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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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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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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冤家

罗晓丽刚要出门,儿子叫住她,同时伸出一只手来。她有些恍惚,仿佛觉得伸在面前的这只手正在变大变长。从小到大,儿子要钱的姿势未变,总是这个样子。

多少?

二十。

钱不多。儿子每次要的钱数总是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所以在儿子向她要钱的时候都能满足他的要求。久而久之的结果当然是习惯成自然。当她意识到这样不好的时候为时已晚,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她要上班,而三十大几的儿子东游西荡的不工作。他的活儿是逮鱼,是睡觉,是偷偷摸摸。

罗晓丽在一家木柄厂上班。说是厂子,其实就是一间小作坊,没几个人,声响倒不小,一天到晚打磨的声音响个不停。她在班上的时候不敢胡思乱想,稍有走神就会出事故。可她每天都是心神不宁。儿子让她牵肠挂肚,儿子再不好也是她的儿子。

车间里嗡嗡地响成一片。也好,用不着凑在一块说长道短。在这样的厂子里,因为工资偏低,全是她这样年纪偏大的女工。要是闲下来就免不了说闲话。想起什么说什么,逮着谁说谁。那次儿子来厂里刚走她们就说开了。你儿子长得不孬呀。不晓得她家状况的人说。本村的人说,你得给他盖房子才行。他连房子都没有那可不行,结婚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啊。她不得不说,老头子不盖,我一个老娘们有什么办法?

对于儿子和那个冤家,她们好像只说了一回。她们都体谅她,同情她,不愿在她伤口上撒盐。儿子前天刚从拘留所放出来,她们不会不晓得。但是她们不说。用眼神交流就够了。她们都带着口罩,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露着的眼睛可以看出是喜还是愁。

午饭是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离家虽近,但不想回家的她宁愿吃得简单些,也不想回家看那爷俩的影子。她在厂里干活,他们在家里干什么呀?啥都不干!他们爷俩在辛店村成了一对活宝。没有人不晓得他们,没有人不晓得当爹的除了喝酒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干。当初要是离了就好了。怪就怪自己心软,还有贪人家是工人的名声。那时候当个工人可不得了呀,是个瘸子都能娶上漂亮媳妇。自己的那口子也有问题,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到大了脑筋不清楚,看着像个好人似的,说话做事就和正常人不一样。闹离婚的那阵子,他们还没有孩子。家具都拉回娘家了,可是经不住男人老爷子三天两头的上门,后来自己的亲爹也不替她说话了。还说人家都是工人哩。到时候有困难,老头子说了,只要开口他就帮。后来老头子没有食言。他把每个月的退休金大部分都交到她手里。孩子小了还好,他们的确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可等儿子慢慢长大之后,她突然觉得老爷子不是帮了他们而是害了他们。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不工作就能生活的状态。他们感觉到了被社会抛弃了,在人们一心向钱看的今天,他们就是赤脚追都不赶趟了。儿子破罐子破摔了。那个脑膜炎后遗症患者只有喝酒的份儿。他对儿子不管不问。就像小时候一样,高兴了逗弄一番,不高兴了踹两脚。当然,现在不敢踹了,他便骂:“我就不给他盖屋,就叫他打光棍。”听的人哈哈笑。笑里的意思很明白,一个正常的父亲不会说出这种话,只有他这样的才说出这种不着调的混账话。

本就生活无望的她,偏有女儿火上浇油,离婚了,和一个有妇之夫有了孩子,再后来那个男人甩了她,她只好住到娘家来。在这样的家里,一家四口人,四个心思。能聚在一起的饭桌上也没有话说,各自吃饭,饭后碗筷一推,由罗晓丽在后边收拾。现在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她做不了儿子的主,做不了女儿的主。她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她不知该干什么是好。地里也管理不好,草多得和庄稼长得一样多。用药不敢多打,怕连庄稼一块毁了。她想自己心里也长草了,乱七八糟的疯长。

儿子居然有了女朋友。他没有白玩手机,现在有女人找上门来了。

当娘的罗晓丽简直喜昏了头,每天的开销加大了也乐意。儿子和那个女的去县城,罗晓丽拿出积攒了好久的一千元钱,见儿子的手还在那里伸着呢,又将俩张百元钞拍在他手里,边说,对人家大方点,别叫人说不是!偏有人来凑热闹。女儿说,我也去县城,你也给我点钱。当娘的说,不给,自己挣去!下午下班回来气得跺脚,屋里像猪圈一样乱糟糟的。她叫,你就不会收拾一下啊!女儿说,你找你外甥去。当娘的说,我没有这样的外甥,也没有你这样的闺女。你走吧,想上哪儿就去哪儿。

