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下班了,古城县文化局办公楼的楼梯“咯吱、咯吱”地响起来,皮鞋、球鞋、高跟鞋组成了下班奏鸣曲。当下众多行政事业单位,人员严重超编,文化局也没例外,18人的编制,挤进了28人。所以虽然年年喊精简机构,但这“下班奏鸣曲”却一年比一年响。
“大家等一等、等一等,都到办公室来一下!”见楼上的人下来,赵珍珍从设在一楼的局办公室跑出来,不停地向下班的人群挥手。
“咋啦?今天晚上公款招待呀?”走在最前面的郑大莲打趣地说。这郑大莲最是心直口快,人称“郑大炮”。赵珍珍见她打趣,便也回敬一个:“哎呀我的大炮姐呀,我只不过是办公室的一个办事员,哪儿有权力公款招待呀。这样,改一个字,私款招待,怎么样?由大炮姐你买单,我通知人,行不?”
郑大莲便向身后大手一挥道:“好好好,这个丫头片子叫我买单,我就买单,大家都到办公室吧,不过我不是管饭,是管坐!”
人们都嘻嘻哈哈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哪儿有那么多座位呀,有一多半的人得站着。有个叫崔秀英的对郑大莲说:“大炮啊,你管坐,坐哪儿啊?”
郑大莲喊着崔秀英的外号回答:“我的崔莺莺啦崔莺莺,你虽然是相府的千金小姐,可你嫁给我穷张生好多年了,我没有象牙床啊,你将就点儿,就把你那金屁股坐到这木头桌子上吧!”她说着,用巴掌拍一拍办公桌。这一下,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等到笑过,赵珍珍望着大家满脸的喜色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书归正传,跟大家报告个事。”
周玉凤因为在外单位工作的丈夫出差了,她急着要去接放学的儿子,便催促道:“小妹妹,你快报告吧,我还有事呢!”
赵珍珍说:“快,几秒钟。就是那个尤俊的事,他和几个局长、科长去邻县考察了,临走叫我帮他请客,他刚搬了新家,请大家凑个热闹,明天中午到仙湖酒店聚一聚。明天是双休日啊,各位都有空吧?”
这一说,大家的脸上却陡地没了喜色。尤俊是谁?是个30多岁的男人,是一年前才从外单位调来的新职员,是调来不久就当上了文化局行政科科长的尤科长。爱给人起外号,是古城县文化局的优良传统,尤俊来了不久,也混了个外号:“游八方”。怎么叫他“游八方”了?此人属于长毛的屁股,很少能规规矩矩地坐一老会儿在那里办公,而是喜欢跑动。不是去跑步锻炼身体,是跑机关衙门。通过他以前的跑动和来文化局之后的跑动,居然跑出了不少“亲戚”——看好,这里打着引号呢,当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沾亲带故的亲戚,而是所谓的“亲戚”。比如,他问那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喊“大哥”,他问那个宣传部的部长喊“二姨”,他问那个财政局长喊“小叔”,他问那个建设局长喊“姑爹”,等等,能不是亲戚吗?跑动当然要花钱的,可是尤俊不在乎,老婆跟着她舅舅在搞房地产呢。老婆对他的口头禅就是:“花点钱算啥,只要你能混出个人样来。”当然,他不光注重跑远的,更注意跑近的——调来文化局后,局长、副局长家里,他都是常客。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游八方”因为“游力”有限,也还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就是对文化局内部这些没有头衔的办事员们,还没有多少看重。而这部分人就对这位尤俊恶评颇多,诸如“这人眼睛长在额头上”、“这人捧红踩黑、光舔肥屁股”、“他就会送礼打砣走后门”、“哼,社会风气就坏在这些人手里”、“看着吧,总有他倒霉的一天”……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是背后说说而已,见了面还是说说奉承话,反正奉承话又不要钱买,何况还是假奉承呢!但到了要真金白银往外拿的时候,谁心里都要嘀咕嘀咕、掂量掂量了。虽然几十年前没破绝的“四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但在而今的社会上广泛“旧”起来,还在机关事业单位愈演愈烈,那以“凑热闹”作为代名词的吃请送礼人情风,早已铺天盖地,结婚、生子、庆生、迁居、调动、提拔、开张、甚至招牌上换个字等等都时兴凑热闹,但时兴也不是凡热闹必凑啊,凑热闹是要拿钱的啊,钢是要用在刀刃上的啊,这个人们从心里厌恶的尤俊能算刀刃么?他搬家这个热闹值得去凑么?
