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小妹一起整理父亲的遗物,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个帆布包。
那是一个普通的帆布包,灰白的颜色,偏大,里面由一块帆布隔开,分成两隔;外面由一条宽宽的布带联缀两边,挎在肩上很方便。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干部流动互相支援,父亲和母亲从云南个旧锡矿一起调到了贵州万山汞矿。
父亲是生产科的科长,协助生产矿长管理全矿的生产。他很少在办公室待,一个星期总有三、四天到生产一线去。汞矿的生产单位叫坑,一个坑相当于一个科级单位,有六七个采矿点。父亲每出去一次,几乎要走完一个坑的所有采点。
坑口离矿部有近有远,远的有七、八公里。父亲这个级别的干部,是没有资格要专车的,除非生产矿长要亲临现场,父亲可以搭一回便车。其它时候,父亲便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身,穿一套灰蓝的工作服,头戴藤编安全帽,在帆布包里的隔层一边放上手电筒、保温杯,一边放上母亲给他刚蒸好的馒头,两包“朝阳桥”香烟,脚步匆匆地去赶发往各个坑口的交通车。
父亲的足迹,几乎遍布万山的山道、山洞和厂房。他走到冶炼高炉边,总是询问高炉冶炼是否正常;走到高炉的烟道边,查看烟道的壁面是否破损;走到矿石运输皮带边,用手电照照皮带是否有裂痕;走到坑道里的凿岩机边,去操作一下机器,看看自己是否还有年轻时候的身手……
父亲和工人们的关系很好。无论是在坑道里,炼炉旁……或是电机车的轨道边,休息的时候,工人们总是把他团团围住,要他散烟。他也挺大方,一支一支抛出去,工人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接住,点上火大口大口吸起来。有时走的场地太多,烟卷散多了,自己还有一个漫长的下午要过,父亲便舍不得了。这时,工人们便不依不饶,上来两个人把父亲的双臂按住,抢过帆布包,把包里的烟卷“扫荡”干净,才放开他的双臂。经历几次“打劫”之后,父亲总是在自己的衣袋里偷偷藏上几支烟。
不过,工人们从不动帆布包里的馒头和保温杯。馒头是养胃的,保温杯里装的是一天的中药。工人们都知道父亲有严重的胃病,从来不抢他的小馒头。坑口食堂的饭不是太软就是太硬,一点都不合父亲的胃口,父亲也从来不吃食堂。每到一个坑口,父亲总是把馒头拿去请炊事员们加热,然后要一份白菜汤或西红柿蛋花汤,坐在餐桌边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四周是一大堆笑语喧哗的工人。
发往坑口的交通车都是定时定点的。父亲在坑口检查的场点多,常常误车,他就步行回家。从坑口到矿部家中,有十多里或二十多里路程,他又不能按时吃饭,走到半路就胃疼起来。他用手电筒顶住胃部,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边走边呻吟,一直坚持走到家里,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叫来我们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给他揉胃部,揉了很久,才舒缓过来。母亲抹着眼泪,给他送来止疼药,止住了疼,又给他端来一碗煮得很软的热气腾腾的面条,让他坐在床上吃。
最使他难受的是在冰封雪飘的冬季,那时交通车也不开了,父亲却坚持到各个坑口去。母亲怕他身体吃不消,劝他不要去了。主管生产的副矿长也劝他不要去了,打几个电话问问各坑口的情况就可以了。父亲却说近年关了,一年的生产任务吃紧,不下去走走看看不放心。他往帆布包里放进手电筒,保温杯,一塑料袋馒头,两包烟,还特地放了一把小铁锹,说是走到山坡小道上时如果有冰凌,滑,可以开条路。然后在两只鞋上各扎上一束稻草,便向着那条无生命痕迹的公路走去……
冬季每去一次坑口,回来总要住两三天医院。矿领导来看他,坑口的工人们来看他,有些懂草医的工人还给他送来一些奇形怪状的草药,一再叮嘱他吃下去,包管能把胃病治断根。父亲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捡了其中一种按时按量服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果然把胃病治好了。从此以后,他逢有胃病的人便宣传这种草根根,还给远方的亲戚朋友打包邮寄过去。
六十岁的时候,父亲退休了。一下苍老了许多,头发由灰色变成了全白。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喜欢走家串户,不喜欢与人攀谈,也不喜欢到棋牌室图书馆去。他只有小学文化,平时除了他关心的生产任务外,他几乎没培养出什么业余爱好。离开了工作岗位,他的心变得落寞,失去了精神的支撑。
每到晴朗的日子,他总是端出一把椅子,坐在家门口静观远处的青山,山谷,瀑布和蓝天中的浮云,一直到夕阳西下。
他在六十六岁时去世,去世时矿部为他举行了追悼会,一些坑口的工人来参加了追悼会,他们是父亲的好友。
父亲去世前几年,我就调到省城来工作了。三十年中,我仅回去过几次。每当我站在一个山头远眺那些山间小道、悬崖陡壁,离离青草,瀑布流泉……我总看见父亲的身影闪烁其中一一他左手拿一把电筒,右肩挎一个帆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