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出嫁的姑娘
在离城三十多里的一个山村──大岭村里,小伙子们背地里议论起赤脚医生张海兰来,常说:“多好的一朵花,不知将来插到啥样的花盆里。”
海兰真像是一朵鲜艳的花:红润的脸庞,乌黑的短辫,水灵的大眼,苗条的身材,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健美姑娘。特别是每当她为病人出诊熬了通霄,带着倦容回来时,人们更觉得她美,也许是由于这时她的内心和外表之美充分结合了的缘故吧。
的确,为给这朵花找个称心如意的“花盆”,不少人操了心。一九六八年,那时海兰二十二岁,高中毕业回乡两年后当赤脚医生不久,海兰的大姨来给海兰说亲了,男方家里是九架十一檩的大瓦房,生活比一般人富裕。可是,还没等大姨说完,海兰就直摇头:“不不不!大姨,请不要说啦。”
过不多久,二姨来给海兰说亲了,男方在城里工作,一个月工资不少。同样,没等二姨说完,海兰又摇起了头:“二姨,别说啦!”
此后,又有一些热心人断断续续给海兰介绍了几个对象,可海兰都一一谢绝。
转眼,海兰二十五岁了。一天 ,大姨在城里又给她相中了一个对象——据她看来,这个人比所有给海兰提过的对象都强。但她觉得海兰这丫头不好说服,便去邀海兰的二姨联合做媒。于是由两路合编的人马来到海兰家里。她们先把男方的情况介绍给海兰的嫂子听,嫂子也满心赞成,等到海兰回来时,就有实力雄厚的“三方面军”在等待她了。这次提亲,海兰先是一声也不吭,等到大姨、二姨、嫂子把话都说完了,海兰才简洁地说 :“我,还是不答应!”“为啥?”大姨很惊讶 。“鬼丫头!”嫂子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声,“你总要说个理由啥?”“你年龄不小了啊!”二姨也关切地提醒。海兰对三人恳切央求说:“请你们别再为我操心了,我……我不愿意出嫁!”
从此后,一年、两年、三年,很少有人再给她做煤了。
冷静大叔的猜测
海兰多年拒媒不嫁,村子里的说法可多啦:
“这丫头眼眶子大,到头来只怕千选万选选个漏灯盏哟!”
“莫不是她身体有病,不适合结婚?”
“人家是要坚持晚婚,为群众多服务呢。”
“坚持晚婚也不能老不谈对象呀?都二十七八的人啦!”
以上各种说法人数都不多,更多的是一种没有结论的说法:“这姑娘真怪,叫人捉摸不透!”
谁捉摸得透呢?一天晚上,一伙人在场院里闲聊天,一个青年后
生向一个外号叫“老冷静”的大叔发问了:“大叔,都说你冷静,看问题胜人一着,你说说海兰为啥不找婆家?”冷静大叔慢条斯理地说:“嗯,我当然知道一点,就是我没说。”“那你说说行么?”在一伙人的反复恳求下,冷静大叔终于讲起来:
“嗨,这事有三年多了。那天,我赶马车进城拉化肥,队长叫哑巴给我当帮手。车走出一里多远,海兰在路口等着,说去城里购药,便也搭上车。在城里街头门市部买好化肥,时光还早,海兰买药还没来,哑巴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就剩我一人看着车。后来,我猛然想起要买个烟袋锅,正巧有个熟人走来,我便托他招呼一会儿车,就到街里头去买。路过照相馆门口时,猛见海兰正从里面出来。青年人就爱照个相、留个念的,我也没介意;海兰的样子却很慌张,她忙推我快到街头去。我冷静一想,觉得有些奇怪,就一边走,一边悄悄回头一望,却见哑巴也从照相馆出来。我心里一惊:莫不是……”
“哦!两人同时从照相馆出来,又那么慌张,是不是他们在一起合了影?”那个发问的青年紧接着插话。
“反正这里面有秘密呢!”冷静大叔很有些把握地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就注意观察他们的动静,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是看到他们在人多的地方好像很疏远,在背静地方又像很接近。”
“对,我也想起来了!”一个矮胖小伙子若有所悟地说,“有一次,我跟哑巴两人在工地上炸石头。一块飞石把哑巴头上砸了个窟窿,鲜血直冒。海兰听说后急忙跑来包扎伤口。绷带不够了,我赶紧跑到大队卫生室去拿。等我转来时,海兰已经把她的白的确良衬衣撕成了好多条条,给哑巴包扎好了伤口。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好像刚哭过,
你们说这事……”
“不,海兰对哪个病人都是热心的嘛!那年给我治病,还把她家老母鸡提来叫我炖汤喝了补身体。”一个在座者反驳说。
“可把这些事连起来,就有些意思了。”冷静大叔刚才冷静地想了一会儿,这时又说道。
“不不不!你们都糊涂了,瞎猜测!”在座的一个中年社员这时连连否定,“人家海兰是金枝玉叶,哑巴是啥?反革命的儿子,豆腐渣能粘住门神?我鼻子都不信!”
