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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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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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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坝守护人

渣坝守护人(小说)

           何进

 这是一个宽阔而亘长的大山峪,从贵州一直延伸到湖南境内。西边的悬崖上建着一个水银冶炼厂,冶炼厂把冶炼后的废矿渣倾倒下来,久而久之,从底部到山顶,形成一道宽阔的废石瀑布。

随着天长日久的开采,废矿渣的流量越来越大,那条废石瀑布越来越宽,越来越粗莽,碎石滚落,飞入峪中小溪里。夏季的时候,山洪暴发,洪水卷携着山石和矿渣,沿山峪一路狂奔,冲撞跌扑,二十多里外苗族村寨熬坪寨的六百多亩稻田和二十几套民房就惨遭浩劫了。因此,当地农民和矿山的矛盾,也凸显出来。农民们和当地政府,也经常到矿部来商量赔偿事宜。

开采了三十多年,矿山和地方隔三岔五,纠纷不断。万山汞矿的领导下决心在山峪底部,离废渣瀑布不远的地方,修筑一条大坝,阻挡渣石的下流,缓解与当地农民的矛盾。

没用多久,矿工们利用在山脚下开采的大石块,在谷底修筑起了一条大坝。大坝蜿蜒曲折,粗大莽壮,好像一条巨龙,匍匐在山峪里。人们给它起名为渣坝。

这个故事发生在万山汞矿的衰落期。那时汞矿已经封坑,在各个矿洞口都已垒上土石,钉上木桩,贴上封条。但这也阻挡不了偷砂人,他们毁掉洞口的一切,进去凿洞壁,炸矿柱,毁天井......虽然洞顶坍塌砸死了不少人,但丝毫砸不醒他们的发财梦。当各坑各洞再也没有鸡零狗碎可以捞取时,他们又把目光转向了渣坝。

汞矿设了一个留守处,还剩十五个人。马三友、姚复进和杨全寿是十五人当中的三个,负责守护渣坝。十五人一散伙,汞矿的骨架也就灰飞烟灭了。

渣坝左边建有一栋红砖结构的平房,里面摆着三铺单人木床,中间架着一个铁炉子,供三人烧菜做饭,还有一张木桌和一把木椅。屋的一个角落放着一支高压水枪,枪头连着一长截黑皮管,皮管上裂纹道道,不知有多少年没用过了。皮管很长,盘起来垒高,把屋顶抵得严严实实的。这支高压水枪在建坝初期使用过几次,主要是用来清除坝下的碎石。屋外还搭着一个油膜沾棚,里面放着电机和增压机。在平房内一推上铡刀,高压水枪就喷出猛烈的水柱,足可以在砖墙上凿个洞……不过现如今一切都锈迹斑斑,连铡刀上都满是灰尘和珠丝。

从渣坝到留守处有两条路。一条是盘山小路,其中很长一段修在悬崖峭壁上。在石壁上打上木桩,铺上木板,牵上棕绳,实际上就是一条栈道,虽然很险,但由于离留守处近,仅一个小时的路程,所以三个渣坝的守护人都是从这条路上下班。距这里二十多里的熬坪寨村民,也大多从这里步行到万山赶集。天长日久,栈道不堪重荷,磨损严重,村民们也会想着法子加固。因为这条栈道连接着他们与省内的交往和贸易。

另一条道呢,是从万山绕行四十多公里,绕到湖南的那一边,经过熬坪寨,最后到达渣坝。这是一条碎石子的公路,通车,是当年汞矿为修渣坝而特意铺设的。如今不景气,基本不用了。

许多事情都有好与坏的两面。汞矿的衰落,人口的分散,也意味着大山生态的复苏。熬坪寨的村民和马三友、姚复进、杨全寿三人,就经常在山峪里看见野兔、野鸡、岩羊和竹鼠,很多绝迹的珍稀植物也逐渐出现了。还有的人说看见了狼和华南虎,人们对此说法付之一笑。不过为了安全起见,留守处还是给三人配备了一把猎枪,在万山公安局作了登记备案。

