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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戏剧之家》第4期发表。
面对日益热腾起来的市场经济的大潮,那些认为戏剧已是“夕阳艺术”的人,更是叹声不绝:“唉,早先戏剧还是国家包着时,已在走下坡路,现在把它推向市场,只怕夕阳要变成落日喽!”这话大有戏剧不景气的事实作依据。在这种已非短时间的不景气面前,再多发一些牢骚,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一个胖胖的孩子断奶改吃粥,人们会不以为然地说:“吃粥就吃粥吧。”可要是一个瘦弱的孩子断了奶,叫人怎不为这孩子的命运忧虑?有谁能说这种忧虑是多余的呢?然而,对这种忧虑背后潜藏着的日见增强的自卑,我们不能不倾心相劝:朋友,不要自卑!
何为自卑?无非是自轻自贱罢了。我们果真就“轻”、果真就“贱”么?这里不妨先来“认识”一下戏剧究竟何等分量。首先,戏剧有灿烂悠久的历史。世界上公认的有三种古老的戏剧,一是古希腊的悲喜剧,二是印度的梵剧,三是中国的戏曲。古希腊悲喜剧诞生于公元前五百多年,印度的梵剧也诞生于公元前后,中国戏曲的成熟和繁荣虽是在十三世纪,但它的起源却可以追溯到先秦。其次,戏剧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戏剧之前诞生的艺术形式有诗歌、音乐、美术、雕刻、建筑、舞蹈等,而号称人类“第七大艺术”的戏剧则后来居上,由于它兼收并蓄了诸多艺术形式的一切要素,从而成为一种崭新的审美载体,一种具有强大的表现力的“综合艺术”。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一书中曾高度评价戏剧是“诗乃至一般艺术的最高层”。再次,戏剧有丰硕的成果。自从两千多年前戏剧从古希腊祭坛上诞生,一路数来,众多的戏剧精英们前赴后继,用心血和汗水培育出了数以千计、万计的各类剧目,将历史的戏剧长廊装点得琳琅满目,为人类的精神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其中的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超时空艺术魅力的优秀剧目,以艺术里程碑的身份成为戏剧星河里“永远不落的太阳”。关汉卿、莎士比亚等一批中外戏剧大师的名字和那经久未衰的戏剧佳作,都是最好的证明。
从以上对戏剧自身几个主要特点的认识中,不难看出戏剧的巨大魅力。这里,笔者想援引英国戏剧理论家阿·尼柯尔在《西欧戏剧理论》一书中的一段话:“在所有文学类型中,戏剧既是最特殊、最难捕捉的类型,又是最引人入胜的类型。戏剧是和整个戏剧表演的物质领域——包括它的拥挤的观众和普遍的感染力——紧紧联系在一起,并以之为转移的。戏剧还与它所产生的那个民族的潜在意识密切相连。戏剧能够以如此广泛、如此不同的形式,与属于远隔的时代和不同风土的民族发生交流;戏剧的作用是这样地具有社会性,它既易于下降到插科打诨、滑稽取闹的最低地步,又易于灿烂辉煌地上升到富有诗意的、灵感的、最壮丽的高度,因而它便毫无疑义地成为人类所能创造的一切文学作品中最富有情趣的作品了,这是所有各个时代的人们都已认识到的。”也许,这席话可以作为医治戏剧自卑感的清醒剂。
可能有人会说:“存在决定意识,过去我们怎么没自卑呢?现在面临电影、电视等的冲击不算,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文化垃圾拦路打劫,戏剧观众早被瓜分得七零八落,叫我们怎不伤感?又凭什么去进入市场?”
