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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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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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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的建房计划

坐高铁回家是女人的主意。一个人在路上开车总是让人不放心,两千多里路呢,还是坐高铁好,舒坦,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主意定了,刘树却不想一个人回去。可是女人断然拒绝陪他一块回老家。连吃住都是问题,回去陪他遭罪吗?在老家,墙是土坯墙,原来草苫的屋顶虽已换了红瓦仍显得土里土气。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没坐的地方。一坐在那张低矮破旧的椅子上,女人的心情就糟透了,眼前的桌子又脏又破,碗筷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勉强吃过一顿饭,后来的两天,不是去镇上的饭店,就是去四弟刘好家里。虽说条件好了些,但心里总是不舒服。大去世时来过那么一回,此后再没来过。也就是那一回,刘树动了在老家盖房的念头。有些落叶归根的意思。退休两年后,他的这个念头发芽了。有好几回,刘树找来纸笔,在那儿划啦来划啦去,图样啊,建房用的钱数啊,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钱数不多,七万块钱足够了。这点钱算不得什么,他在 w市的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担任工程师,积蓄虽不丰厚,可要在乡下建一栋房子,远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速度如箭的高铁让刘树在上午十点左右就到了。高铁就是快啊,小车没法比,火车更没得说。在火车里,慢而咣当咣当的声音不断地敲击着耳膜,时间久了犹如催眠曲,只要坐在车上安静下来,人很快就进入睡眠状态。

十点左右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这正是他希望的。但太过安静的路上陡添了他颓唐的情绪。他没有告诉娘要回去。破旧的院门被推开的瞬间,站在当院的娘嗔怪他,回来也不吱一声,一个人?

娘当然不希望他一个人回来,可有什么办法呢?儿媳不愿回乡下的婆婆家。因为儿媳不回来,她连她的孙子都少见到。那时候,她的腿脚还利索,人家不愿来,她只能去儿子家。也就待上三五天的功夫。儿媳待她如客人,吃饭时连筷子都要递到她手里,说娘你吃这个,你吃那个,弄得她不知吃什么好。儿子看得出来,太过客气里含着生分,忍不住说,你还是叫娘吃自己的吧。

现在,娘把饭菜做好了,刘树坐下来吃饭,娘也是你吃这个你吃那个的,是疼爱。

饭罢,刘树对娘说,娘,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娘说啥事,还神神秘秘的?刘树说,我想把老屋修一修。娘沉吟了一下,犯难的表情马上写在脸上,现在村里旧房翻新的多来,老宅子已经不多了。你想翻修房子我同意,可你二弟也想盖呢。

刘树马上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思虑不周:老宅是祖产,后辈皆有份,一根扁担都要争哩,似乎祖宗留下的任何东西都值钱得很,何况是老房子。虽然破旧,但它的地皮若在城里价格不菲,他这个建筑工程师不会不晓得这个。他又想,或许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这个当大哥的威信在。当初弟弟家的孩子哪一个都帮过。那时候他们对他这个大哥可是崇敬得很,他每次回来,老家里很快涌满了兄弟和兄弟媳妇。一大家子人说说笑笑地很是热闹。最高兴地莫过于老娘了。大已不在,娘甚是孤单,刘树一来院里就热闹起来。不光是他的兄弟们来,来家里的还有村书记,还有他的大爷大娘们。可是他后来退了下来,家里就冷清了许多。在单位也是如此,人走茶凉,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痛苦难熬的过程,整个人的精神处于焦虑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远离他。刘树的女人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那天早晨,他对着她吼叫起来:我没病看什么医生?女人说,你这样子就像神经病!

刘树像挨了一记耳光,或是一针强心剂,虽痛但有效,他被打醒了。他在第二天的表现就被女人表扬了,说这才像个人样子。此后,生活步入正轨,他像所有退休的老人一样,在公园里下棋,打扑克。然而一旦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心里又烦躁不安起来。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在老家盖房的事,就这样他回了老家。

刘树再回老家的当天晚上去了二弟家。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以后,看见二弟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二弟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个事,喜怒全在脸上。二弟说,你在城里待得好好的,回乡下盖房子干什么?刘树说,娘年纪大了,我想回来陪陪她。你总不能让我和娘一样住那个破屋吧?

