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小说)
何进
除夕的一大早,顾老三打来电话:“二哥,我在高速路上堵车了。要不……你先去。”
妻子站在旁边笑道:“邀不到伴啦?那你一个人先去了。”
“要么,你和我去。”我征求妻子意见。
“还是莫打破惯例……东西我都给你买好了。我和儿子先回外婆家。”妻子指了指鞋柜边的一大堆礼物,有习酒、腊肉香肠、风味酸奶、黄芪精等等。
我乘着公交,四十分钟后到了七彩街,恰好看见四妹左手搀着母亲,右手提着一个鼓囊囊的纸袋子出来。母亲看见我很高兴,削瘦苍白的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聚拢来。“老二,你来了。来那个早啊?”
“老妈,您去哪儿?……四妹不是来得更早吗?”
“我带老妈去澡堂洗个澡。你瞧,都大年三十了,全身还是脏兮兮的。”四妹捋出母亲的一只手,那只手的皱纹间、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再看头发,头发也是灰蒙蒙的。
“哪里有啷个讲究哦。”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泛起一点红晕。
“不讲究?!给您的儿女丢脸哦!”四妹生气攥紧母亲,“走,今天给您打理个干干净净!”脸又转向我,“大姐早到了,在打扫卫生呢。你去帮忙吧!”
我走到母亲的那间门面里,放下手里的东西。店里面乱七八糟:中间一个燃烧着的火炉,旁边是破铜烂铁,瓶瓶罐罐,废书破报。大姐正把一叠压扁的纸盒往天花板上垒,我看见地上有两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就拣起来顺在墙角。
“二弟来啦。”大姐气喘吁吁地说:“去年给她打整得好好的,今年又回到老样子了。”
“是啰,我看我们要经常来,不然要变成猪窝猫窝的。”我看见一截废铁轨太挨中间,就把它朝墙边移一下。
“我看还是照去年的老样子,厨房那里腾出块地,挨火炉这里……”大姐指指门面中央,“这里就放张桌子,吃饭。”
“摆床那里和卫生间呢?要不要理一下?”
“哎呀,算了,反正也捋不顺!”大姐边说边拿起扫把和撮箕,开始清扫地面。
这时,五弟和六妹兴冲冲地跑进来了。五弟提着两瓶酒,一提香肠;六妹提着一个纸袋,纸袋里放着红纸一一应该是春联。
“大姐,二哥,你们早来啦?”他俩打招呼。
“嗯,快来!打扫卫生!”大姐吆喝他们。
我笑着说:“都打扫得差不多啦!你们擦擦门吧!”
“老妈呢?”六妹问。“你们四姐带着去洗澡去啦。”大姐答道。
五弟对六妹说:“你和大姐去准备饭吧!粗活嘛,交给我二哥了。”
“哪有一大早就准备饭的,还是先打扫吧!我去扫门口的那一片。”六妹把手里的纸袋交给我,要来抢大姐手里的家什。
“我俩还是去做饭吧!”大姐推开六妹的手,“年夜饭都吃得早。”
“那行!”六妹抢过纸袋,拿出春联递到我手里,“擦好门后贴上。我请我们学校的同事写的。”
“是什么内容?我看看。”我展开春联,上面写着:
眼观街衢拾破烂之弃
心存海内行善良之举
横批:集萃家庭
我问:“哪个构思的?”小妹:“我!怎么样?”
“好像对仗不够工整啊,平仄也不大合。”小妹脸一红:“只要是老妈真实写照就行啦!哪有这么多穷讲究!”
五弟在一旁也为六妹鸣不平:“就是嘛!你一个市里的大文豪,也不写两句来看看!”
“你们又不跟我讲。”我拍拍六妹的后脑勺。
“人家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是想都没想到,更是做不到。”六妹在我的背上擂了一拳,把我打笑了。
门面的大门是个卷闸门,我和五弟拉下来,用湿毛巾一会儿就擦干净了,接着是贴春联。 我问五弟:“今天你没值班?咋比往年来得早?”五弟说:“和他们换班了。唉,其实前几天就各处都检修过了,保证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小区都会通明透亮。”
“听说你提干了?工资翻了多少?”
“唉!操心的命。”五弟苦着脸,指指胸口,“心里装着小半个城市,那点工资补不回杀死的细胞。”
正和五弟聊着,一辆“宝马”轿车按了两下喇叭,在门口停下。
“土豪来啦!给老妈带来什么好东西啊?”五弟笑着打招呼。
“哎呀,高速路堵得要死!我怕赶到都吃晚饭了。”顾老三边说边走到后背厢,从里面提出两个鼓囊囊的编织袋。
“拿什么来给老妈拜年?”我边问边跑过去帮忙。
“杂七杂八一大堆。香猪肉啊,荞麦面啊,香肠啊,糯米酒啊……”
“土豪就是土豪!杂物不少,精品不多。”五弟打趣道。
老三脸红一下,说:“哎呀,我们这种个体户,比不得你们,一个吃皇粮,一个电老虎。”
我问三弟最近的生意怎么样,他回答:“还行!除了温饱还有点余钱。”说着就进去和大姐六妹打招呼。
母亲和四妹回来的时候,大姐和六妹妹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母亲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穿着大姐给她买的青绒暗花棉衣,四妹给她买的灰色棉裤和黑皮鞋,显得沉稳而高贵。
“哎呦!老妈您打扮成这样,是准备大年初一去相亲?”顾老三开玩笑。
“是啰,不去找个老头子,咋个管得住你这个干跳湿跳的小崽儿!”母亲也很高兴,回应道。
“那还是不要找了,不然我的屁股上又要多着几脚,吃不消。”
在火炉边摆上圆桌,大家围圆桌坐好。大姐六妹端上菜,我们的年夜饭便开始了。
我打开带来的习酒,给母亲斟上一杯,又给其他人斟上,大家便给母亲拜年。
顾老三两杯酒下肚,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对母亲喊道:“老妈!我们给您拜过年了!您得给我们发压岁钱。”
母亲很认真地站起来,预备到一个破木柜边去拿钱。大姐一把拽住母亲,对顾老三喝道:“老三,你不要顽皮!你打小用老妈的钱还少啊?”
