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毛,男,年过花甲,农民,李庄村人,曾经当过通讯员、记工员。一生无大事,到老想出书——以上是李二毛的简历。为什么到老想出书呢?这得从他60岁生日说起。
六十花甲,值得庆贺啊!生日前,李二毛就好一阵张罗:他买来红纸,把想了三天想出的一副对联写在红纸上。上联是:“满屋墨香秀才第”,下联是:“出类拔萃文化人”。他又将几十年来珍藏的发表的或未发表的小通讯、小报道、小言论、顺口溜等等之类搬出来,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粘贴在墙上,把家里弄得像个展览馆。
生日那天,李二毛大摆宴席,亲戚、朋友、乡亲们都来祝贺。李二毛领着大家先看对联,再看展览。听着贺客们一声声 “二毛哥不错”、“二毛叔了不起”、“二毛兄弟是乡村秀才”、“李二毛是大作家”的赞美,李二毛心里乐开了花。
可是,却有一人说话怪怪的,这个人是彭大葫芦。只听他说:“嗨,都是些芝麻粒儿、豆腐块儿大的小文章,还都是些过了时的陈货,哪里就能算上作家!”这彭大葫芦真名叫彭柱,爱喝酒,脖子上常常挂个装酒的葫芦,就得了个“彭大葫芦”的外号。他和李二毛是近邻,比李二毛大一岁,几十年来都爱和李二毛开玩笑,搞“对掐”,搞惯了。当时李二毛“还掐”说:“你彭大葫芦是忌妒我,我不生气,芝麻粒儿、豆腐块儿咋了?你一辈子有芝麻粒儿、豆腐块儿么?”彭大葫芦说:“我没有,可我见识多呢!我那个外甥,人家才是作家呢,砧板厚的书,就出了好几本!”李二毛紧接着:“谁不知你那个外甥是局长,公家出钱出书,印出来没人看!”虽然表面上是对掐、开玩笑,可是李二毛心里却受了重重的一击!
六十大寿一过,李二毛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出书的准备中,九头牛也拉不转他。他没日没夜地整理、抄写过去发表在县报、市报、广播电台上的文稿,虽然都是些配合当时中心的通讯、报道、小言论之类的,而且实在是大都过时了,但他想:再过时也是自己写的呀。谁写的东西不过时呢?好多大人物说的话、写的文章不也过时了么?反而是一些古人写的东西经久耐用,几千年了,我们还在当作经典,但那是我们不能比的。这样一想,他选编文章的底气就足了,凡是自己写的,绝大部分都兼收并蓄。县以上发表的整理出来没多少,再整理县以下的,当年给公社、大队、小队、水利工地写的广播稿、黑板报稿之类,也都整理在案。还不够,再加上多年来写的日记。还不够,再把当年当记工员时随听随记在记工本子背面的杂记诸如“谁家婆媳为一尺布票吵架”、“谁家盖房上梁时撒包子撒糖”、“破四旧时结婚的半夜送衣柜”、“王某李某二人打赌赢饭吃,王某一下吃了七碗半”等加上。最后,就连家庭记帐本上记载的多年来买东西的流水帐,也都整理归并在一起,足足凑满了二十多万字。就以《李二毛全集》总冠书名。
为出书,李二毛和老伴几十年的老夫妻,闹得分崩离析。先是老伴见李二毛日夜捣鼓他那些破烂文稿,什么家务事也不做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连洗脚水也不倒,老伴儿便是气,经常牢骚他,而李二毛一听牢骚便发火,说她干扰自己,老两口便少不得常常争吵。后来,李二毛联系好了出版社,出书总需两、三万元,家里那点儿积蓄要全部花光,老伴儿拼命阻拦,李二毛非要一意孤行,老两口便“离”了——不过不是离婚,当他们吵架吵到要离婚的份儿上时,他们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媳妇知道了使劲儿地劝阻,最后老伴儿便离家出走去了南方,和儿子、媳妇一起生活了,李二毛便成了光杆司令。
为出书,李二毛还改了名!《李二毛全集》,听起来多不雅啊,李二毛,太不像个作家的名字,得改改!书稿临交付出版社前,李二毛又延耽了几天,想名字。冥思苦想了几天,没结果。后来他想,干脆参照现成的名人去想,看人家怎么取名的。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子”多好,“子”多棒!于是,书名定为《李子全集》。
很快,书就印出来了。印刷厂那辆小面包车装了满满一车,送到了李二毛的家。李二毛在捧着新书美滋滋地欣赏了三天后,那一堆书带给他的喜悦突然变成了压力:书得销出去呀,老堆在这里,乡亲们会说这书没人要。就是别人不说,那个彭大葫芦能不说?可是想尽办法,托熟人,找朋友,求领导,把村里在县城工作的人求了个遍,还白白送出去不少书,却没一人愿意掏钱买他的书。心里有苦,脸上还得装着笑,每次求人回来,见到彭大葫芦他们,他总是乐呵呵地说:“书好卖,好卖,今天又卖了不少呢!”
