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张老师电话的瞬间,我整个人蒙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茶叶店的,忘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守店,那个接替我的人不知在家里,还是在路上。。。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我的儿子受伤了。
当我在学校看到儿子的时候,心里吁了口长气,还好,他头上没有流血。我上前抱住他。儿子说:妈,我胳膊疼。我放开他,看着他用右手托着左胳膊肘,知道是他的胳膊伤了。张老师在电话里没说清楚伤到哪儿。
我回过头来说:“是谁绊倒了我儿子?”围在我们身后的同学,很畏怯地说:“不是我!”“不是我!”
“是张浩!”
那个举报的同学把一个胖男孩推到我跟前来。我认识这个叫张浩的学生,他和我儿子是最要好的同学。每次放学回家我儿子总要念叨几遍张浩这样那样的。往往的两个同学要好,很自然地影响到大人之间的关系。但是,这个张浩的妈妈我一次没见过,见过的是代替她来开家长会的阿姨。
我放缓语气,就像平时儿子犯错后的腔调:“你怎么这样对待他?他对你不好吗?”
“我不是故意的,”张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要找妈妈。”
后面的同学都笑了,笑他这么大了还要找妈妈。
张老师说,我已经打电话了,她说没有时间来,钱的事她该出多少就多少。咋听来倒是个爽快人。
儿子住院了。
那个矮胖的医生说,不要把骨折看轻了,以为长长就好了。在别处可以,可在这个部位就很严重。他最后说出了让我心惊胆战的话:“弄不好会残疾的。”
“那会什么样?”
“就是左胳膊屈伸不利。”
我一紧张磕巴的老毛病就犯了:“做手术也不行吗?”
医生安慰我说:“别紧张,一般情况下,术后都不会有问题。”
晚上,男人下班到医院来,手里拎着在家里做好的饭菜。我和他说了手术的事。他是公交车司机,原来跑货车。路上交通事故经见得多了,对受伤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他以为儿子的伤不是什么大事情,不必放在心上。他在医院呆了时间不长就走了。明天他还要上班呢。我一个人没办法不上班,不能两个人都不上班。我们要生活,要供儿子上学,还要买楼,想想都叫人脑仁疼。
儿子正拿着手机玩得尽兴,我一把夺过来说:“别玩了,睡觉!”
现在的父母都把孩子当宝贝待着,吃好的穿好的,怕碰着怕磕着。在学习上更是不能放松,怕跑在起跑线上,找好的学校。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哪怕生活拮据点也想着法儿给他创造好的学习条件。在选择学校之前我们打听过,知道儿子所在的学校在市里是出了名的,当然学费什么的也多得吓人,因此进校的学生大都是富家子弟。起初是不敢想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下了决心叫他上了现在的学校。
她让那个阿姨代替她来开家长会,第一次还闹了误会。我们都以为穿着体面,举止得体的阿姨就是他妈。阿姨涨红了脸:“我不是他妈,我是他家的保姆。”她的话让我们感到惊讶,一个保姆能穿得这么好,而且这么年轻,那得是多么富有的人家才雇得起的?
有人问:“张浩妈妈怎么没来?”她说:“她忙,没时间来。”有人说:“是太忙,连孩子上学都顾不得了。”
后来,每次家长会露面的都是这位阿姨。张浩妈妈这位幕后人让我们好奇,几次问过之后,阿姨都是闭口不谈。因此我们对张浩妈妈的情况一无所知。愈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都秘而不宣。
现在,她的儿子闯祸了。她这个责任人却没事人似的,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她只在电话里说:“我很忙,你需要钱和张老师说就是。”她不问我儿子在医院里怎么样了,不说他来医院看一看我儿子,仅仅说出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是的,我需要钱,手术费和名目繁多的医疗费加起来不是小数目。但我更需要人宽慰。
电话号码是张老师给我的。因为第一次短暂的通话让我没有勇气再打第二次电话。
儿子出院后,医疗费由学校和张浩妈妈平摊。事情总算过去了,儿子终于可以上学了。有一次我问儿子:“你和张浩还好吗?”儿子说:“好。”我接着问儿子:“你见过张浩妈妈吗?”儿子想了想说:“好像见过。”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长得好看吗?”儿子点点头。我又问:“你见过他爸爸吗?”儿子突然对我的连续提问感到厌烦,他大声说:“没见过!”
