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线(小说)
何进
夕阳下山了,“解放”牌汽车喘着粗气,在离水银库大门不远处停下。王复友的徒弟扶着自己的师傅,踉踉跄跄地向六坑卫生所走去。王复友看上去病得不轻,两手捂着肚子,脸色惨白,边走边哼哼的声音一直传到大门边的门岗室。
陈平顺很兴奋,像大热天喝了一杯冰桔水,他手里端着的那一大瓷缸浓茶,一时间变成了爽口悦心的冰激凌……
王复友的徒弟是个傻卵,不会跑到大门边来咋呼一声:一车水银运到了。我师傅得了急病,我要送他上医院去。你看着点……这句话一说,责任就转移到陈平顺这边来了。
汽车停的位置恰到好处,就在监控之外一点点。陈平顺瞥一眼桌上的荧屏,屏幕上确实没有,只有夕阳把车身投在地上的影子。哈哈哈……王复友,你整我一时,我毁你一世!
天色渐渐黑下来。陈平顺好希望今晚刘三儿和四麻子那五六个混混能够来。那伙偷儿打水银库的主意已经不是一两天啦,每逢水银入库的日子,他们总来。
烂崽们确实不好对付:有时想翻铁门进来,陈平顺就用竹杆把他们捅出去;想翻围墙进来,就用竹扫帚把他们拍出去;想在库房的后墙上挖个洞,陈平顺就拿起话筒说要拨公安科。不过他从来也没有真拨过公安科的电话,不就是几个毛贼吗?还是矿山子弟,他可不想他们进监狱。久而久之,他和这几个小毛还贼成了猫和老鼠,混了个烂熟。
“陈叔,水银入库的时候你少写两罐不就行了?卖得的钱我们对半分。”
“陈叔,你假装睡着了,我们翻墙进去拿几罐,卖了你拿大头,我们拿小头。”
“不行!你们尽动歪脑筋,想让陈叔坐牢啊!”陈平顺阴沉着脸说。接着又转换话题,教了他们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和原则。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陈平顺朝屏幕上瞅了一眼:墙里墙外,安安静静。忽然想到外面去转转,披起军大衣,打开大铁门,来到车边。车厢的底板上铺满了水银罐,足足三十罐。他忽然想起自己和王复友的结怨,一颗心剧烈的疼痛起来:六年前,他和王复友同时从中南工大毕业,分到冶炼厂工作。不久就担任冶炼厂一工段的工段长和副段长,王复友是正的他是副的,他们是校友,是工作中的好搭档,又是生活中的好兄弟。厂长漂亮的女儿刘秀梅同时爱上他们俩人,最终选择谁摇摆不定。陈平顺有健壮的身躯,英俊的脸庞,优势实在明显不过。冬季的一个星期天,苦闷的王复友找到陈平顺,邀他到老街的一个小菜馆去喝酒。喝酒期间,王复友皱着眉头提到刘秀梅,希望陈平顺退出竞争。陈平顺现出很尴尬的神情,心中却颇为得意。最后好说歹说,商定不管最谁最终赢得刘秀梅的芳心,另一方都得给对方祝福。
酒后天色已黑,俩人搀扶着经过一个巷口,有两个妖艳的女人站在寒风中招揽顾客。
“喂,帅哥,玩玩嘛!五十块一回。”
“放松放松,疏经活血,包你们满意!”另一个上来拽住陈平顺的胳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冲淡了他浑身的酒气。
陈平顺和王复友酒兴未消,用眼睛商量一下,两人的胳膊各搭在一个女人的肩膀上,走进巷子里的两扇门……
两三个小时后,陈平顺披着棉衣从巷子里出来,走到巷口,见刘秀梅站在清寒的路灯下,眼里噙着泪,以冬天的眼神望着他。
“我……”陈平顺面对刘秀梅,欲说又止。刘秀梅薄薄的嘴唇翕动一下,捂住流出的眼泪,转身走了。在不远的昏暗处,闪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跑上去和刘秀梅肩并肩地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此后就是陈平顺主动要求调换岗位,由生厂工段调换到清闲的成品库,干起了毫无技术含量的仓库看管。刘厂长对陈平顺的要求大为不解,问陈平顺,问王复友,还问了刘秀梅。秀梅说:你就遂了他的愿吧!秀梅知道,这是陈平顺在自我惩罚。
半年以后,刘秀梅和王复友结婚了。又过了一年半,刘秀梅生了个儿子,王复友当上了冶炼厂副厂长。
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绞痛起来。他点上一支烟,大吞几口,转身走进院子,锁上铁门。
刘三儿和四麻子们会不会来呢?怕是我看得太严,他们觉得无望。