夏天的一个早晨,渣坝四周的青竹、翠草和野花都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杨全寿昨天请了病假,没来上班。姚复进昨晚接到电话,说自己的侄女今天下午要结婚。一大早,他就喊起马三友说要到小溪的下游去抓几只野生团鱼,给自己的亲戚尝尝,让自己侄女婚宴的餐桌上,增加一道特别的菜。

两人拿起一个浅绿的塑料网袋,正准备去,熬坪寨的杨老爹肩扛一杆猎枪,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肮脏的蜡染布袋,急匆匆地向渣坝走来。

“老爹,早啊!”和往常一样,马三友和姚复进向杨老爹打招呼。老爹走得气喘吁吁,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他把鼓囊囊的袋子丢在地上,瞪大眼睛对两人吼道:“你们干的好事!”

两人一下被吼懵了。杨老爹解开袋子的绳,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出现在两人面前:几只被烧焦的“小狗”一毛不剩,像焦炭一样,两只小耳朵蜷缩起,肚皮的软肉不见了,露出了湿淋淋的内脏......

马三友和姚复进的胃一下子翻江倒海,先后呕吐起来。

“是什么人?!会这样对待小狗。我操他祖宗!”马三友的脖子上的青筋爆绽,眼睛一下子红起来。

“呸呸呸,太恶心。”姚复进连向地上吐口水。

“在那儿发现的?”

“扁壳洞。”扁壳洞是下游的一个天然洞,与小溪连接,幽深阴暗,离渣坝十里路。

“我去的时候发现一个火堆,火堆都还有几点火星......真不是你们干的?”老爹狐疑地盯着两人。

两人连连摇头,“我们咋干得出这种造孽的事。”

杨老爹审视一下两人的衣裤,又走进他们的红砖房查看了一圈。

铁定不是二人作的孽了,杨老爹嘴唇哆嗦着,腮帮上的胡子每一根都在颤抖,“作孽啊!会有报应的。——这哪是什么狗?这是几只狼崽儿......吃狼崽啊,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什么?狼!”俩人倒吸一口冷气,心眼一下子提到嗓子口。原来曾听说大山峪里重新出现狼了,只是听说而已,谁也不信,谁知道今天一睹真容啦。

“是狼。你们看,它们和狗还是有些不一样儿的......”杨老爹边说边用一根树枝翻动其中一只狼崽的内脏。马三友和姚复进不敢看,转过身去背对着。

“把它们埋了吧!老爹。”马三友指指渣坝侧面的一个大土凹凼说,“埋在那儿。”

三人在大凹凼里挖了个坑,老爹把死狼崽合着那个蜡染布袋,一起放了下去,边盖土边念叨:“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犀利的猎人眼流出凄惨的泪水。

两人安慰了老爹一阵,老人激动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和两人告过辞,杨老爹回熬坪寨去了。

“这个老人家太认真了。”姚复进以讥讽的口吻说,“是不是他家的狗崽儿被人家弄死了,他想怪罪我们哦。”

“不会。”马三友耸耸鼻子,嗅嗅残留在房里的死狼崽的焦味,“这确实不是烤狗的味道。”

“你比狗鼻子还灵?”姚复进嘲笑道,“所以分得清狗和狼的味道。”

“老子就是闻得出!你闻,太腥。”

姚复进也嗅了嗅,“老子只闻得到辣椒酱醋的味道,这个没放这些东西,闻不到......”

“哎,我马上要上去了,你帮不帮我抓团鱼?”

两人又沿着大坝下游的小溪去抓,没到一个时辰,就抓了十几只。只是这地方太敞阔了,抓到的团鱼都是小的。

姚复进穿上工作服,提着塑料网袋装着的团鱼,来到栈道边。这时,天色忽然变得灰暗起来,山谷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湿气,一小团一小团的雾,也从悬崖边的洞里冒出来。

“好好去喝一顿酒,喝醉了睡一觉,明天来上班。”马三友笑着拍一下他的屁股。

“那就辛苦你了,我给你带包好烟来。”

姚复进刚有一只脚踏上栈道,马三友又叫住了他,“复进。”

“嗯。”

“不去了好吗?”

“为哪样?”

