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春节,只要稍有空闲,总爱出门逛逛,既是放松,又是锻炼,还有利写作——见梅花咏梅花,见茶花咏茶花,看山看湖观柳观云,也能激发手头正写东西的灵感。可是今年不行了,由于那个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蔓延,我们又处在武汉重灾区,连出门买菜都担着风险,上面说呆在家里就是作贡献,只好每天就这样“作贡献”。可是贡献半个多月了,还没个尽头,开始还激情满怀地写了抗疫的文章,而后就越来越提不起激情了。还能写点儿什么呢?方寸之地,面前只有68岁的老伴晃来晃去,忽然就来了写写老伴的兴趣。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那老伴也是一本,写一本太累,我就写这一本的两三页吧,所以,《老伴二三题》便成了标题。
老伴是供料员
想哪儿,写哪儿。一下子想到“供料员”,便心有所动。老伴没搞过建筑之类,供什么料?只有我知道,是提供材料,提供创作素材。这跟提供砖瓦水泥盖房子,好像是一回事。
当年,老伴还是“小伴”——三十来岁的时候,从农村来到城里,在露天摆摊,给一个商店代卖货物。别看现在摆摊的多如牛毛,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摆摊可是一改往昔清一色国营店而出现的新生事物。摊点集中在政府指定的一条街的街头。摊位不多,而买者踊跃。老伴由于轻言慢语,态度和蔼,所以生意不错。前来买货的大多是乡下人,老远地跑来,看见这也新鲜,那也新鲜,挑来挑去中,往往就有粗心的顾客,将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甚至钱包遗落在摊子上,老伴发现了就及时提醒他们拿走,当时没发现,也要耐心地等失主,宁肯晚收摊。有次一个农村女青年来买袄,挑剔了好半天总算成交了,可过了好久她又来退袄,说是不适合。老伴也不生气,便给她退了。那青年走后,老伴整理衣服,发现袄兜里竟装着钱。她便耐心地等那青年转来。不多会儿,那女青年果然就慌慌张张地跑来,老伴便将钱还给了她。女青年很感动,连声称谢。老伴把这些谈给我听后,凭着职业的敏感,我很快就以此为素材,写出了一个曲艺段子。只是我将素材又进行了艺术加工。段子的开头四句是这样的:
说得是县城里有条街道,
人挤人人碰人像那大海涨潮。
有的买有的卖讨价还价,
还有人不买不卖光看热闹。
老伴啥时候都是我的第一读者。当她看到我这开头四句,就连声叫好,说是“写活了!”结果,这个曲艺段子从1989年到1998年将近10年的时间内,接连获得了“襄樊市紫薇杯曲艺创作奖”、“湖北省百花书会创作奖”、“湖北省楚天群星奖”和国家群众文化政府最高奖——“全国群星奖”。这个曲艺段子,就是宜城兰花筒《卖袄》。
老伴进县文化馆幼儿园当幼师时,也只三十多岁。她带的是小班,一个班四、五十个孩子,就她一人带,相当忙累。一次,有两个孩子打架被她劝开后,又教他们互相陪礼道谦说对不起,于是和好如初。可是两个孩子的家长来接孩子时,听说了两孩打架的事,却发生了矛盾,两家长互相指责对方要管教孩子。指责发展到对骂,对骂又展到要对打。老伴好不容易才劝开。她回家后跟我谈起此事,并谈了经常有这种家长互斗、各不相让的情况。我越听越感到这里面有份量。小孩子能做到的团结友爱,家长却做不到了?当年鲁迅先生呼吁要“救救孩子”,现在呢?是不是该呼吁“救救大人”?于是,我又写出了小小说《幼儿园的风波》,1994年的教师节时,在《中国社会报》上发表了。以后,我又将此题材改写成剧本《爸爸不是好孩子》,在国刊《剧本》2002年的第6期发表。2003年,此剧又获得“中国曹禺戏剧奖小戏小品奖”,这又是戏剧创作的国奖。而所有这些,老伴这个“供料员”功不可没。
老伴是爱狗迷
人分大人物和小人物,我们一家人自是小人物。小人物也有他的小情趣,老伴爱狗就是小情趣之一。我们家原来在农村养过狗,进了县城就没地方养了。后来到了省城,只养过短时间的狗,就这不到一年的短时间,也跟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们养的是一只小土狗。这狗的毛色黑白相间,背腹上有多道黄色的条纹,颇像老虎,我们就叫他“小虎”。小虎稍大一点后,就很“懂事”了,大、小便绝不在室内拉;吃东西不计荤素,就是光白饭,也能对付;很尽守护的职责,来个陌生人,必定汪汪几声;随家人出门,就像个贴身卫士,不离左右;不仅出此,它还爱管“闲事”。一次,我和老伴找了些土背回来倒在楼下草地上,正准备种花。