“哎呀,大姐你不要管嘛!”顾老三嚷道:“老妈给的压岁钱,我会加倍孝敬奉还的。”
“加倍奉还?你打一年级起就开始用老妈的钱,这几十年用的你咋个还得清?”大姐笑着刺了老三两句。顾老三嘿嘿嘿地笑着尴尬地低下了头。
六妹问:“妈,您现在还供着多少人读书啊?”
“十几个吧……记不大清楚。”母亲说:“要翻翻本本。”
“每个月都是固定数吗?”四妹问。
“都是个固定数。”母亲说:“就是你们的十一弟,在青岛读书,每个月打电话来多要几百块。”
“喔哟,这可不行!”大姐说:“咋个能多要呢?花着老妈的钱不心疼。”
“恐怕是那边生活贵,多要点也该。”母亲说。
“怕是在大学里找了个女朋友。谈恋爱要花钱的。”四妹说。
“扯个蛋!”顾老三生气地说:“谈恋爱不晓得自个去找钱啊?还要来挖老妈的肉!”
“好啦好啦!”我连忙打断,对顾老三说:“老三,把你的重大决定向大家宣布一下。”
顾老三兴奋得脸上的每条皱纹都灿烂起来,他喝下一口酒,站起身,很庄重地宣布:“去年,我们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六姐弟凑钱给老妈买下了这个门面。今年,我和二哥商量好了,又将作出一个重大决定!”
整个门面静悄悄了,只听见火在炉膛里的呼呼声。
“我和二哥出资,在丽水名苑给老妈买一套房子。”
顾老三原以为会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却不料大家还是一阵沉默。随后,五弟站起来,端着酒杯说:“二哥,三哥,我敬你们……不过这个事儿你们就做得不地道啦!去年我们在老妈这里不是商量好了吗?凡是有关老妈的事,都要大家商量着办吗?”
“是嘛,你们是觉得我就是个清洁工,凑不起个份子吧?”四妹生气地说。
“你们是看不起我这个教书匠哦!我拿不出个三、五万?”六妹狠狠地朝顾老三肩头上捶了一拳。
我脸上涌起一阵一阵的热浪,连忙向大家解释,结果四妹、五弟和六妹的矛头又刺向我。
“好啦好啦!”大姐出来解围,“我知道二弟三弟是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情况。不过,这么大的事,是需要大家斟酌着办的,不能自作主张。”
这时,母亲发话了:“我说句话,你们去年就给我买下门面,今年又要买房子。我一个孤老婆子,有哪样住法?花那个冤枉钱,不值。”
“您老就住进新房子,享享清福吧!”顾老三给母亲的酒杯里斟上酒。
“丽水名苑那个地方那个远,我的腿脚又不好使,你要我天天打的来这里啊?”
“哎呦,您老还顾着这个门面干啥?把它卖了,到新房子看看电视,喝点小酒。”顾老三说。
“那你是要你老妈的命喔!”母亲笑起来,“你老妈不做事咋个活?”
大家一阵沉默。随后,大姐端起酒杯站起来了:“我看这个事啊……今天二弟三弟就算和我们商量了。房子是要买的,具体各家出钱多少,我们再商量。不要买丽水名苑,那地方太远。我家附近的小区有二手房,不贵,离这里离我家都不太远。以后老妈需要照顾,我也赶得去。大家伙儿看,怎么样?”
门面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随后,大家一起端起酒杯,“好!敬大姐!”
母亲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不要!”四妹和六妹动手一下按住了母亲。
六妹突发奇想,说:“我有个提议,大家看行不行?就是和政府有关部门商议,以母亲的名义设立一个基金会。大家认为怎样?”
我的左手一下子捏住六妹的鼻子,“太好啦!你这鬼妹崽的脑筋真好用!”
六妹疼得眼泪汪汪,她笑着说:“二哥,你在政府里做事。你就去忙这个事儿吧!”
大家一起端起酒杯,为六妹点赞。
晚饭后,各家为母亲买房的大致金额初步商定。老三还要赶回去,先开车走了。接着,四妹五弟和六妹也走了。我帮着大姐收拾完,和母亲告别,走向七彩街的公交站,昏暗的灯光下,街道上空寂无人。快到公交站台时,拐弯处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的,手里拧着大包小包年货。见到我,上前打听:“请问,这街上有个收破烂的门面。在哪儿啊?”
我扫了俩人一眼,认定了他们的身份。笑道:“你们是第十几个呢?还是第二十几个呢?”
两人一下愣住了,那男的说:“我是问你门面是第几间。”
我看见公交车到站了,连忙向站台跑去,边跑边回头:“向前二百米,从右到左第三间。”
202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