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去付山家出来后说,那个孩子可怜哟,十五岁了,见了生人还要躲进衣柜里。
去付山家的那个人是媒人姚小桃。她在村里转了一圈,付山家的事就传遍了付家庄。
村里很多人都看见付山的老婆和女儿走出付家庄的情形。五年前的付家庄,街上没有硬化,她们走的那天落着大雨,路上坑坑洼洼的。他们当时有没有打伞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都能清楚地记得两个人浑身湿透了。好像没有人来接她们,她们在路边上没有停留就顺着公路继续往南走。后来村里人都知道,是付山不要她们了。都说付山烧包,不要老婆可以,把孩子留下来呀。那年孩子十岁,已经懂事了。
媒人姚小桃见证了付山和那个女人从合到分的整个过程。
女人是娘家姚庄的一个远房侄女。外出打工几年后,她的爸妈死活不让她出去了。她跑了几次都是被追回来的,每次追回来都要被关在家里。三番五次地,时间长了,就像一只鸟儿被养熟了,不再往外跑了。可是她整个人都变了,没有原来精神了,穿衣不讲究,甚至连脸都不见洗一下。家里人觉得不对头,想着赶紧给她找个婆家,也许有了婆家就好了。但问题来了,好像没有人愿意给她提亲。她的娘找到姚小桃这里。姚小桃不像他们一样躲着,唯恐避之不及。她是专业的媒人呀。远房嫂子求到她头上,她马上就叫她放心,侄女的事她会办的妥妥的。有一天晚上她去了付山家。三十大几的付山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脾气倔了点,而这倔脾气要了娘的命。那年的大年初三,为娘的想和他去亲戚家。他不去,而且态度非常坚决。他娘一气之下当着他的面就喝了农药。他要是当场将娘的药瓶夺下来就好了,可他正在气头上,他眼看着娘把一瓶农药灌进嘴里。人等送到医院已经晚了。他没了娘,名声也出去了。到了结婚的年龄,人家就把这茬提出来。提亲不成的原因大都是因为这个问题。媒人姚小桃想,两个有问题的人在一块就没有什么问题,谁也不敢跳谁的毛病嘛。可是到后来散了,她就很后悔揽下这么档子事,自己真是乱点鸳鸯谱呀,自己显什么能呀。她侄女被赶回娘家以后,她很少回娘家,即便回去,也是转着走,就怕碰上远方的哥嫂。好事没办成,倒把人得罪了。娘说她活该这样。说两家都好的不行吗?偏要说这样的。这倒也让她长了记性,家庭不好的就棍着去吧。
可是,姚小桃没有想到,她那个远房侄女在五年之后居然又回来了。
那天姚小桃进了付山家里,先是看见了侄女姚淑花。当姑的说,来了也不和姑说一声。姚淑花说,我还没得空去你家。
看眼神和说话的样子,她完全好了。
姚小桃说,你早这样多好啊。
姚淑花说,我是自找的,谁叫我总想着一个人。现在想明白了,跟谁过不是过呢。姚小桃说,丫头呢?怎么不见她?姚淑花说,刚才还在呢,可能在屋里吧。然后他们进了屋,却没看见丫头在那儿。姚小桃看见衣柜门动了一下就说,出来吧,都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往柜里躲?姚淑花说,都是我害的,她那个后爸对她不好,经常打她。我又有病,就拖累着她不能上学在家里看着我。
你得叫她上学啊。姚小桃最后说。
付山赶走那个女人的第二年就离婚了。与他没有关系的女人很快又嫁人成家。与他有关系的女儿,他要给她抚养费直到十八岁。离婚后,他没再见到孩子和那个女人。他只是在每年的年底将钱交到他爸手里,然后再由爸交给那个女人。他不知道爸在去送钱之前准备了什么,有时候是好吃的,有时候是一件衣服或是一条裤子。他爸每次去都能碰见孙女在家里。他有一回问她,你怎么不上学呢?孙女说,我妈病了,我爸让我看着她。他只问了那一回。他每去一次都是流着眼泪回来的。孙女在该上学的时候却不得不待在家里。他回来就对着付山发脾气。后来付山学乖了,在爸回来之前就躲出去。
谁能想到呢,又到了交抚养费的时候,当爸的病了。付山都怀疑爸是在装病,前几天还好好的,咋会说病就病了?还躺在床上了,嘴里老是发出哼哼声,叫人一听就知道病得不轻。他说,我去不了了,你去。付山说,等过几天再去吧,你病好了再送去。当爸的说,你看你这个儿,怎么不听话呢。你要是听话,你妈就不会死了。一说到妈,付山就像被扎了一下。他说,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这天他开着车进了那个女人的村子。他第一次来,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好问人。他问姚淑花家在哪里?几个下棋的人都说不知道姚淑花是谁。他想男爷们不知道不奇怪,女人可能知道。他就问一个女人,你知道姚淑花吗?那个女人摇摇头,后来一拍手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脑子不好的人?付山点点头。女人说,是她。可她不在村上了,她离婚后回娘家了。你是她什么人?付山没有想到女人会问这么一句话。他说,我是他亲戚。女人不高兴了,是亲戚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很少在家的。他说了句实话。他的确很少在家。现在回来,是来家过年。