却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急忙跑到门洞里躲雨。小虎却不躲,它守在土堆旁一个劲地叫,像在提醒我们怎么不管土了?尽管它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也不离土堆一步。那情那景,实令我和老伴感动!可是由于家住四楼,饲养实在不便,又因为有时要回县城,无人管狗,尽管不舍,还是把小虎送了人。送人后又“藕断丝连”,老伴几乎天天都要去给小虎送吃的。被送狗的那家人住在小区内一个高台上,距离我们约有三百来步。那家人住一楼,养狗方便,他们把小虎养在门外的一个墙角。我们每次去送狗食,小虎都喜欢得摇头摆尾,又蹦又跳地撒欢。开始送人时,小虎是很抗拒的,不断地往回跑,我们便不断地往那家送。后来它可能以为我们不会再收留它了,就不再往回跑了,但是只要我们去给它送吃的,我们看着它吃完后回家时,它一定要把我们送到家,并且在楼下眼巴巴地仰望我们的住处也是它从前生活的地方,好大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我们在窗子里看到它这样,泪就快流出来了。还有神奇的,有时我们不是去送食,而是从它新主人附近的大路上走过,因为这路位置很低,养在高台上的小虎根本看不到我们,可是它是否还有“第六感官”、是否靠它的心灵感应判断的?几乎每次在我们路过时,它都飞跑下来迎接我们,围在我们身边不走,我们须得安抚好大一会儿,才能把它打发回去。就是在夜晚我们路过,小虎也如此这般地出迎。更神奇的事还有呢!那是2014年的6月15日,我65岁生日的时候(农历生日是五月十九日),孩子们在一个大酒店给我庆生,晚餐后回小区上楼走到家门口,神奇的一幕就出现了:已经送人一个多月的小虎,竟然蹲在门旁候等,见了我们,蹿起来使劲地撒欢蹦跳。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单元大门怎么能进?是不是等有人开门尾随进来的?它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生日这天来?我们又是好一阵感动。此后,老伴更是密集地给小虎送吃的,每次都要看着它津津有味地吃完才离开。
可是,小虎的“狗生经历”也颇为曲折:先是我们不能喂养送给这个姓宋的人家;它在宋家不久却又怀了孕,后来一窝下了6个小狗,它自己才一岁多年龄就当了母亲,日夜守护照料仔狗;等到仔狗们满月,宋家又将小虎的儿女都送了人,使它们母子分离;因宋家另外还养了一只狗,后来,他家把小虎也送了人。老伴得知情况后十分惋惜,后悔当初不该把小虎送给宋家,已经在我们心中扎根的小虎,现在却见不到了。我们打听小虎的下落,宋家不愿细说,只说送给了凤凰花园小区一个朋友了。凤凰花园离我们小区有六、七里路。我们便抽时间专门去看望小虎。可是凤凰花园特别大,住着上万户人家。我们满以为小虎又会凭“第六感官”发现我们,可是尽管我们几乎把小区寻遍了,奇迹也没有出现。
小虎的照片我们还保管着呢,想它了,只有看看照片。可是照片毕竟不是真狗。弥补的机会还是有的,2019年,我们回到了老家的小县城。小区里有一个姓张的邻居,经常把狗养在楼下的平台上。不知啥时候,老伴又对这只狗关心起来,经常将吃剩的骨头、饭菜之类提下楼来喂那只叫做“宝珠”的狗。出外去餐馆吃饭,一定不忘将骨头剩菜之类带给宝珠。如遇天气凉了,还把食物加热后喂狗。宝珠的女主人笃信佛教,她有时去寺庙里做佛事时间长了,老伴总不叫宝珠挨饿。这狗也十分记恩,每每看见我老伴,总是欢跳不停。老伴很高兴地享受这种礼遇,就像她当年享受小虎的亲热一样。
曾经,我觉得老伴挂念狗有点儿过分,尤其是当小虎成了人家的狗、而后来这只宝珠更是人家的狗,还叫她挂念不已。可是,直到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瘟疫肆虐,我忽然就悟到老伴不过分的,她是在和动物和谐相处啊!不是那些贪吃野味的垃圾人肆虐,哪会有瘟疫肆虐?人负动物,动物才负人的。像小虎啊、宝珠啊,都是很讲情义的,虽然它们并不懂得仁义道德。相比之下,某些人还不如动物,过路拆桥、卸磨杀驴、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还少吗?和动物交友,善待它们,实在也是人道主义的应有内容。
老伴是“研究员”