“不晓得咋个整的,我心里瘆得慌。”

“你是遭杨老爹吓倒了——那个老东西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唬人的。”

“可我就是瘆得慌。”

姚复进愣了一下,接着看了看天,说:“要下雨了,等下栈道太湿滑,不好走......”按一下马三友的肩膀,在栈道上一揺一晃的走了。

回到红砖房,马三友觉得肚子饿,胡乱的热了点饭吃,碗也没洗,躺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这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很是催眠,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的铃声把他吵醒了,他拿起话筒,那边传来了留守处处长严厉的声音:“你们两个是搞哪样卵?我打了两次电话你们都不接!”

“我们出去巡查去了,不在屋里。”马三友按照套路,随口撒了个谎。

“你们那里怎么样?我们这里下起了瓢泼大雨——渣坝有问题没得?”

马三友从窗子的铁栏杆间望去,心里不禁“格登”一下,风太大了,只见小溪边的芭茅草和百合花被吹折了腰,再也立不起来,小溪里的水被掀起来,在空中打着旋转,然后飞向远方,大坝拦着的那一湖水,在尖叫着相互碰撞,红砖房背后的油毛毡棚,大风在撕扯着一块块腐朽的油毛毡,把它们一块接一块的丢向远方。从熬坪寨那边,雨像一幕幕垂帘,一排一排地向这边奔来......

“只是下小雨,大雨也快到了。大坝还好,只是风大......”马三友嗫嚅地说,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什么?你他妈能不能大声点!”处长在那边骂起来。

马三友怒火冲天,那个年轻的处长一向盛气凌人,经常一生气就骂人,马三友们已经忍他好久了。

“你他妈是聋子啊!”马三友大吼一声,听筒都像要震破,“我说了大坝还好,大雨快到了......”

“哦,”那边见马三友冒火了,语气顿时平缓下来,“随时查看,有问题打电话来。”说完,“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马三友心神不宁,他想先前只顾和姚复进抓团鱼去了,又不知睡了多久,三百多米长的渣坝他们并没有巡查,尤其是坝的那一头。

他穿上工作服,拿上猎枪,向坝的那一头走去。雨帘一幕一幕地排过来,离大坝还有一段距离。

“磕㖒——磕㖒——磕㖒——”远处传来铁锹碰击在岩石上的声音,马三友加快脚步寻着那声音走去,朦朦胧胧中,他看见有三只手电筒在晃动,是三个人在挖大坝的边角。他的心“扑通扑通”加剧跳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马三友大吼一声,把猎枪举了起来。

那三人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用手电一照看见马三友是一个人,他们又不在意了。

“干什么?找点活命钱呗。”一个瘦高个,穿着一件灰白的坎肩,站起来,摆弄一下手里的铁锹说。

“兄弟啊,这种事情可做不得!”马三友急的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的绽出来了。“下游有一寨子的人,还有几百亩农田......”

“那关我摸卵事啊!”一个穿着花格衬衫的矮胖子站起来,一口的湘西腔,“大坝垮了我格摸跑球了。”他的右手拿一把铁锹,左手提着一只肮脏的布口袋。

看三人冷漠无情,又旁若无人地毁着大坝,马三友的内心又畏惧又愤怒。他举起猎枪对着三人战战兢兢的喊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开枪啦!”

三人依旧不睬,马三友对着三人中间的一块石头开了一枪,火花四溅,三人丢下手头的东西,跳了起来。

“我看你是活腻了。你这个卵崽!”一直在蹲着埋头挖坝的中等个子,这时抬起头来,睒着一对三角眼,冷笑着对马三友说。

马三友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不已,他全身颤抖,又喊一声:“你们敢毁坏大坝,我就会打死你们——”他把“你们”两个字拖得很长。

“你不要像只母猪一样只会哼哼。你有本事朝这里打一枪。”中等个用手电筒一晃自己的胸口,看了另外两个人一眼,那两个人也站了起来。

“你......你们只要再挖一锹,我就......我就敢打!”恐惧和胆怯攫取了马三友的心,他说话都变得结巴了。

“你不要光放屁!来点真的看看。”矮胖子狞笑着挥挥手里的铁锹,“我们今天一大早刚收拾了一窝狼崽子。现在也算上你一个。”