忽然想起四麻子的奶奶在街上开了个小店铺,四麻子无事常在那儿瞎转悠,也常从那儿打电话来和他聊天。
他拿起电话:喂,是奶奶啊!四麻子在吗?我是他们陈叔,想他们啦,叫他们来我这儿玩。
电话里传来了奶奶热情而又忧郁的声音:是陈叔啊,他在里边吃饭,我给他讲。陈叔啊,你给我多管管他们,开导开导……整天在家里吃闲饭,一出去又是几天不归家。真怕犯上什么大事……
陈平顺放下电话,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忧伤。一车水银丢了,王复友牢是坐定了的,最轻也是开除厂籍,或者留厂察看;至于自己,最多落个工作不主动的名分,批评教育几句就过了。但他一想象王复友坐牢后,刘秀梅抱着嫩娃儿呜呜咽咽的样子,又想到四麻子奶奶信任的话语,还想到刘厂长慈眉善目,一头的白发……他的心又软下来。
一支又一支地接着抽烟,不停地喝着茶。抽完半包烟后,他终于平静下来。
“陈叔,你喊我们有事啊?”五六个黑影子来了。陈平顺隐隐约约看到围墙的拐角处还有几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就是你们几个吗?”
“……是我们几个。”
“是不是今天有什么搞头?”
“一定是陈叔想通了,要和我们分成哩!”
“和你们讲过好多回了,不要总是动歪脑筋一一看来是白讲了。”陈平顺冷冷地说。
刘三儿瞪了陈平顺一眼,说:“那你叫我们来干哪样呢?该不会是叫我们又垂着脑壳听你训话吧?老陈一一”他两手朝那几个一摊,做了个怪样,那几个嘿嘿嘿地笑起来。
“我叫你们来是……想你们了。一个人太冷清,聊聊天。”
几个人“唉一一”地长叹一声,觉得受了愚弄。“聊哪样天哦!一点实在的都没得。”刘三儿恨恨地说。
陈平顺忽然发火了:“陈叔和你们处了那么久?一点交情都没得啊?”
“交情?我们从你这里一点好处都没得到,还叫你捉弄了好多回。”刘三儿很恼火地说。
“嗬一一你敢教训起陈叔来啦!”
四麻子见两人要吵架,连忙拉住刘三儿。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从奶奶那里偷来的“乌江”烟,撕开,递一支给陈平顺,陪着笑,“陈叔,抽一支,消消火,消消火。”
“陈叔教了你们这么多道理,你还嫌弃陈叔……”陈平顺余怒未消,不接烟。
有个小崽忽然发现停在不远处的“解放”牌卡车。“陈叔,车里装的哪样?”
陈平顺心里“格登”一下,半晌没有作声。“……自己去看去,我不晓得。”
四麻子跑过去爬上车看了一眼,很兴奋地一招手,“快过来!水银,满满一车。”
陈平顺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心“突突突”地往上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到嘴里来。
“都给老子站住!”他手一指,那几个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几个背影聚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向他走过来了。
“陈叔,你让我们拿嘛!还是按说好的,三七开。你七,我们三。”刘三儿态度好多了。
“是嘛,你就装睡着了,没看见。”
“坐着拿钱都不行啊?这么好的事!”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陈平顺感觉说这话时中气特别不足,但刘三儿们没听出来。
几个人又走到一边嘀咕了一阵,然后走过来。刘三儿拿出一包“遵义”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支,“陈叔,抽支好烟。慢慢商量。”
“这么好的烟啊?四麻子,又是偷奶奶的吧?”
四麻子笑笑,一整包的塞给陈平顺。
陈平顺点上烟,刚抽了半支,脑袋眩晕起来。眼前的这一伙人的脸都扯得变了形,感觉到他们在怪笑。接着围墙拐角处又跑出几个黑影来,两伙黑影汇在一起,向汽车跑去。
亏得陈平顺有付五大三粗的身躯。他挣扎着踉踉跄跄地走到电话机前,把话筒推到桌面上,用颤抖的手指点着键盘。
“我是……水银库,出事了……”
2019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