“是呀、是呀,这根本不可能!”在座的另几个人同声附和。
中年社员又补上几句:“你们没看看如今世道,身上没一点疮疤的人,都保不住哪天挨整,更别说像哑巴这样黑家黑户的子弟,人家海兰不要前途了?!”
“这不敢说。”冷静大叔说,“你没听说一个工作人员跟一个地主子女谈婚烟,开了他几次批判会,他还要谈吗?这人与人有了感情,就不怕厉害!”
……
这天晚上的稻场院的这次座谈,虽是闲聊,冷静大叔又一再嘱咐不要乱说,几个“小广播”还是把“闲谈实况”播出去了。于是有说葫芦有说瓢的,还有添油加醋的,没过几天,便有了一种“海兰和哑巴在一起照相订了婚”的说法在大岭村传开了。尽管大多数人不相信,说是谣言;可是少数人在听了有人活灵活现的宣传后,有些相信了, 他们大都唉声叹气地说:“唉,鲜花要插到牛屎上啦!”
这天早上,风声传到了海兰嫂子桂英的耳朵里。桂英是个容易轻信而又脾气暴躁的人,她大吵大闹起来,把海兰骂了又骂。幸好海兰昨晚出诊还没回来,要在家,她真要跟海兰拼起命来。
正当桂英骂到“海兰你个害人鬼,回来我就拦在门上问你,要没这事就算了,真有这事,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时,门外传来谁的喊声:
“海兰!海兰!”
“死啦!”桂英气愤地回答。
门外的人走进来,原来是村北头的凤珍嫂子。凤珍见桂英这般模样,吃了一惊,忙说:“咋回事,桂英,你生谁的气?刚才在村头,邮递员叫我代个信,叫海兰到邮局去取包裹。”
“哪个寄来的?”桂英压住火气问道。
“肯定又是那个当兵的?”凤珍好像很明了的说。
“哪个当兵的?”桂英愣住了。
凤珍惊奇地眨眨眼:“咋啦?你还不晓得?海兰谈的对象呀,都几年啦。这丫头!别人该瞒,不该瞒你嫂子呀!”
“刚才你生谁的气呢?”凤珍坐下又问。
“啊,不,没……没生气。”桂英笑了。
——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海兰有没有对象,对象是谁呢?有,而且正是那个叫哑巴的人。这里要说点谁也不知道的事情,然而,又必须从人们知道的地方说起。
就先说哑巴。哑巴本名叫刘宝生,比海兰大两岁,眼下已是平三十岁的人了,是本村在土改时镇压的一个反革命的儿子。在斗争他父亲的大会上,宝生还穿着破裆裤子,不懂得这场面,还觉得怪热闹呢,钻在人缝里看——此后,就是宝生母子二人过生活。
宝生并不是个哑巴,他小时是爱说爱道的;成人后渐渐沉默寡言了,成天很少说句话,久而久之,便得了个“哑巴”的绰号。
宝生幼小的时候很淘气,爱和小伙伴们疯打。而且每次疯打“恼”了,人家常要骂他:“坏东西!”“狗爹狗娘养的狗崽子!”“他爹是坏蛋,莫跟他玩!”“枪毙坏蛋啦,叭——啾!”——有的就拿着木头手枪对他这样呼喊。有时别的小孩的家长也要随着孩子骂宝生:“杂种,现在啥年月了,还欺负人!”那时宝生虽小,却很有自尊心,听到别人这样骂他后,总要哭哭啼啼回来问母亲。母亲总是低声教训他:“这都是你爹个害人鬼害的呀!记住,我们是下贱人,往后再不准得罪一个人!”