马三友倒吸一口冷气,急剧跳动的心直往上涌,好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他知道遇见什么样的人啦,这种人终年在外刨食,四海为家,天不怕地不怕,被人们称为“闯客”,在法律不健全的那几年,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敢做,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许多人见了都惹不起,躲得远远的。也正因为如此,家里“闯”出了小楼,“闯”出了田土,当然,也有部分人“闯”掉了性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本能地朝矮胖子的大腿开了一枪,“砰——”三人本能地跳了起来,接着矮胖子“妈呀——”叫了一声,左手捂住了右大腿。

“老肥——老肥——你遭打了吗?”“三角眼”着急地问矮胖子。

“他老爹那个㞗!没打中,给老子的裤裆打了个洞。”矮胖子很委屈的说。

“嘿嘿嘿——”另外两个像是嘲笑又像是狞笑,一起提着铁锹向马三友走过来。马三友提着猎枪撒腿就向红砖房跑,一瘸一拐的,脚步变形了许多。这时,风变小了许多,头阵雨已经降临,时不时还夹杂着电闪雷鸣。

马三友跑回房内,很快的反扣上门。那三个歹徒尾随追来,马三友急忙把木门从里面栓上,又赶快把靠门最近的杨全寿的那张床推过去,死死的抵住门。窗子他是放心的,那上面密密的竖满了钢筋,一时半会儿是撬不开的。

三人不紧不慢的来到房前。“老肥”在窗子边探头窥视了一下说:“老大,这崽儿只是一个人呢。我们闯进去,把他收拾了吧......”瘦高个马上附和说:“是啊,现在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进去宰掉这小子,避避风雨再出来。”

听到他们谈杀人像唠嗑家常一样,惊恐和愤怒一下子把他的心揪紧了。他颤抖的手端着猎枪,扯着已经变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的喊道:“来啊——来啊——看先嘣破谁的头——”

“三角眼”瞅了马三友手里的猎枪,看看他那张有些变形的脸,说:“最近我们‘做事’太多,太多了会折阳寿的。昨天在洞里我就连做了好几个恶梦......饶了这小子吧!我们去做我们的。刚才好像见到红了,估计快挖到宝石花啦。”说完,向大坝那边走去了。矮胖子和瘦高个在窗子边用手电晃了一下自己的脸,狞笑着做个鬼脸,也跟着走了。

雨逐渐变小了,风却有些加大,天也越来越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但能感受到大片大片的乌云向大坝这边移动过来。不久那边又传出“磕㖒——磕㖒——”的声音,虽然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声和“呼呼呼——”的风声盖着,但隐隐约约可以听见。

马三友的大脑刚才一直被恼怒和恐惧搅合着,现在他端起那布满茶渍的大茶缸着实喝了一口浓茶,哆嗦着双手点起一支烟,有些镇静下来。他才想起赶快打电话求救。拿起电话,拨通了留守处,那边传来了值班人员漫不经心的询问:“哪里呀?什么事?”

“我是渣坝,我是渣坝......出事啦......出事啦......”

“喂,喂......你是哪里啊?喂......”

马三友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可是电话里没有一点声音了——大概是风或者雨把电话线打断了。

马三友魂飞魄散,一下子瘫倒在自己的那张木床上。他痛苦而又惊惧的呻吟着,接着呻吟又变成呜咽......

他立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单的人了,那么的无助,没人一起合计。姚复进走的时候他就瘆得慌,有预感。他劝说姚复进留下可姚复进还是扭头走了。现在真的出事了,他不禁谩骂起姚复进来。

他又想起刚才那三个歹徒的对话,恐惧和愤怒在心中搏斗起来,他妈的!他们谈论老子竟然像谈论一只家里待宰的鸡。他们也太小看老子了。你们也不过是瘦的矮的三个衰样吗?老子堂堂七尺大丈夫,还有猎枪,难道还整不赢你三个卵崽!但很快恐惧又战胜了愤怒,刚才在坝边不是试过了吗?人家根本不当一回事。当初留守处给我们配备这把猎枪,既不能打猎,更不能杀人。再说我能在短时间之内射杀三个“闯客”吗?我杀了第一个,我的命还保得住吗?唉——

镇静!镇静!镇静!在心中念叨一阵,他终于镇静了一点,有什么法子可以驱赶那三个亡命之徒呢?

