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敢说杨扒拉这个名字,在全世界都没有同名的。他妈生他之前,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了,本不想再生的,偏又怀上了。他妈原在生产队里当过会计,算盘子扒拉得很熟练。生他的时候就说,扒拉扒拉再生这一个算了,老子坚决不生了。生下来一看是个男孩,他爸就说,你看你看,亏你这扒拉扒拉说得好,一下扒拉出个男孩。他妈就说,既然好,那就叫他杨扒拉。
杨扒拉长到十几岁,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爹妈就常对外人说,还是生女儿好,女儿勤快,生个儿子是懒虫。其实这懒虫是他们惯的。只是,懒虫说多了,杨扒拉便又多了个外号。
不过,人物头人物头,是人物还都有一头:这外号“懒虫”的杨扒拉,干家务活四体不勤,学习倒还蛮行——开始不行,自从接触了计算机后,兴趣就来了,于是一路猛进,直到考上了一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和他的同学、同乡张浩一同被省城的一家软件公司聘用。
杨扒拉是2020年的1月22号——即农历腊月二十八日这天,回到他这个小县城的家的。家就在县城西街一个叫“湖滨一号”的小区。爱人唐梅在县民政局工作。
唐梅是从车站将杨扒拉接回家的。夫妻俩一路说说笑笑走到小区大门口,见一个开着三轮车的老人也从外面进来,唐梅连忙上前打招呼:”刘叔,你好啊!”老人也笑脸回应:”好啊、好啊。”唐梅见杨扒拉在一旁愣着,忙用手捅捅他,说:”这是刘叔,你不认识吧,邻居呢,他住1单元302,我们住5单元302。原来都是一个单位的。”杨扒拉便对那老人点点头,也说了一声”刘叔好!”老人也笑对他说“你好!”。唐梅赶紧又对着老人介绍:“这就是我们家小杨,放假才回来。”老人连连点头说:“哦,怪不得少见,在省城工作,出息着呢!”“哪里、哪里!”杨扒拉和唐梅一齐谦虚着说。
唐梅和杨扒拉闪在一边,让这个刘叔先进大门,却发现车后还坐着一个更老的老人。唐梅望着这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又上前打招呼:“哦,刘爷好!”那个更老的老人也望着唐梅愣了一下,随即也向她点点头,但没说出话来,只是口里“啊、啊”了两声。杨扒拉望着这个更老的老人,不禁“哎呀”一声,然后对着唐梅小声说:“他好瘦哇!”唐梅也小声回应他:“刘叔刚从乡下把他接来。”“噢——怪不得……”杨扒拉“怪不得”刚一出口,忽然好像灵机一动,只见他紧走几步赶到三轮车的前面,然后回过身来,佯装整理行李箱,仔细打量两个老人:开车的刘叔,大圆脸,面庞红润,下巴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身材也胖胖大大,体重估计在两百斤上下。车后面这个刘爷呢?简直瘦得出奇,又小又尖的脸上满是皱褶,厚厚的棉衣里面裹着的,就只是个骨头架子,体重最多七、八十斤,或许更少。如果——他恶作剧般地想——如果给这父子俩照照相,发到网上,再给照片取个什么“孝不孝”啊、“一个家庭两重天”啊、“瞧这爷儿俩”啊之类的名字,保准点击量能过万,千奇百怪的跟帖就会满天飞,这个刘叔保准立马就成网红,说不定那些专门猎怪的记者也会找上门来……哈哈,这个小区过年就热闹了!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衣兜里的手机,可是又没有拿出来:无缘无故地给人家拍照,毕竟有些不礼貌。
晚上,两口子亲热完毕后,唐梅对杨扒拉说,你快睡吧,你不喜欢睡懒觉吗?任你明天啥时候起来,反正饭给你热锅里。明天局里布置有任务,一大早我就得去唐湾镇慰问烈军属,慰问完毕,就近去我爹妈家一趟,帮他们收拾收拾,后天就是除夕了,接他们来这儿团年。杨扒拉说,我爹妈说不用我去接,后天他们自己搭车来。唐梅说,公公婆婆那边我也联系了,他们是说后天来。这就好了,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团年饭我已定好,后天晚上在朝阳大酒店,专定了个包间。
谁知,计划不如变化!那个新冠病毒瘟疫,选准人们都忙着过年的机会,趁虚而入。瘟疫流行的大都市武汉,于元月23日紧急封城。这个小县城虽然远离武汉,和湖北也隔着省,可是,小县城的领导居安思危,英明果断,亦紧步武汉后尘,于24日封城封村。24日就是大年三十啊,不但六十里外西山乡杨扒拉的爹妈进不了城、八十里外唐湾镇唐梅的父母出不了门,就连唐梅也服从单位安排留在了唐湾镇作为下沉干部,协助当地的抗疫行动。回家过年的杨扒拉,顿时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就孤家吧,看电视,玩游戏,打发时间。大局如此,奈何?
寡人就寡人吧,大约也“寡”不长,将就个十天半月还不解封?