后来,宝生大点了,上了学,越发察觉自己的确矮人三分,于是他的性格渐渐变了,变得很孤辟,不爱接触人。上学、放学,爱一个人单独走,从不轻易和同学们说笑。但是,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在专心念书上,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初中考试时,在全乡他的分数最高,
根据党的重在表现的政策,录取他上了初中。以后又升上城里高中。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掀起批判“智育第一”、“白专道路”的热潮。许多热心教学工作的老师和刻苦的学生挨批挨斗,像刘宝生这样的五分加黑五类的化合物,当然更不能幸免了,他一度成了全校上批下联的活靶子。不久,毕业考试也不让他参加,学校造反司令部勒令他退学了。回乡后,宝生便每天一声也不响地干起农活来。他对党、对毛主席是敬仰、爱戴的;他最恨的就是他父亲,不但有罪于人民,也害了自己一生。他觉得自己的一生算是暗淡无光了,历史赋予自己的唯一使命,就是好好替父亲赎罪。
就在宝生回乡那一年,他的同学——张海兰也高中毕业回乡了。海兰属于红五类,回乡两年,就当上了大队赤脚医生。有天晚上,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海兰翻山越岭出诊回到大队卫生室,刚刚躺下疲惫的身子,忽听窗外急促的喊声:“海兰!海兰!我不行了……”卫生室这晚就海兰一人值班,她急忙飞身下床,把来人搀扶进屋里,原是社员赵栓栓。从他微弱的叙述中,得知他从工地夜归,途中叫毒蛇咬伤了腿。海兰忙检查,只见栓栓的左腿已肿得快把裤子胀破了,疼得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处于危急状态。海兰焦急了:“蛇伤,自己不会治啊!送医院吧,这么坏的天气,只怕……”时间就是生命!她顾不得多想,给栓栓打了一支止痛针后,便飞快地往队长家跑去,要他快派人抬担架。半路,却撞见宝生护堤换班回来。
“海兰,到哪儿去?”
“找队长,派担架。”海兰边走边说。
“抬谁?”
“栓栓,毒蛇咬啦!”
“严重么?”
“很严重!”
“不行,耽误了危险!我能治!”
“啊?”海兰已走过老远了,听宝生这话,吃了一惊,停住脚迟疑地问,“你?”她从来不知道宝生能治蛇伤。
“我有特效药,我回去拿来,你快转去照护栓栓!”宝生说完就要往回跑,见海兰还站在那里,他急了,以无可怀疑的口气说:“治不好,我赔命!”
海兰和宝生虽不大接近,但对她的这位以前的老同学的品质是比较了解的,她认为这个人一向是忠实可信的,于是便折身往回跑去。
海兰前脚进屋,宝生便后脚跟进来。他怀里揣着一大包药,仔细察看了栓栓的伤势后,宝生便从大包药里挑出一小包来递给海兰,以命令的口气说:“煎!”