女儿哭起来,没有你这样狠心的娘。娘说,就因为我心软,把你们惯坏了。

我走。女儿火气上来了,拉着孩子向外走。

罗晓丽怔愣在院子里,看着她们娘俩走远,有些后悔说了气话。他们能到哪里去呢?他们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很快地,她就高兴起来。一想到儿子有了女朋友,她心里就敞亮了许多。接下来她又有些隐隐地不安,她想早上给儿子的钱是不是少了。买衣服可不是花小钱儿,万一不够,我的儿可别发脾气,你要哄着她说好话儿,说这回不买下回一定买。可千万别像你姐啊,动不动发脾气,谁受得了?

现在,罗晓丽把全部的心思用到做饭上。她要做适口的饭菜把女子留在家里。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当初的婆婆也如现在的她,只要她来,顿顿都是好吃的。反正是比在家里吃得好。她们姐妹多,娘死得早,父亲一个人拉扯她们姐妹五个不容易,吃饭就是大问题。在她的记忆里,一顿好的饭菜在家里好像都没吃过。所以说,在未嫁前的一段时间里,她去张大有家里似乎就是为了吃饭。但是很不幸,在她嫁过来没几年的功夫婆婆就死了,她只有接过灶房的活计,给一大家子人做饭。那时候小姑子在家待嫁。灶房是不进的。没有办法,她连老爷子的饭菜也一块做好了,吃饭时都要喊一声:“吃饭啦!”因为一墙之隔,无需喊第二遍,无需应答,不大会桌子边上就坐满了人。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老爷子吃得理直气壮,毫不客气,因为他是掏了钱的,每个月他都把退休金的一部分交到儿媳手里。

罗晓丽相信自己的手艺留住女子不是大问题。但在儿子这方面就难说。谁喜欢好吃懒做的男人啊。年轻贪玩说得过去,因为不懂事,你要说三十大几的儿子还贪玩,于情于理都讲不通。不过也难说,说不定那个女子真的喜欢像儿子这样的。女子在家住了六天了。罗晓丽不敢一下子把所有的问题问清楚,只能在一天时间里问一个问题,比如家是哪里的?在第二天再问第二个问题,比如叫什么。这样下来,她好歹把心里所有的疑问都问清楚了,知道女子叫袁小桃。今年三十岁,家住黄岩。那是个离他们四十多里的地方,是山地。山里女子走路所有的特点在袁小桃身上都有:屁股后撅,身子前倾,迈八字步儿。

儿子回来得很晚,他说去女方家了。罗晓丽问她的父母怎么样,儿子却没作答。罗晓丽问买什么了没有?

买了一条裙子。他回答之后突然问,我姐呢?罗晓丽这才想起被她气走的女儿。她说,她走了。

去哪了?

我哪里知道?

姐弟虽说时常吵架,可这时候,当弟弟的预感不妙,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还不快去找!

罗晓丽说,吃饭再去。儿子说,吃完饭就晚了。袁小桃说,我也去。儿子说,你在家好好呆着。母子分头去找。这样的情形不止一回两回了。他们都知道她不会走远,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找到她。

这时候,那位贪酒的张大有正在老家的房子里喝酒。他任何事一概不闻不问,只管喝酒。因为这样,他的家人是不幸的。最不幸的当属罗晓丽了。她为儿子愁,为女儿愁,为地里活愁,为自己愁,没有一样顺心,没有一样让她高兴。现在好歹儿子有了女朋友,女儿又来这么一出。

她一走出村子,走在水渠边上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想哭出声来都不行,晚上总有夜行的人在路上晃荡。沿着水渠再走不远就看见一团黑影,罗晓丽问,是张云吗?那边没有动静。再问一遍就有了稚嫩的声音:姥姥,姥姥。罗晓丽舒了口长气,快步走近了说,你这丫头哎。又说,跟我回家。