可是,最不能将就的是肚子。开始,他的肚子唐梅还能管——电话里唐梅跟他说冰箱里哪一层放着包好的饺子,哪一层放着冷冻的包子,厨柜里哪一层又放着面条。外号“懒虫”的杨扒拉虽然从没做过饭,可这些简单的食品,在唐梅的指导下,他还是能对付的;可是叫他做饭呀、炒菜呀,他不仅说学不会,压根儿他就不想学,甚至还溜出来这句话:饿死我也不想做饭!唐梅无奈,深知他这个“懒虫”的特点,他参加工作时,就是因为发现了单位有食堂、可以不用自己做饭这个条件,才最后签约的,只好建议他去超市买些方便面之类的充饥。随着每天看电视、听宣传,越来越知道了疫情的严重,莫出门、勤洗手、戴口罩,便成了头等大事,那个吃什么好像就退到了二线。
接下来,小区封区了,小区门口的超市关门了,生活用品就靠网购和志愿者送达。一日,杨扒拉突然接到了和他一同放假回来的张浩的电话,问他这些日子怎么在过。杨扒拉便说是看电视、玩游戏、睡懒觉三部曲。张浩说,自己原来也是这三部曲,觉得太无聊了,最近就报名加入了志愿者队伍,给几个小区运送瓜菜食品。杨扒拉便说,你那瓜菜食品也给我送一份吧,正好我每天连楼都懒得下。张浩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懒虫,你身强体壮的,还好意思哦,我只送老弱病残呢!
十天、二十天、一个月,方便面吃了一箱又一箱,封城竟然还没个头!再十天,再十天——直到第五十天的时候,县里才将疫情防控级别由一级降为二级,但不是解封,只允许戴口罩在空旷处适当走动。
这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好长时间没有真正晒过太阳了,阳台上的太阳隔着玻璃,那叫光照,不叫日照。见好久以来空荡荡的院子里已有人走动,杨扒拉心㾕了,便也下到楼下晃悠。院子不大,从西到东是一百五十步,从北到南呢?反正无聊,我再量量。量到一百六十九步的时候,却忽听有人喊他:“小杨,小杨!”四望无他人,就只南墙根有两个人在晒太阳。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人正向他挥手——那就是在喊我了?“你是……”杨扒拉迟疑地望着那人的半张脸——戴着口罩啊,又隔着两三米的距离。那人将口罩往下拉了拉,笑着说:“我是小唐的刘叔,自然也是你的刘叔啊!”哦!杨扒拉认出来了,太有印象了,他下巴上有颗大大的黑痣。只是,他好像比原来瘦多了。“刘叔好!”他说,“你……”他正要说你怎么一下认到我了,对方把口罩带好了,说:“哈哈,我老了,认人不行,可是认衣服还行。”杨扒拉不由看看自己的衣服,明白了,胸前有一个大熊猫的图像,嗐,五十多天没换衣服了。这刘叔接下来又说:“你家小唐没在家,你辛苦了吧?小唐打电话跟我说到你一人在家,我说你要不会做饭,我做好了给你送一份去。小唐说不用不用,说你什么都会做。年轻人,行啊,够勤快的!”刘叔一通表扬,直说得杨扒拉脸上发烧,幸亏戴着口罩,他想,不然,一定红得难看!
其实,不管红不红,刘叔并没有看他,这时,他正弯下腰,将他身边坐在藤椅上的人,连人带椅调了个方向——可能原来是让他晒后面,现在则为了让他晒前面。这下,杨扒拉看清了坐在藤椅上的人,是一个更老的老人。“嗯,这是……”“哈哈,小唐喊刘爷,你当然也要喊他刘爷!”没等杨扒拉说完,开朗的刘叔就说话了。“哦,刘爷好!”杨扒拉口边的话一溜而出。而这个刘爷却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来回应他。一旁的刘叔又接上话:“他中风了,一时还不能说话。”杨扒拉长“哦”了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何以摇头?这老人和他印象中的那个刘爷,已是判若两人:那个刘爷不是瘦得出奇吗?而且是惨白的瘦,状若纸人,当时自己还萌生了给这父子拍个反差照的想法,可是眼前这个没戴口罩的刘爷,明显地胖了,明显地面庞红润了,还……还明显地有了精气神!“你、你……你爹胖了呀!”杨扒拉“你”了半天,“你”出了这句话。“哦?哈哈……”爽朗的刘叔用笑声来回答。杨扒拉却没笑,而是盯着刘叔说:“刘叔,您、您明显地瘦了……”刘叔也仔细盯了一下杨扒拉,然后说:“你才瘦了!”
在乡镇抓防控的唐梅,为达到使感染者清零,近些天累得筋疲力尽,连电话也没顾上给杨扒拉打。防控级别降到二级了,才稍稍松口气,晚上,被突发疫情搞得两地分居的两口子,才又让手机搭上鹊桥。卿卿我我一番后,杨扒拉告诉了唐梅一件“新闻”:说是自己刚回来时遇见刘叔他爷儿俩,胖瘦差别那么大,就想搞个恶作剧,拍个照发网上,又没实行。可今天再见到他父子俩,刘叔他爹竟然奇迹般地变样了……他还没说完,唐梅就打断了他,说,算了吧,活宝!人家哪里是父子俩,那个刘爷也是民政局的老职工,退休后一直住在乡下。无儿无女。去年他老伴去世,不久前他又中了风,生活难以自理。刘叔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就他老俩口过日子。年前,他就把刘爷接到自己家来照料,谁知他老伴下乡走亲戚遇封村回不来,他便一人照料刘爷到现在……
第二天一早,杨扒拉就报名参加了志愿者队伍,恰好跟他同学加同事张浩分在一个组。张浩一见到他,就诧异地说,嗬,懒虫怎么来啦?杨扒拉也不理他,只对他说,我来是来,只要是晴天,我都要迟到早退一会儿。张浩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爷爷晒太阳,我得将他背出背进。张浩又诧异了,没听说你有爷爷呀?杨扒拉说,我新爷爷!
(完稿于2020年3月26日武汉封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