海兰接过药就倒在药盆里,接着“哧”的一声划燃火柴。
嗨,真是神药呀!煎药时栓栓还疼得不住喊妈叫娘;喝下药,不一会儿便不喊疼了;再过一会儿,竟呼呼地睡着了。海兰这才松了口气。她催宝生回去休息,宝生却坚持在栓栓身边守候了一夜。
第二天,又连吃了几遍药,栓栓的腿就很快地在消肿了。海兰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当天晚上,她第一次到宝生家去拜师学艺。
宝生的母亲到她姐姐——宝生的大姨家去了。姐姐家是贫农,为避闲言起见,姐妹二人本来已十多年不来往了,现在听说姐姐病重,不去看看忍不下心,小包袱提了三出三进,结果还是去了,家里只剩宝生一人。宝生实打实地向海兰述说起他学治蛇伤的经过。
今年(当是1968年)春上,宝生和部分社员在离家五十里远的一个水库上做工,宝生一人在后勤烧火做饭。一天,宝生从工地送饭转来,走过一道山梁时,忽听山谷里有呻吟之声。他忙放下饭桶,溜下谷底,发现是一背筐老人躺在地上,原来老人的腿摔伤了,不能行走。问清了地址后,宝生便背起老汉,走了七、八里路,到他们公社医院治疗(当时工地刚开工,还没设医疗室)。治疗后,又背了四、五里,把老汉一直送到家。老人多过意不去啊,可是拗不过宝生,他躺在宝生背上,感动得掉了一路眼泪。把老人送到家,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宝生转身就往工地跑。老人见留不住,硬要他晚上再来照看他,宝生满口答应。晚上,把他那一套炊事活路忙完后,又老远地跑了来。老人见宝生来了很高兴,说其实不需要宝生来照看自己,家里有人照看,接着便说出叫宝生来的真正目的。
原来,这个老人是当地一个高明的民间蛇医,那天正是去工地附近采挖蛇药摔伤的。他要宝生来,是想把自己这套医术传给他。工余休息时,宝生也听当地社员们谈过,说是离工地十多里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个著名的蛇医,有多少医院也治不好的毒蛇咬伤,一到他手里便灵验如神。他救活了多少毒蛇咬伤、生命重危的人啊!宝生听后心里真羡慕,他想:这样的好本事人们多需要!可他又听说:这个蛇医虽不爱财,但他保守得很,他那套医术一个人也不传。没想自己竟是这样认识了这个蛇医,而他又要传授自己,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宝生先不肯学,可老人流着泪说:“你比我亲生儿子还好,我这一辈子只传一个人,传一个我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宝生只得答应了。老人便毫无保留地对他传授秘方。他的腿伤痊愈后,还常到工地上,趁宝生有闲空的时候,领他到山上认药、采药。就这样,宝生凭着自己学到的文化知识和一股聪明劲,很快掌握了一整套治疗各种蛇伤的技术。不过,这事除了那个老蛇医外,谁也不知道。
海兰听完宝生的叙述,一个要掌握治疗蛇伤医术的决心怎么也无法遏止了。她试探地问宝生:“你能教我认几样药吗?”回答竟出海兰的预料 :“行 ,我全部教给你!”“全部?”“对!”宝生口气很坚决 ,他迅速走进自己房屋,拿出一个小本子来 :“给你,都记在上面。”海兰接过本子一翻,果然,里面详细记载着各种毒蛇咬伤的特征、程度和秘方,还有各种草药的特征、性能、生长环境、采挖季节和制作方法等,真可谓是治蛇伤的小字典啦!
宝生把拿在海兰手里的小本子翻了几张,指着几行字说:“这里介绍的是一味治疗蛇伤的主药——降蛇草。”
“哦,我也听说过,就还认不得。”海兰急看关于降蛇草的说明。
“我可以教你认。”宝生恳切地说。
“现在就去认好不好?”一股强烈的求知欲推动着海兰的心。
“现在?”宝生望望窗外嵌着星月的夜空,摇摇头,现出为难的神色。
“哦,你干活累了吧?”海兰关切地问。
“不,我不知道累。”宝生有些腼腆地答道。的确,这个那时才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身体像头牛,从没听他干活道个累字的。
“那,是晚上不好采?”
“不,晚上采也不难。”
“那,是为啥?”海兰怀着猜测的目光看着宝生。
“不,不为啥。”宝生的心思是难言的,他是顾虑到男女夜行,自己又这样的身份,怕外人知道说闲话。
海兰仿佛看透了这位像石头一样老实的年轻人的心思,站起来像是替宝生下决心似地果断说道:“走吧!”