他开始往回赶了。他把车速放到最慢。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还去不去那个女人的娘家。他见了那个女人会这么说呢?见了孩子怎么说呢?她们一定不理他,甚至会拿着棍子把他赶出来。又想,她肯能不会,她顶多会说,你来干什么?
付山没敢直接把车开进村子去。他在路口停下,他想好好地想一想怎么面对他们一家人。他坐在车里望向村子。再早,这个他常来的村子有多么熟悉的人啊:他的岳父岳母,大舅哥,还有一大堆的亲戚。但是自从离婚后,他没来过一次。有时候碰上,不管是谁,话是要说的,可从没叫过什么。
付山后来去了那个女人家里。与他想的完全相反,过去的不愉快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他都不知道怎么坐下来,又怎么与岳父在一块喝的酒。后来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那个女人的床上。他曾在这张床上睡过两次,每次都是醉得不省人事。他醒来后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简直有些愤怒了。他想,你是来送抚养费的,怎么睡在别人家里?你和那个女人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个女人在穿衣服。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哭起来。当然他没有大声地哭,他极力地把声音放低。这样一来他的哭声倒像女子在啜泣。
女人说,是我自愿的,你不用负责。
这时候的付山脑子完全乱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啊。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当付山觉得女人不对劲以后,他尾随在女人身后,走出村子最后走进那片杨树林。有个男人早就等在那里。他们很快抱在一起了。付山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哪怕有一根木棍也好,他想他一定上去把他们狠揍一顿不可。他当时只能大喊一声。两个人听到声音马上分开了。那个男人很快跑走。他在女人到家之前早已等在家里。他一声不响地将拳头打在女人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对女人施暴,他想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第二天下着大雨,他本想叫她们停了雨再走,可他忍不住,怒火在心里翻腾,他看着女人就想伸出拳头。女人冒着雨走了。他想叫女儿留下来,但是女人很坚决地拉着女儿走出门去。
现在,付山不知如何是好。他问女人,你想怎么样?女人说,我要跟你回家。他说,不行。怎么不行?你想叫你女儿和我原来一样吗?
他想‘起女儿和他说,你带我回家吧。
他对女人说,你容我想一想,三天给你答复。
一切如在梦里。付山在家的三天精神恍惚,他从院里到屋里走来走去。没有女人打理的家里凌乱不堪,是该有个女人了。但会是她吗?这个让她深感羞辱的女人。她怎么敢开口说,我要跟你回家。她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不,不,我不会叫她来的。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他想绝不会叫这样一个女人再进家门。
但他很快就瘫软在沙发上,他那坚定的意志也随之颓唐下来。他突然想起女人的种种的好来,她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还有孩子呢,他不能丢下孩子不管。他又想起孩子的话来了:爸爸,带我回家吧。
三天后,付山出现在岳父家里,他是带女人和孩子回家的。他穿了一身新衣裳,就像新郎官一样。女人一见他就说,丫头,你爸来接咱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