“研究员”是个职称,还是高级职称。老伴只有耕读中学肄业的学历,是文化单位退休的一个普通职工,高级职称评委们的眼角余光也扫不到她,怎么就“研究员”了?想换个题目,却没更适合的,她确实是“研究员”啊!她“研究”什么了?你只要看看她那满满一大抽屉的书,你就知道她研究什么了,那都是些诸如菜谱、食谱、饮食指南、食疗大全、以及怎么买、怎么做、怎么吃等等之类的生活用书。她的大量的厨房活,都是在这些书的指导下进行的。这些书都是那些权威专家们写的,是和科学沾边的。什么体质,适合吃什么东西,怎么加工,怎么调味,以及油盐放多少,什么菜适合跟什么菜搭配等等,每在下厨前,她都要研究一番。而且多年以来都坚持这样做。除看书外,中央电视台10频道的《健康之路》节目,她也基本都看。我一看就忘了,她却把很多内容都记了下来,让它们和书本一样指导厨艺和日常生活。
老伴原来可不是这样的。现在之所以这样讲究,是身体的需要。当年在农村劳动,又下地,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哪里顾得了身体。当时也年轻,身体也扛得住。进城后上班工作,下班做家务,深更半夜还在洗洗刷刷,亦是又忙又累,时有头晕也没在意。直到一次晕得厉害了去医院,平生第一次医生给她测了血压,才发现血压相当地高。不服气,又测,再测,一直是高,这才服药、换药、再服药、再调整药,医院也住了,连省协和医院也光顾了,总想找到个灵丹妙药,找来找去,却发现最好的药竟然不是药,而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人本无病,很多病都是吃出来的和行为失当造成的,比如太油、太咸、太甜、太辣,还有太累、太饱、睡眠太少、使用凉水太多等等。世界上许多病都与不良生活方式有关——老伴“四十而不惑”之后,才对这个真理有了粗浅的认识,从此便注重钻研生活知识。那些健康用书又都是通俗读物,只要耐心,就能学进去,大约是从1999年以后,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她就在家庭这个“研究院”里,当“研究员”,并且乐此不疲。随着食品安全问题日益叫人担心,即使有钱,油盐柴米酱醋茶等等也都不敢随便买、随便吃用,样样都得居民自己操心去识别和选择,面对这种额外加重的负担,一个生活盲是绝对不能胜任的,老伴这个研究员便当得越发坚定。
书上的道理接受多了,除了用以指导自家的生活外,对亲朋好友,她也经常喜欢多多嘴。虽然这些“多嘴”都是百分之百的善意,可是人家不一定理解,尤其是人家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岂能轻易改变?于是多嘴就易得罪人。比如老伴的娘家,那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小山村,沿袭的是老祖宗的生活方式。那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方式固然好,可是重油、重盐、重荤、重醃制等生活习惯却很不科学,尤其随着改革开放后人们生活水平提升,那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也提升了。老伴每次回娘家,总要对他们那些旧习惯说三道四,娘家人便不高兴,不愿听,更不愿接受,甚至还有讽刺挖苦,说什么你那么讲究,身体也不咋样。老伴说正因为我原来不讲究吃了亏,现在才注意呀。可是人家硬不听,也无可奈何。大约人们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过了若干年后,老伴娘家的兄长和侄女,先后得了高血压,侄女婿也心脏安了支架。现在一家人再不敢重油、重盐、重荤,甚至矫枉过正,连猪也不敢养了。老伴买了血压计和补品送给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宣传健康知识。现在他们不但听得进去了,还主动学习健康知识,比如水沸后要再烧一会儿才能喝,以利去除有害物质,就是他们自学的。虽然是亡羊补牢,也还是有用的。老伴自己也是亡羊补牢,才当“研究员”的。不“亡羊”就“补牢”当然最好,这就是《内经》里说的“上工治未病”,可惜很多人做不到。
老伴这个“研究员”,“研究”对象绝不仅限于自己,宽的包括亲朋好友,窄的包括所有家庭成员。哪个成员适合吃什么、喝什么,她都力所能及地给出建议。家里有点儿好吃的,她总是想着别人,给这个留着,给那个留着。可以说,我们家从老祖宗传下来的“温良恭俭让勤”的家风,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完备。
有这样认真对待生活、会过日子、富有爱心的老伴,此生足矣!
(写于2020年2月16日——武汉封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