“降蛇草到凤凰岭一带才采得到。”宝生又提醒海兰一句。
“哪怕到天边呢?嘿嘿嘿!”海兰不在乎地笑了。她将宝生常用的镢头顺手摸了一把,就走出门外。宝生只好顺从地跟在了她身后。
宝生家在村子最南头,两个人一出门,就直朝东面的凤凰岭奔去。
睛朗的夜晚,又是农历十二的月亮,两个年轻人不用打手电,就能很快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
海兰今天的心情很兴奋,一来因为栓栓转危为安了,二来因为有人要向自己传授全部蛇伤医术,以后碰到蛇伤病人,就好办了。再想到从前大岭村一带,由于毒蛇咬伤而断送了几个人的性命,迅速掌握这门医术的决心就更强烈了。
“宝生哥,蛇伤共有多少种类呀?”海兰边走边问。
“有……”宝生就像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那样,很认真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
你别以为海兰是为了学艺才尊重起宝生,叫他“宝生哥”的;不,宝生这“哑巴”的绰号别人都喊烂了,大他的人喊,小他的人也喊,可海兰一次也没喊过。海兰和宝生念书在一个学校,回村又是一个生产队,对宝生他是了解较深的,她常为这样一个聪明有才的青年,出身在一个反革命的家庭而深感不幸。不知怎么,她一听到别人喊他“哑巴”,便心中感到隐隐地难过,她觉得这样会刺伤他的心灵,所以她自己一声也没喊过。
这晚的行动,收获是不小的,海兰认会了十多种治蛇伤的药。别以为夜晚不好采挖,宝生真不愧是个行家了,他说哪个山坳或山坡的哪个地方长着哪种草药,走到近前手电一亮,是十拿九稳有这药的。在凤凰岭下的凤凰沟,找到了降蛇草。宝生将怎样辩认这种草的雌雄、怎样采挖、加工使用,都一一介绍给了海兰。
回来的路上,海兰问宝生:“你学了这套本领,咋不让外人知道呢?”
宝生叹了口气说:“我从工地回来不久,就听说那个老蛇医受了批判,说他非法行医,搞资本主义。你看,像我这样的出身,更不敢露这一手啦。昨晚栓栓很严重,我就顾不得许多。不过,这事只有你和栓栓知道,我跟栓栓说啦,叫他千万为我保密,说是你治的;你也要替我保密啊!”
“宝生哥,你放心!”海兰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她自问:这是为什么啊?毛主席不一再强调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吗?可是为啥在社会上这种人的才智要受到限制?社会主义大业,不是融进来人民的智慧和才能越多、建设越快吗?可为啥偏要对这种人封闭、绝缘?
“你既要保密,为啥又要全部教给我?”海兰想了想,又问宝生。
“唉。”宝生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这不矛盾呀,当初之所以学,就是为了想学后传给别人,特别是像你这种人,能直接拿自己的本领对人民有作为。要不传别人,我学了有啥用?我是个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人啊!”
“不,你应该同样有出息!”海兰同情而又激动地说。
不知怎么,从这晚的接触后,海兰脑子里宝生的位置,竟占的比以往大了。当她按照宝生“要保密”的要求,又同他一起在夜间采了几次药、把治疗蛇伤的整套技艺都学到手后,这个年轻人在她心目中就怎么也抹不掉了。虽然,她不承认这是什么爱情,但是她承认这是对一个正直青年应有的感情。这以后,便有她大姨、二姨相继提亲,但她都一一谢绝。为什么谢绝?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那时往后又过了一年,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瓢泼的大雨哗哗倒,大岭村南的小河在急剧地涨水。海兰由于在河那边村子里处理几个病人回来晚了,赶到河边,常走的石礅已经淹没。转去吧,又想到今晚大队卫生室归她值班,便卷起裤腿、打着手电淌水过河。淌到河中心,忽然从上游冲下来一大捆树枝,紧紧堵住了站在石礅上的双腿。她忙弯身用力去推树枝,谁知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进河里。她使劲呼喊了一声,就被大水卷进了深流……
再说村子最南头靠近河边住的是宝生家,宝生刚在田里排水回来正洗脚,隐约听到喊声,便飞也似地向小河跑去。他估摸定是有人从
石礅上落水,便从石礅处往下游找寻。这时正好划过一道闪电,宝生猛发现河中一捆树枝和一只挣扎的手。他“扑通”跳进水里,将落水者托起,用力推向树枝,让她俯身在树枝上。自己正也要抓住树枝,谁知脚下踩着一个深坑,身子猛地沉下水去——原来宝生也不会水,他挣扎着被急流冲向下游……
海兰紧紧躺在树枝上,漂到近岸处,扳住岸边一棵小树爬上岸来。她喝水不多,神志是清醒的,稍息片刻后,忽然想起:怎么不见救我的人?她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借着闪电光亮往上游寻找,没发现什么;她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喘着粗气,又坚持往下游找去。找了一百多步远,发现一片浅滩上躺着一个人。她忙上前一摸心口,还在跳动,只是灌水太多,处于昏迷状态。海兰使尽全身气力,把这人拖到一个土包上,头朝下,脚朝上,帮他往外倒水。倒完水,又做人工呼吸。呼吸渐渐恢复后,又对溺水者进行从四肢向心脏的按摩。不一会儿,溺水者苏醒过来。
这时候风停雨住,乌云陆续散去,现出了明亮的月亮。
“你是……”海兰看着这位溺水者有些肿胀的脸,像是宝生,又像不是。
“我是……是宝生。”宝生的声音显得很微弱,“你……”
“我是海兰啦,是你救了我啊!”