忽然,他瞅见了地上蜿蜒盘曲的带一截皮管的高压水枪头,昏晕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跳起身来,推上电闸,油毛毡棚里的机器居然响起来,地上那节水枪的皮管扭动几下,枪口喷出一股水,虽然水枪年久不用,喷出的水远不如刚使用那么有穿透力,那么像年轻人撒出的尿,但还是细而有力。他欣喜若狂,心中立即有了主意,连忙拉下闸,拉开杨全寿的床,把上好膛的猎枪放到杨全寿的床上,再拉开房门,握起水枪,一步一晃地走出门去。

“老子要用水枪把你们的卵蛋射下来!看你逃不逃?”马三友觉得用水枪最稳妥,既要不了他们的命,又可以把他们赶离大坝。

小雨又逐渐变成中雨,还夹杂着电闪雷鸣。一个闪电突然出现,把豁大的山峪照的透亮,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浑身湿淋的马三友朝栈道那边看了一眼,只见栈道的一处冒了一阵火花,接着像个秋千似的在空中晃荡起来——栈道断了。

“天哪——”马三友惊叫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雨中闭了好一阵眼,马三友终于定下神来,他抹一把脸,把脸上的雨水抹去,拾起水枪,踉踉跄跄地向那三人走去,在离三个“闯客”约二十米的地方,他把水枪头放进大坝围着的那个湖里,把皮管嵌入两块凸起的大石头中,然后快步往回走,去打开电闸。

那三个“闯客”丝毫也没有注意到马三友的举动,因为他们挖堤坝已经初有收获了......而渣坝也被挖开了一道小渠,湖中的水也开始“哗哗”向外流淌。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不然大爷就要打发你们滚蛋啦!”马三友站在离他们二十米的地方,用手指着那三个“闯客”,大声吼叫,雷鸣电闪下,他威严得像一座铁塔。他的声音也格外清楚,连雨声和雷电都没能盖住。

“你们要是不走,我就用水枪射你们的卵蛋,射你们的屁眼,让你们断子绝孙!”

马三友恶狠狠的从石头夹缝间取出皮管,把水枪从湖中抽出,直指天空。一股细而有力的水柱,仿佛要刺穿黑色的夜幕。

一刹那间,风仿佛停了,雨仿佛停了,雷声仿佛也停了。只有无声的闪电,在远处时明时暗,照着四个僵持的人。

“我本来说放过你的。可你不知好歹......你挑战了我的尊严!”“三角眼”先是平静地说,接着抬高了嗓门,“......现在,你就等死吧!”

马三友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不知是愤怒的泪还是屈辱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你们就放马过来吧!卵崽们!”他把水枪头调转方向,从天空转向三个“闯客”,细而有力的高压水喷溅出愤怒的反击。瘦高个被射中了脸部,他惨叫一声,“妈呀......你把我的眼睛射瞎啦!......老子要活剐了你!”矮胖子东跳西躲,被岩石绊了一跤,倒在渣坝边的草窝里。只有中等个非常冷静,他蹲在坝边,一只手揪住旁边的一蓬草,另一只手举起装朱砂的布口袋,抵挡射来的水柱......布口袋被射失了手,顺着流水而去,里面的朱砂像天上的流星,纷纷滚落,随水而走了......

“啊————”“三角眼”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天空的姿势,发出一声长啸,这是得而复失的长啸,是痛彻心扉的长啸,马三友听了,掌水枪的双手颤抖了好一阵。

“滚蛋吧!卵崽们!”马三友带着哭腔喊道,“老子饶你们三条命!”

可是三个歹徒的内心已经被马三友的水枪划得血淋淋了,胖子和高个子掌握了水枪的喷射规律,东蹿西跳,躲避着水柱,“三角眼”干脆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背对着水枪,任水枪喷射。水枪把他喷了个前扑,他马上站了起来,又把他喷倒,他又支撑起旁边的岩石站起来......