儿子又要面临择校了。在诺大一个城市里,我们两个打工者两眼一抹黑,想选个好学校何其难。小学只要有钱就行,但上中学就不一样了。学习成绩好也不一定就能上好的学校。正在犯愁的时候,张浩妈妈打来电话,问我找好学校没有。我一时语塞。张浩妈妈说:“你要是没找的话,还是和张浩在一个学校吧。我去说,他只管上就是。”
好大的口气!这不是仅仅有钱人的口气,还是城里有人好说话的气派。我不能拒绝。我无条件拒绝她的好意,我得感恩戴德地向她表示谢意。但她很快挂掉电话,叫我连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帮我。因为儿子的事给她损失了一笔钱,她不但不记恨我们,反而要帮我们,这事有些怪异。和她不在家长会上露面一样不可理解。
自打儿子住院后,我一直处于失业状态。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茶叶店的差事保不住了。我的那位同事埋怨我,走的时候怎么连门都不锁?你好歹把门锁上啊。你前脚走了,后脚老板就到了店里,你想店里没个人,他不生气啊?我去的时候被他劈头盖脸地好一顿训,说不愿干就滚蛋。我知道她不是说我,他是说给你听的。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厚着脸皮求老板再干下去了。就是我万般不舍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我又回到以前没事可干的状态了。没有送上门来的工作,只有自己到处寻摸才行。我骑着车子走大街穿小巷,凡是有广告的地方都要停下来看一看。就像打游击似的,我从城里一直转悠到了郊区。这天我在一家服装厂门口停下了。干服装技工是我的老本行,现在到了这份上了,还是重操旧业吧。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向厂院里走。门卫上没人,只当个摆设。我就这样一直走到院子的中心。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厂。无需别人指引,我就知道办公室在哪儿。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有个女人坐在那里,她问我:“你找谁?”我说我看见招工的信息了。她说:“这么不巧,昨天刚招满了人,你来晚了。”
好耳熟的声音,但我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到的。
或许是我脸上有汗在淌,她问我从哪儿来的。我说是从市里。
“坐车来的吗?”
“不是,我是骑车来的。”
“电动车吗?”
“自行车。”
“那可够远够累的。我腿脚不方便,自己倒水喝。”
一问一答中,我确定了我的猜测,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张浩的妈妈。没错,是她,声音略带沙哑,低沉,有点儿浑厚。要是拿唱歌作比的话,就像少有的女中音。
我喝着水,看见了在她身边的轮椅。她也许看见我盯着轮椅就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啊,见没见过不要紧,反正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我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她打开了话匣子:“我身边的轮椅就是我的脚,去哪都得靠它。可是,有些地方我就不能去,比如,儿子的家长会,你知道我多么想去,但我又怕别人会嫌弃我儿子。我的圈子都是有钱人,他们的孩子大都不愿和浩浩来往。只有那些不知道的,人家的孩子才对我家浩浩好。可是,前些日子他让他的好朋友住进了医院。我本想去医院看看的,可是我这腿就让我有了很多想法,我怕别人看见我这样,不会收我应给的医疗费。”
“我从不欠人家钱,至于欠人情,那我没办法。”她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这人情我还是还了。我给浩浩的同学找好了学校,就不欠她的了。”
有那么几次,我想说我就是浩浩同学的妈妈。但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我还想对她说,你是好样的,值得浩浩骄傲,也值得你自己骄傲。
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有个人进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正是浩浩的那个阿姨。她愣了一下说:“你怎么在这儿?”我一时不知说啥好。浩浩他妈说:“你们认识?”我赶紧说:“不,我们不认识,她可能觉得我面熟。”
我疾步走出院子。骑车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浩浩他妈的声音:“老王,你怎么随便就叫人进来了?!”
我逃也似的离去,就怕有人追上来一样。等走得很远了我才停下来。我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巧地闯进张浩妈妈的厂子里。她一定打开始就听出我是谁来了,所以她才说那些话。要不她不会对一个陌生人说一些我很想知道的与我们相关的事。我能听出她的声音来,她也一样会听出我的声音来。
可想而知的结果就是,我绝不会让张浩妈妈的意愿得逞。学校多的是,为什么要和有这样妈妈的同学在一起。要是哪一天碰面会多么难堪啊。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男人已做好饭菜等着我吃饭。他什么都没说,他从我脸色上知道我没有找到工作。我不想把今天碰到的人说出来,就和他六年前出了一场车祸而没有告诉我实情一样,我会把碰到张浩妈妈的事烂在肚子里。六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男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货车开回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在城外出了点事故,车被扣下了。其实不用他解释我也知道,只要出了事故,人就会非死即残。在其后的五年时间里他没摸过方向盘,现在开出租车也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