“嗯……我只推……推了你一把,可惜我不……不会水呀!”宝生抱歉地说。
“我把你背回去。”
“不、不,我自己能走。”说着,这个牛一样棒的小伙子,果然一下坐了起来,又要往起站。
海兰连忙按住他:“你歇会儿 ,一定歇一会儿!唉,宝生哥,你不会水 ,怎么要救人? 差一点把你淹……淹……”海兰说不下去了,眼泪刷刷往下掉。
“嗨!”宝生叹口气,像是下结论似地说,“我死得,你──还有别的人,都死不得呀!”
“为什么?”海兰瞪大了眼睛。
宝生顿了顿,很固执地说:“人们需要你,可我,能有什么出息……”
“什么!?”海兰浑身哆嗦地打断了宝生,她激动的声音也颤抖了,“不!你不能这样说 !你也应该是人民需要的人!也应该是我…… 我需要的……”猛地,海兰忘情地紧紧握住了宝生的手,把仿佛积压已久的一肚子话,向他倾倒着……
弯弯的月牙,从一片云缝里探出头来,惊奇地窥视着这两个浑身湿淋淋的年轻人……
宝生啊,作为一个成人的男性青年,对于爱情,何尝没有过自己的理想?但他一想起自己可诅咒的家庭,便觉得自己不过是幻想了。单单只为了找个女的,不管女方怎样,只要人家答应,也可以勉强成家的。但自卑感很强、自尊心也很强的宝生不愿那样,如果没有志趣上合得来的伴侣,他宁愿当一辈子单身汉。海兰的如此直爽的相爱,使他连做梦也想不到,他一时简直惊成了呆子。但是,这是真实 的、千真万确的啊!宝生为难了:这么好的姑娘能属于自己吗?海兰的家庭能愿意吗?自己陷身在这样的家庭泥坑里,是先天安排,是活该,可是怎能让海兰也陷进来?还有社会上的议论……唉,不行、不行啊!门不当,户不对,天地不容啊!宝生简直越想越害怕起来,刚张口说了句“只、只怕不合适吧?”海兰坚定的语气便打断了他:“我的主意已经定啦!”——她把“定”字说得很重,并且做了个果断的手势。宝生一时无话可说了……
他们的恋爱生活开始了。不过,是非常保密、非常曲折、也是非常苦闷的。对宝生来说,还要加上是非常犹豫的,他总在忍受着爱、不敢爱、不能爱的煎熬!为避闲言起见,他们尽量少接触,真有虽“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彼此把炽热的感情藏在心底。爱情本应是一件幸福的事,可是他们却少有乐观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时候,他们也曾这样打算:等上几年,在某一天突然去办手续,旁人知道后,生米已成熟饭,也无可奈何了。
可是,谁知一个个的政治运动接踵而来,农村里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动辄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每次开批斗会,宝生的母亲都被叫去“陪斗”,宝生也时常受到那些红得发紫的人的训斥。一次,大队群众会上宝生又被点名训斥一通之后,散了会,他找到那个自称“最革命”的主任说:“请问,你的批评都有事实吗?”主任暴跳如雷了:“县委、省委都批得、斗得 ,你算老几 ,就批不得?”说着,他就吆喝散会的人全都转来,又开了个专门批斗宝生的会,什么“臭老九”、“反革命的孝子贤孙”、“对抗领导”、“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一大堆罪名加到了宝生头上,还说他不转变,就把他父亲的帽子给他带上。
海兰看在眼里,眼泪掉在心里。散会后,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宝生一个事先写好的小字条,安慰他不要难过,要看远一些,坚信党的政策是英明的……