“快滚吧!快滚吧!......”马三友略微移开一点水枪,希望对手屈服。可那三人沉默着,并不言语,马三友一咬牙,又把水枪对准三人,“滚吧!滚吧!”

经过马三友强有力的水枪的扫射,高个子和矮胖子躲闪不动了,“三角眼”向两人一招手,三人就在渣坝上围成一个圈,坐下,两只手和胳臂护住脸和耳,任马三友对他们恣意扫射,射倒了,马上又坐起来。

突然,水枪喷出的那根水柱软了下来,水头从三人身边急速回到了马三友的脚前。显然是机器年久失修,突然坏了。那三人以为是马三友关掉了枪头上的开关,调拨档位,准备射来更强烈的水,他们把头放得更低,手抱得更紧......

马三友一时也愣住了,他把水枪晃了晃,心里说:糟糕!一时也忘记了该怎么办。一阵寂静,“肥肥”怪腔怪调的喊起来:“老大,他的水枪坏了。哈哈哈哈......”瘦高个也随声附和道:“哈哈哈,坏了。老大,该宰这小子啦......”“三角眼”用一只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抵住腰部,很艰难的站起来,嘴里冷酷地哼哼了两声。三人趔趄着,摇摇晃晃的,向马三友逼过来。

“快跑!”马三友丢掉水枪,转身就往红砖房跑。脚步不听使唤,两条腿软绵绵的,刚跑了五十米,摔了一跤,鼻子摔破了,下巴也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如注,流了下来。三个歹徒并没有追上来,他们已经被水枪射伤了元气。马三友又使出吃奶的劲跑起来。

风,又开始变大啦!雨,又陆陆续续的来啦!

马三友跑回红砖房,房顶的那盏孤灯剧烈的摇晃着,满屋子的东西的影子都在晃动。他拉上门栓,把猎枪放在桌子上,然后拉杨全寿的床把门堵上,又拉自己的床交叉放在杨全寿的床上,觉得不稳妥,又拉姚复进的床交叠上去。他喘着粗气,愣了一下神,又发疯似的把一切看得见的东西都往那三铺床上垒:墙角的砖头,桌上的茶缸,地上丢弃的烟盒和纸屑......还是觉得不稳妥,他又把办公桌往那边挪,紧靠了那三铺床才放心,准备回来挪木椅的时候,经过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索性停下脚步,照起了镜子:苍白的脸,因恐惧和愤怒瞪圆了的眼睛,鼻孔的一片肉翘起,尖下巴血流如注。他随手将下巴的血和雨水往脸上一抹,自己立即变成了涂满油彩的花脸。

“来吧!来吧!”马三友对着镜子狞笑一阵,拿起猎枪,检查子弹,“射你的屁眼,射你的卵蛋,射你的......”唠唠叨叨念出一大堆人体器官。

外面雨越下越大,三人来到房前,开始了对马三友的猎杀。瘦高个一铁锹砍坏了窗子的玻璃,往里一瞅,瞅见了马三友那张血淋淋的狰狞的脸,自己脸上的肌肉立即痉挛起来。“妈呀,”他惊叫一声,缩回头去。

下巴的血还在流,鼻孔的那片肉随着呼吸起伏,马三友觉得自己很虚弱,头眩晕起来。他撞撞跌跌地取下三个人的洗脸巾,连在一起,兜住自己的下巴,毛巾接头处扎在头顶。然后拿起猎枪,坐在木椅上,枪口正对着门,“来吧......来吧......”他低声地哼着。

“邦——”的一声,不知谁在门上挖了一锹,门上立刻出现一道竖着的不规则的口子。昏昏沉沉的马三友下意识的朝着门开了一枪,门上立即出现一个大圆洞,门口传来一阵慌乱声,接着又归于平静。又过了一会儿,门上又出现一个不规则的口子,马三友一阵耳鸣,没有听见这第二声,他又本能地开了一枪......