女儿刚才坐的地方离水不过两米远。渠水湍急,幽深晦暗,似有似无的声音令人不安。罗小丽又说,你这丫头哎,就是不叫人省心。

像逃跑似的,张军和他的女朋友在一天早上不见了。

罗晓丽并未对儿子的出走担心,她一直希望儿子能够走出去,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在城里工作,而不是整天窝在家里啥事不干。她也不恨袁小桃,她知道,儿子的出走与她有关。她不但不恨袁小桃,她还要感谢她。罗晓丽一直觉得在儿女的教育上是失败的。能够让儿子迅速成长起来的是袁小桃。她让他成为男人,而且敢走出去闯荡世界了。

儿子一走,罗晓丽马上打发掉了儿子养的狗和猫。狗给了邻居,猫送给了厂里的工友。有一天,罗晓丽在大街上看见了那只狗,它和那些流浪狗们在一起。罗晓丽不去管它。她只是盯着狗看了一会儿。这时候她想起了儿子张军。儿子是不是也没人管没人问的?他和他的女朋友还在一起吗?一想到这些她就突然觉得对不起儿子。她不应该随便处置儿子的猫和狗,她应该替儿子管好它们。

罗晓丽决定把狗抱回家去。她靠近它,轻声唤它。狗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跑出很远才停下来。这让罗晓丽马上改变了主意。现在她关心的不是狗,而是儿子。张军自打走后就没有来过电话。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几个人边吃边拉家常。这时候口罩摘掉了,喜怒全在脸上,她们就看见了满脸愁容的罗晓丽在那儿闷头吃饭。有人问,又怎么了?罗晓丽想把憋在心里的话不再说出去,但她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我那儿子从走了以后就没来过电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有人说,这有啥奇怪的?现在的孩子都心宽。我的那个就是,你不给他打电话,他才不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又有人说,你和她一样吗?你儿子在城里教书,有工作单位,没什么可担心的。罗姐怎么和你比,她的儿子是不知在哪儿。

另一个人说,是呀是呀,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万一被传销组织拉进去,出都出不来。罗姐,你儿子和你要钱没有?

罗晓丽说,我连他的电话都没接到过,他要什么钱?那个人说,那你儿子肯定没去搞传销。

本村的一个人说,她婶子,你得去报警。你不是不知道辛久运的事。他有多少年不见了吧?肯定是被人摘了器官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说是被同学拉走了,哪有那么好的同学啊。你信吗?

罗晓丽摇摇头。她顿时感觉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难以呼吸。她从未敢往这方面想。现在不由得她不想了。她决定去黄岩打听儿子的下落。

真的有黄岩这个村,也真的有个叫袁小桃的人。看来她没有骗她。电话打给袁小桃,通了。罗晓丽说,张军呢?袁小桃说,他正在忙着呢。罗晓丽说,再忙也要叫他接电话。就听袁小桃喊张军的声音。再听到手机里的声音时,罗晓丽几乎哭起来,你真狠心啊,说走就走了也不说一声,你不和你爹说行,他有没有都一样,可你得和我说啊,你这样天天叫我挂挂着,你忍心啊?

张军等她一顿数落之后说,我想和过去一刀两断。

罗晓丽说,那你是想和我断了吗?

张军说,不是,我不是和你断,我是和过去的我断。

罗晓丽说,我不管你这些,我问你,你还回家不?

张军说,我回,可不是现在回去,要等两个月才回去。

一块石头落了地。罗晓丽心里安稳了。她想把这消息马上告诉厂里的工友们。

张云出嫁始料未及,简单而且马虎。啥也没准备,啥也不用准备就去了。当娘的罗晓丽有些过意不去。想给她些钱,哪怕五千六千的也好,可是家里七拼八凑的只能拿出三千给她。起先张云说不要,后来还是接在手里。她不想在夫家一开始就伸手要钱,那会被人看不起的。

因为简单,女儿出嫁这天并没影响罗晓丽干活儿。女儿一走,她心里轻松了很多。

未开工前,罗晓丽和她们说,我闺女今天出嫁了。有人说,早该走了。儿女大了该嫁的嫁,该娶的娶,要不然就在跟前烦人了。这个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罗晓丽连连点头。她说,但愿这回她能安心过日子。有人说,你该享享福了。这么些年,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

张云出嫁后的第三天,张军打来电话叫罗晓丽去路边接他。一辆公交车停下来,先下车的张军回过头来搀扶着已显山露水的袁小桃。

心里乐开了花的罗晓丽一下想到皇太后到来的模样,她真的想跪下来,而且心甘情愿的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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