可是,二人处理个人问题的念头都大大淡了下来,他们把结婚看成了是个非常遥远、虚无飘渺、而又叫人害怕的东西。天晓得结婚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照现在的逻辑,那婚后的下一代不也“命里注定”要当“小反革命”吗?如果结婚意味的是更永久的痛苦,那又何必自找苦吃呢?那怎么办?现在一刀两断吗?可是已非一日之寒的感情基础,马上站出来极力反对这样做。那又怎么办?还是保密吧,长期保密,一年、一年、再一年地等下去吧,于是,就等到了一九七四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村北头住的栓栓的爱人——凤珍嫂子,先是从栓栓嘴里知道了宝生给他治蛇伤的事;继而海兰掌握了这门医术,她知道这是宝生暗中帮助;特别是有一次她到海兰家去剪鞋样,海兰不在家,她无意中在海兰枕下的一个本子里,翻到了海兰和宝生合照的相片,她便一切都明白了。她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在心里默默祝愿这两个好心的年轻人,能如愿以偿。但这事就是对栓栓她也没提过,她担心他有时不注意说露了嘴。她想,海兰和宝生是要绝对保密的,自己不好当面给他们助劲,便决心在暗中尽力成全他们。当冷静大叔露了密、村子里议论纷纷之时,凤珍仔细调查、认为人们都无确实凭据之后,便用了个“当兵的寄东西”的办法,稳住了海兰的嫂子桂英,暂时平息了风波。可她从海兰家出来后一想:如不和海兰贯通,可能马上又露馅。于是等海兰出诊回来,她便拦在路上,把 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一五一十全说了。海兰想:这样做虽叫人哭笑不得,但也可能暂时少招麻烦,便谢了凤珍的好意。
凤珍关心地说:“海兰,你们还等个啥哩?就到公社去办个手续吧!等了这些年,你二十八,宝生都三十啦,还要等到哪年哪月?哼,婚姻自由,只要双方情愿,谁干涉得了?!”
凤珍说的这些,海兰何尝没这样想过,但都缺乏勇气。也许别人的鼓励更能壮胆些吧,一个压抑已久的念头,又从心底跳跃起来:“处理了吧,管它三七二十一!”
外调人员来了
别了凤珍嫂子,快到家门口了,海兰不由放慢了脚步,她在考虑着该怎样回答嫂子的盘问。
海兰的父母早在解放前夕,就相继死去;海兰的哥哥,在外县的一个工厂当工人,很少回家;家里就只有她和嫂子以及嫂子的两个女儿一块过日子。嫂子平时对海兰很不错,海兰也常抽空帮嫂子做些家务活,姑嫂二人很合得来。像今天早上,嫂子针对海兰的吵闹,还是头一次呢。
海兰边走边考虑:和宝生的事,长期不向嫂子露真底怎么行呢?如果真的某一天突然拿了手续后再和嫂子通气,那嫂子不知该怎么恨自己啊!只有事先做好嫂子的工作是上策。可是,刚才听凤珍嫂子所谈嫂子吵闹的情形,深知要想和嫂子商量好这事,只怕比上天还难。但是,如果万一商量得好呢?商量好比不商量要强得多呀!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嘛,我决心下定了,嫂子可能也会让步的。可是,怎么开口呢?哥哥面前,自己几次提笔想跟他谈,但总觉不好开口,怕遭可怕的拒绝。难道再一直瞒着他们……唉!早知事情这么难办,我就不该和宝生谈——可是,难道宝生本人有什么过错吗?不,我没有爱错,他的确是个好青年呀!假如他这样的人品又出身好,那么我爱他,一定早就公开了,因为在人们眼里,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出身不好,我们相爱,便大逆不道了吗?出身不好与他何干?难道可以要求他在没出世前就选择好投胎的去向?……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家门口。进门一望,只见院子里坐着一个背黄挎包的陌生人,正在和嫂子交谈呢。陌生人腿上还摊着笔记本,在记着什么,见海兰背着药箱走进来,他站起来笑了笑 :“医生来了。”嫂子忙介绍说:“这是我妹妹,屋里人。”海兰热情地和客人打了招呼后,便自己到厨房做饭去了。于是,院子里的谈话仍旧继续。
“你闺女他叔父和伯父是啥成份?”陌生人问桂英。
桂英答:“俺孩子她爹没兄没弟。”
“噢,那你闺女的舅父呢?”