不能这么坐着!再坐着会昏死过去的。马三友站了起来,使劲摇摇头,可是头像一座大山,摇不动;他想点一支烟,来给自己提神,可是烟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想大喝一声,让自己清醒,可是一喊就觉得胸口剧烈地疼痛。他只好仅站着,勉强端着猎枪,努力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门口忽然传来惊恐的尖叫声,接着又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马三友艰难的移动脚步向窗口走去,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有十几只狼,只只狼带着风,带着雨,带着一股腥气,在围着三人撕咬。瘦高个已经被放倒在地上,三只狼在围着他撕扯,一只狼撕去了他胳臂上的一块肉,急着吞下喉咙去;另一只狼扯去了他大腿上的一块肉,衔在嘴里,雨顺着那块肉流下来,地上已经开始淌血水;另一只狼直抢他的喉咙......瘦高个呻吟着,呻吟着,最后没有了声息。

在靠近门的那一边,矮胖子已经被五只狼举起来,悬在半空,五只狼分别从五个方向撕扯矮胖子。大概是矮胖子过重,从半空掉在地上,五只狼又拢过去,把他举了起来。胖子自始至终没有呻吟一声——他大概早就被咬断了喉咙。

“我的天哪......”马三友痛苦地闭上双眼。开始他本想笑,本想骂他们遭报应了,但目睹了这幅惨景,他心中又升起一种对同类的本能同情。

一只一只的狼还在从大凹凼那边的草丛中蹿过来,眼睛放射出蓝莹莹的光,好像它们都是先到那边去悼念了惨死的狼崽,又赶过来参加复仇。

“三角眼”还在抵抗,他比瘦高个和胖子要冷静得多,左右手各拿一把铁锹,抵挡着六只狼向他的进攻,哪一只狼扑向他,他就挥舞哪一只手的铁锹。“坚持住!我帮你......”马三友对着“三角眼”,使出全身的余力喊了一声,他举起猎枪,架在窗台上,对着围住“三角眼”的狼,一阵胡乱射击。子弹打完了,他又重新换上,又是一阵胡乱的射击,直到全部子弹打完,但一只狼也没有倒在地上。“三角眼”最终还是抵不住群狼的攻击,他退着退着,倒在大坝边的一个草窠里,一大群狼蜂拥而上......马三友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归于平静,中雨变成了小雨,天空黑漆漆的,整个大山峪死一般的静。

马三友听听自己的心跳,好像自己已经没有了心跳声。那二十多只或者是三十多只狼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其中一只头狼在圈中走来走去,很难听的哼了几声,像是在发布命令或作商量,然后所有的狼排成一排,犬坐而立,把红砖房围成一圈,眼睛里放射出蓝莹莹的光。

一只狼自告奋勇,低哼一声,朝着窗口扑了上来。马三友并不躲避,而是迎脸上去,嘴里“哈呵”一声,吓得那狼惨叫一声,哼哼唧唧地拖尾而回。马三友不知自己的面目有多狰狞,只是心里特别平静,全然没有了丝毫的畏惧心理。

头狼似乎生气了,低吼一声,狼全部向着窗口扑来。马三友直直的站着,并不躲避,只是靠后站了一点,让狼爪够不着。狼一只一只分别扑向窗口,马三友直直地站着,冷静地鄙夷地看着狼。那群狼看过来,看到的只是一张裹着毛巾的狰狞的脸。

忽然,狼的背后出现了出现一大片一大片手电光,那是熬坪寨方向,这些手电光晃动着、摇摆着,接着听到一阵驱赶狼的“嗬嘘嗬嘘”的声音,泪眼中,马三友仿佛看见了杨老爹,杨全寿,看见了喝得脸红红的姚复进和处长,看见了护林队的队员和渣坝守护队的队员,看见了熬坪寨的许多村民......

狼群开始变得骚动起来,头狼盯着窗口的马三友瞅了一阵,又在众狼面前徘徊一阵,低嗥一声,从容地向矿渣瀑布那个方向走去,三十多只狼排成不规则的队形,井然有序地跟着头狼走了。地上没有一只狼的尸体,只有一只被子弹擦伤了腿的母狼,一跛一跛的跟在狼队的后面。

马三友呜咽起来,呻吟起来,接着天旋地转,终于昏厥过去了。

三个“闯客”挖开的那个口子,正“哗哗哗”地流着水——它成了一个很好的泄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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