大家一时都还闷在那里的时候,郑大莲这个大炮开始发言了。郑大莲在文化上已经呆了十几年,算是元老了,可现在还是文化科的一个科员。行政科原来的科长调走了,前些时有人猜测说要调郑大莲去当科长,可不知怎么让尤俊后来居上了,这郑大莲对尤俊算是反感极了!这时只听她大声咋呼着说:“哎呀呀、哎呀呀,八月十五生娃子——太赶巧了!明天我舅舅六十大寿,我不去不行啊!”她这一说,急着去学校接孩子的周玉凤紧接着:“嗨哟,谁不想去凑热闹呢,不得闲啦,明天双休日,我早跟我儿子说好了,带他去乡下看姥姥啊!我得接儿子去了。”说完就匆匆走了。写文章最难的是开头,头开好了,后面就顺;郑大莲、周玉凤把今天这个头开了,后面的人这个说有这事、那个说有那事,一会儿呼呼啦啦都走了。剩下两个男青年,是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喜欢自己烧火做饭,去赶赶宴会大快朵颐,自然痛快,可是眼下百元已不成礼,至少也得两百元往外拿啊,工资不高,家又都在农村……找个什么理由推脱呢,二人小声嘀咕了一阵,有了主意:“我们俩约好明天一早去弯河水库钓一天鱼呢,钓鱼票都买了!”说完也溜之乎也。
周玉凤匆匆去学校接回孩子,又匆匆往回赶,回来的路上碰见赵珍珍,她下车打个招呼,顺便问道:“我先走的,不知道明天有多少人去凑热闹?”珍珍摇摇头一笑:“嗨,零光蛋!我也是应付差事呀,人家托了我,我就只好问问呗。”
周玉凤回到家,招呼儿子吃了饭,又陪着他做作业。陪着、陪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9岁的儿子已经是严重近视了,常说看不清黑板,可是跟班主任林老师说了几次,求她给孩子调个座位,也没有调。开家长会的时候好像听哪个家长说过,这林老师是文化局尤俊的小姨子,如果……如果真是……想到这里她坐立不安了,就怪自己猴急,一下子就拒绝了尤俊的吃请,人家乔迁,自己去送一份礼套个近乎,找机会再说说孩子调位的事,小姨子不就是他老婆的妹妹吗,人家只需跟他老婆吭一声不就成了?唉,我这人、我这人!想到这里,她忙找来手机,准备给赵珍珍打电话,想说自己的安排变了,孩子的姥姥离家走亲戚去了,明天就不带孩子下乡了,可以去尤俊那里凑热闹了。可是,手机怎么也拨不响,可能又出了毛病,明天去修修吧。她又去摸固定电话,等拿起话筒,才想起前几天已经报停了,儿子的那几个同学老爱给他打电话聊天,对他学习是个干扰。只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她忽然哑然失笑:嗨,我不是多此一举吗?明天直接去仙湖酒店就行了,还打什么电话!
第二天上午11点刚过,周玉凤就领着儿子来到仙湖酒店。远远地,就看见酒店大门口悬挂着一长长的横幅,上书:“热烈祝贺尤俊、林美焕乔迁之喜”。周玉凤想,这个林美焕一定就是尤俊的老婆、林老师的姐姐了,林老师叫林美芝啊!看来那个家长说得不假。想到此,她的脚下更有力了,连扯带拽地把儿子拉进了酒店。刚走到餐厅门口,就见一对男女迎了出来,男的是尤俊,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女的,定是林美焕了。周玉凤望着他们笑。尤俊亲亲热热地先打招呼:“稀客、稀客!”一边对身边的女人介绍,“这是小周,周玉凤,比我小吧?你是妹子了!”周玉凤听到“妹子”两个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可是尤俊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啊!她口里连连说:“祝贺、祝贺,祝贺尤科长乔迁之喜!这位是科长夫人吧?您好漂亮呀!”虽然年龄相仿,但周玉凤还是不由自主地用了一个“您”字。林美焕也客气地笑着:“哪里、哪里,感谢光临,感谢你们看得起尤俊啊!”后边又有客人来了,尤俊说:“里边请,里边请吧!”
顶着餐厅的门边,摆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有两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周玉凤知道这是登记礼金的地方。她连忙掏出两百元登了记,然后拉着儿子找座位。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人声沸腾。周玉凤想,总得找个有熟人的地方坐呀,虽然文化局里那一班人“零光蛋”了,但是在一个小县城,熟面孔还是不少的。她站在那里看着,首先就看到了坐在显眼位置上的县里两个领导,虽然叫不出这两个领导的名字,但是常看他们在电视上露面。心说:这尤俊真不愧是游八方啊!当她的眼睛再往别处搜寻时,忽听有人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周玉凤,周姐!”她扭头一看,是赵珍珍。
赵珍珍一边迎向她,一边说:“好好好、你来了好、来了好呀!来来来!”她将周玉凤母子俩拉到里边的一个大圆桌上,按他们坐下。周玉凤左右一看:妈呀,全是文化局机关里那一篓子鬼虫!那个郑大莲郑大炮看着她乐:“哈哈,你来了就齐了、齐了呀!”不是都不来吗?怎么又都来啦?周玉凤正纳闷,赵珍珍附在她耳边说:“周姐呀周姐,昨天晚上可把我急坏了,打你电话老打不通,我又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赵珍珍的丈夫小毛在林业局工作,小毛有个姓陈的好友是政府办秘书科的科长。昨晚政府办有客,那个陈科长便把小毛两口子叫去陪客。席间,赵珍珍猛然想起尤俊托他请客的事,不管有没人去,总该给人家回个话呀。于是,便站起来对坐在一旁的陈科长说:“我到一边打个电话。”小毛问:“给谁打呀?”赵珍珍说:“尤俊。”谁知酒至微熏的陈科长一听说尤俊,便脱口而出道:“尤俊这人哪,前途无量啊!马上要提副局长了,不过副局长还是过渡,当局长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赵珍珍问他听谁说的,陈科长一笑说:“你说我天天跟在县长后面白跟了?”赵珍珍听完话还是出去打了电话,不过不是先打尤俊,而是按照她手机上存的号码,给文化局里这些工作人员打了个遍,当然也逐个地透露了尤俊就要高升的“可靠消息”。除了周玉凤的电话打不通外,其他人都打了,包括那两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然后,他才拨通了尤俊的电话报告情况,报告中说他尤科交办的事哪敢不尽心,说大家明天都要来凑热闹,而对那个“零光蛋”的事,则绝口不提。
吃饭的时候,周玉凤谎说去冼手间,溜到门口去偷翻了一下那个礼簿子,只见局机关一伙人中,就是自己拿的钱垫底,而那个郑大炮最多。为此,她心里懊悔了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