是的,在戏剧一霸称雄的黄金时代里,我们自豪都自豪不过来,哪来的自卑呢?然而,“一霸称雄”(或曰:“一元垄断”)只是一种暂时现象,“多元竞争”才体现了艺术的发展规律。当初戏剧初登“第七大艺术”的宝座时和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的确是风光得可以;在它极盛时期,甚至以为“万物皆备于我矣!”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错觉,随着广播、电影、电视这些艺术新形式的相继出现,戏剧雄霸一方的局面被分解、变动了。其实这种变化、动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可以促使戏剧早醒,使其充分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从而不再吃老本,有意识地投入竞争和拼搏,努力提高和发展自己,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光戏剧需要这种早醒,就是作为后起之秀的电影、电视等都需要这种早醒。因为历史的发展无止境,艺术的发展也同样无止境,以后还会出现更新的艺术门类,而且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加快,艺术新门类产生的周期还会相应地缩短。早醒才能早料,早料才能早备,从而避免或减少以后的危机,保持恒久的活力。不然的话,一味地忘乎所以,盲目乐观,只怕电影、电视的处境也不会妙起来的。实际上,它们的这种“不妙”已初见端倪了:曾几何时,还是门庭若市的电影院,如今不常常是门可罗雀吗?往日的座无虚席,如今常是空空荡荡,以至于影院负责人时常这样念叨:“电影院还是越小越好,一千座不如八百座,八百座不如五百座……”还有电视——这后起之“秀”,人们对它的说三道四也日益多起来:“好节目太少”、“没看头”、“不如去跳舞……”就连那些报刊舆论评价较高的电视剧,也往往遭到观众的冷处理。可见,在竞争氛围日益浓厚的现代,每一种艺术门类都不可能高枕无忧,即使是更新的艺术品种还未出现,它们也面临着其它并存艺术的冲击,在每一种艺术面前,都是挑战与机遇并存、困难与希望同在的。戏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艺术发展的规律告诉我们,虽然艺术形式时有创新,但并不是“新”的一出来,“旧”的就让位、消亡,任何一种艺术从它一产生,就有自己相对的稳定性和持久性。在艺术形式的家族里,诗歌算是最古老的形式,历经数千年,形式、内容千变万化,却始终未曾衰落。直到今天,只要一有好内容的诗集出版,人们仍然会踊跃购买、竞相传读。古老的诗歌始终是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艺术。戏剧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出真正优秀的剧作问世后,必定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遭到观众的冷待。
再转到戏剧与市场经济的话题上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时代的选择,其中当然也包含着广大戏剧工作者的选择。多年来,我们的戏剧不都在为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分配不公、苦乐不均、领导干预过多甚至包办代替、人才流动艰难、艺术生产力低下、缺乏竞争自强意识等等问题所困扰吗?把戏剧推向市场,其实就是让戏剧在激烈的竞争中充分民挥出自身的优势,同时逐渐根除以往的种种弊端。
戏剧,不要自卑。既然戏剧有那么多的优势在,既然在漫长而无情的历史岁月的大浪淘沙中淘出了戏剧这块真金,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市场经济正敞开大门迎接闪耀着民族奇彩的戏剧走进之时,先自怯阵?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是有序的,可以宏观调控的,不是无序的、放任自流的,党的十四大重申的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就是这种宏观调控的一个原则精神,在这种原则精神指导下,具有思想和艺术价值的精神产品必将受到保护和扶植。
戏剧不要自卑,并不等于说戏剧可以自傲。戏剧作为一种艺术,有它自身的局限、弊病和潜在危机。当前,我国戏剧改革和创新与观众的审美需求仍然有较大差距,极其需要在大大优于计划经济的市场经济的环境中,加快革新的步伐,日益赢得观众。
自卑,是一种消极的心理态势,又往往是一种看不到自己实力和前途的心态——对戏剧的自卑,就是这种心态。俗话说:“有十岁的老人,有百岁的儿童”,关键就在心态上。心态的老化,是未老先衰的根源。这种老化的心态,本身已是“夕阳”的象征,怎能不把戏剧也看成“夕阳”?这种老化的心态,又怎能焕发出振兴戏剧的力量?因而,在振兴戏剧的进程中,心态的调整是必需的。
(写于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