很牵强的说法,但也似乎在理。现在很多城里人都回乡下盖房子,他哥有这想法并不奇怪。可是他已和娘说好了,在娘百年之后给儿子盖房子。要不他们是不愿回家的。他们可不想和父母住在一块儿。大哥何尝不是这样?每次来都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

有些难办了,不过刘树还有杀手锏,大在世时,不止一次地念叨过想给他的大儿子盖口屋。好像家里没有他的家就像没他这个人一样。

二弟说,可娘已经答应我了。

一个大已经不在了,视同虚无。一个还在的娘就有实际的话语权。但刘树对二弟的说法表示怀疑,娘是怎么说的呢?问娘,娘说,都怪娘一时糊涂就答应下来,忘了和你说一声。

我四弟有什么意见?

他没说什么。他有俩丫头,盖房有什么用?

我三弟呢?

他也没说什么,就是一说起来脸上不好看。

刘树现在的脸色也不好看。娘在盖屋这件事上,问过这个,问过那个,唯独没有问过他这个大儿子。她或许想,已在城里扎根的大儿子不会计较这件事的。可她错了,现在真正计较这件事的偏是她的大儿子。她说,你在城里好好的,还回来掺和个啥?

和二弟一样的口吻。但从娘的嘴里说出来更有分量,话有些重了。这时候,刘树想发火,可他笑着说,你是不想让我回来陪您了?娘说,这与房子有啥关系?你回来是我给你做饭。

可你总有做不动的时候吧?

一听到这句话,为娘的擦起眼泪来,也许想到凄凉的老境了。她说,那你叫你的弟弟们来商量怎么办。

晚上的时候,二弟和四弟前后脚地到了,唯独三弟没来。刘树只得再次把电话打过去,你想让我上门请你吗?三弟说,大哥说哪里话,你们议你们的,我随着就是。

这天晚上月光极好,地上几乎啥都清晰可见。在二弟和四弟没来之前,刘树站在当院抬头看已经陌生的月亮。月是故乡明。他想出这样一句话来。只有思乡心切的人才有此感受。他现在站在老家的院里却感觉不到故乡月明在哪里,他只感到夜凉如水。他似乎已预料到他们要说些什么,结果会怎么样。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的三个弟弟会抱起团来,完全忘了他这个大哥曾帮助过他们。刘树孤立无援。他和他之间的隔阂从来就有,是乡下人对城里人的羡慕嫉妒恨,只不过在平时表现不出来,但在关键时候,就像现在,他们把解决问题的方法仍然用在钱上。但他们没有想到,当大哥的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下来。刘树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是因为他包里的现金刚好是这些。如果他们要的再多些,他断不会这样爽快。这些钱是从女人手里要的,现在给了他们,盖房的钱只有再想办法。其实并不是特别为难,刘树手里还有私房钱,到时候拿出来就是。他可不想再和女人伸手要钱。

回家没有再坐高铁,刘树有意想把回家的时间延长。在回老家之前,他对女人说,盖房子需要时间,可能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可是现在手里空了,新房的影子还没见到。在老家的三天时间里,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不管什么事都用钱来解决的时候,他和他们一样变得气量狭小,像个惜财如命的女人一样斤斤计较。到后来他就再难待下去。他有些后悔将钱给他们,他甚至想自己来老家盖房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自己和二弟说的那些话纯粹是假话。每个人都有深藏在心的秘密。刘树也有,他想盖一口屋。这与他后来学的土木工程并不相悖。现在他要圆自己的一个梦,近乎荒唐,倒也如现在回乡下盖房的趋势非常合拍。女人并不支持他这样做,她想就近买个房子,院子里可以种菜,可以养鸡。在老家盖房子有什么用呢?让它天天空在那里没忍住没人管,然后破败不堪吗?但他拗不过男人,最后只得拿钱任由男人折腾去。

这么快就回了?

刘树到家后女人只问了这么一句。见刘树没有吱声,便不再问他,自忙她的去。

不觉间天色已暗了下来,刘树合衣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在厨房忙活的女人像往常一样弄出很大的声响。女人总是这样粗手笨脚的。

刘树决定放弃在老家盖房子的这天喝了点酒。女人用奇怪地眼神看他。不知男人发哪门子神经,戒了多年的酒今天又喝起来。到后来刘树就醉了,他歪歪倒倒地站起来,女人以为他要呕吐就想扶他一把,刘树一下把她扒拉到一边去。她就不再管他,任由他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房间里马上感到凉气森森的。刘树站在那儿手扶着窗台像要跳下去的样子。女人很紧张地瞧着男人的酒后醉态。她不知道刘树要干什么,只见他在窗前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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