子要生了。”那工人还没拉开门,罗姐和杨姐就推门进来了。
“嗼,万顺,你咋个样?”罗姐说,“秀娟一听说你昏倒在洞子里头了,一急,肚子就痛起来了……”
张万顺艰难地立起身子,他想下床。医生赶忙制止了他。
“我没得哪样事……你们赶快去告诉她!说我好好的……”
“还没得哪样事啊?你都这个样子啦。”杨姐垮着个脸说。
“是没得个哪样事……你们就这样说!”张万顺青黑的脸上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
罗姐和杨姐忙去陈秀娟那儿传话去了。
下午的时候,天色放晴了。飞了两天两夜的雪,终于停息了。张万顺问招呼他的工人,黄峻峰的三组去接班没有,工人说去了,他刚昏倒黄队长们就到了。那工人还说,李矿长也在住院,就在走廊转角的那间。张万顺一惊,问:“为哪样?”工人说批斗他们的时候,叫他和何书记各站在一张木桌上,李矿长站的那张桌子有点朽了,到中午的时候垮掉了,好像摔破了膝盖骨。张万顺听了,心头沉沉的。
这时罗姐过来报喜讯,说秀娟生了一个女儿,块头大,像张万顺。张万顺很高兴,想去看看,医生也同意他走走。由一个护士提着液瓶,到了陈秀娟的房间。陈秀娟看到张万顺,很气恼地嘟着嘴,张万顺笑着说:“生了……你还好吧?”在床边坐下来。女儿就躺在陈秀娟身边,陈秀娟把脸扭向墙角,仍旧不理他。张万顺的双手又摩娑起膝盖来,摩娑了好一阵,陈秀娟忍不住笑起来,抱起身边的女儿。
“看看吧!和你一个憨样子。”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张万顺说想去看看李矿长。
“你就不怕造反派说你和他是一伙的啊?小心挨斗挨批哦。”
张万顺笑道:“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根正苗红,哪个扳得弯!”
他又和那个护士来到拐角处的那间,门口站着两个戴红袖套的人。推开门,瞅见李矿长躺在床上,左腿上缠着厚厚实实的白纱布,一头白发乱蓬蓬的,快要遮住眼睛了。有一个工人正在给他倒开水,张万顺认出是王先成叫去批斗会上打瞌睡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个。
“早上听说你昏死在洞里,还吐了血……”李矿长挤出一丝笑容说,“想去看看你,又动不了。”
“李矿长,你不要这样说……”张万顺惶惶不安,“应该是我来看你一一你咋个样?”
“摔破膝盖骨了,几个月半把年怕是动不了啦。”
“动不了了就不会遭批斗了,参加不了批斗会了嘛……三月五月都躺在医院里了嘛。”张万顺安慰道。
“也许吧……”李矿长很感激地看了张万顺一眼,“你也快些好起来。”
“嗯,”张万顺点点头。“李矿长,五万吨矿石的任务应该能完成了吧?总理交给的事……”
李矿长的眼睛亮起来:“矿石任务完成了……上午生产科长和调度室主任来过了,现在就看冶炼厂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张万顺骂了一句:“妈的,这个鬼天气!”
李矿长艰难地笑一笑,说:“和前天昨天下的不一样了。飞鹅毛大雪,会晴好一阵了。”
两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