一日,李二毛在县城求人未果,返回时路过楚城公园,见公园里人山人海,忽然灵机一动。过了两天,他以在县城里上馆子吃雅座为条件,约请了他的那些七姑八姨九老表的亲戚们,坐上农用车,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开往县城。在楚城公园大门口最显眼的地方,李二毛扯起一块横幅,上书“热烈庆祝《李子全集》在我县隆重发行!”李二毛约请的亲戚们扮作购书的读者,排队等着购书。李二毛事先通过熟人约请的县电视台记者,也到现场摄像。李二毛的小舅子拿着个小广播不停地高喊着:“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奇书、宝书、畅销书,《李子全集》隆重发行,作家本人亲自签名售书,欲购从速,欲购从速!”随着他的叫喊,蒙蒙胧胧跟着站队的人也越来越多。而李二毛,则穿着一身大红套装,俨然一副作家的派头,坐在书捆码成的桌子后面,准备签字售书。他身边还竖放着一块牌子,上写“作家李子签售处”。
好戏刚要开场,却遭遇意外变故:那个彭大葫芦突然出现在人群里。他是进城逛街的,走到公园边,见这里热闹非凡,便抱着他胸前的酒葫芦挤进来看热闹,一下就看到了正襟危坐的李二毛和他身边的牌子,觉得好笑,情不自禁地打个哈哈,把含在口中的小酒也“哈”了出来,随之大声说:“哎呀呀,作家李子、作家李子,这不就是李二毛吗?嗬,站着队买书?哟,这站队的、站队的不都是你的亲戚家们吗?这是李三毛,这是李四毛,这是李五毛,这是你大妹,这是你外甥,这是你侄儿,嘿,你小姨子也来了……”现在的人,比啥时候都精。和李二毛对掐惯了的彭大葫芦冒冒失失几句话,一下子使人们明白了这是一场闹剧在演出,呼拉拉,购书的长队顷刻散尽……
李二毛憋了好久没和彭大葫芦说话。彭大葫芦觉得对他有愧,便主动寻着和他说话,李二毛也懒理得,最多哼一声应付。彭大葫芦便寻思着给他帮点儿忙。一日,彭大葫芦上门献殷勤说:“二毛老弟呀,磨了好多嘴皮,总算说好了,我外甥答应他们局里买你五本书,你抓紧把书送去吧!”谁知李二毛却脖子一梗说:“要买,让他自己上门来!”
一个多月后,倒是有一个人上门来了,不过,绝不是彭大葫芦的局长外甥,而是那个收废品的王老蛮。王老蛮在镇上收废品多年,李二毛见过他一面两面,还和老伴儿一起在他那里卖过空瓶子。只见这王老蛮进得门来,一边擦汗一边说:“你是李二毛吧?我是镇上收废品的王老蛮。哟,你这里当真有这么多书哇!”
李二毛一听王老蛮这几句话,又瞥一眼他停在门外的废品车,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连推带搡地将王老蛮逐出门外,一边说:“去去去,收废品怎么收到我这里来了,谁叫你来的?是不是那个彭大葫芦?我这些书可不是废品,我这是——珍品!”
谁知王老蛮也不生气,而是嘻笑着也连推带搡地把李二毛推回屋里,自己也跟进来,一边说着:“嗨嗨嗨,你别生气,别生气嘛,什么大葫芦、小葫芦,我听不明白,可你得把我的话听明白,听明白了保准你高兴!”
原来,前些时的一天,这王老蛮正在他废品收购点的门前整理废品装车,准备运到县城去卖,他休假回家的儿子要去省城上班,从这里路过。儿子见他父亲收来的废品中有一本新书,便顺手拾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翻看。这本书正是《李子全集》。儿子翻了几页后,有些好奇,便对父亲说,我带到路上翻翻吧。谁知,他这一“翻”,就翻出了名堂——王老蛮的儿子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教授,专门教授社会学专业的。王教授去省城没几天,就往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里讲了他从废品堆里拾出的那本《李子全集》的多种好处,说是一个农民在几十年亲历、亲见、亲闻基础上书写的这本书,一是具有实证主义社会学的价值,二是具有研究社会变迁的价值,三是具有认识普通民众真实生活的价值,四是具有了解相关时期社会形态的价值,五是具有将宏观研究与微观结合的价值,六是具有研究各时期文风的价值,七是具有研究社会语言变化的价值,八是具有了解社会物价和经济状况的价值,九是具有民俗研究的价值……这一连串的价值,把只对废品有研究的王老蛮听到了云里雾里,可是他却明白了一点,就是这书重要。电话中,王教授说已经动员他的学生们都买一本这本在书店里买不到的书,共需800多本,还催促他父亲快找该书的作者联系。王老蛮反复回忆,想起这本书是李庄村的村主任家当破烂卖给他的,他就找到这个村主任,打听到了李二毛的住处……
王教授学校的车来拉书那天,李二毛是当作一件特大喜事来张罗的。他请来县里最有名的喜庆乐队,将拉书的车迎了三公里,又送了三公里。鞭炮更是猛着劲儿放,路过彭大葫芦门前时,还特意放了一阵冲天炮,把彭大葫芦的耳朵都吵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