“贫农成份,共产党员,是个大队干部呢。”
来人用笔记下了,又问:“她姨父呢?”
“也是贫农,是党员,在学校教书。”说完,桂英有些自豪地说,“俺们家,连同三亲六戚,不瞒你说,嘿,都清清白白,没一星污点!”
“哦,那你闺女她姑父呢?”
“嗨!”桂英笑了,“刚回来的就是俺闺女她姑,还没出嫁呢,前不久也入了党。”
“好。”来人合上本子站了起来。
来人走后,海兰问嫂子这人为何来调查。嫂子高兴地说:“城里纺织厂招收女工,大队推荐娟娟(桂英的大女儿)去,人家厂里派人下来调查社会关系啦。他调查怕啥?咱家三亲六戚都是响当当、硬梆梆的,没有一点软缺!嗳,海兰啦,嫂子早上发火你知道吧?”嫂子是个直爽人,说话爱直来直去,“你可别见怪呀,嫂子听了些风言风语,说你跟什么哑巴宝生这个那个的。我这脑筋简单,一听就信啦,冤枉吵了半天。后来凤珍来捎信,我才明白我吵错啦,才晓得你那对象是个当兵的。唉,你看,嫂子真蠢,你们谈了几年,我一点也不晓得,你也不跟我说说。哎,海兰,你们是别人介绍的吧?”
“嗯。”海兰心烦意乱,但又不得不支吾着。
“能当上兵,那社会关系就不用说了,是吧?”
“嗯。”
“那他今天给你寄啥东西,叫你去取?”
“嗯……”海兰有些发慌了,她多么希望嫂子不再问下去。
“哦。”嫂子果然不问了,她若有所悟地笑了,“对呀,这号事旁人不能问得太细,嘿嘿!不过,嫂子也不是外人嘛!嗳,海兰。”嫂子又很有兴致地笑着说,“刚才那个搞外调的不是问娟娟姑爹情况吗?可惜你们还没结婚,要不,咱这社会关系里面不又多了个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么!”
“嫂子,你……”海兰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她害怕嫂子又没完没了起来。她走到碗橱旁,从里面摸起一个瓦盆,准备到上面屋里去拿米。她想:米拿来后,自己干脆找个借口到外面躲一躲,唉,尽量少给嫂子接触为好。
“嗨,嫂子说几句有啥不行呢?”桂英人逢喜事,难断话头,“海兰,你说你侄女这次能批吗?”没等海兰回答,她马上又接着说,“保险没问题!哎,跟你说个笑话吧,要真跟早上我听人家说的那样,娟娟姑爹是个反革命的儿子,保准就砸了!唉,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啊!真有那事,不只害了你,也害了我,害了你侄女的前途,我可不能依你呀,哈哈哈……”
“嘭叭!”——海兰手中的瓦盆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全无了知觉。嫂子吓了一跳,继而又笑起来:“你看你,心都不在心上,又在想念你那个当兵的了吧?!”
恨天
海兰的精神仿佛有些恍惚起来。在大队卫生室里,要是病人多,她便一个劲地开药、拿药、打针紧张地忙碌,似乎忘掉了别的一切。病人都走了,有些空隙,她不是对着墙壁就是对着药柜,傻愣愣地出神。记忆力也明显衰退了,手里明明拿着听筒或镊子,却到处找听筒、镊子。出诊到社员家,临走时常忘了背药箱,还要人家提醒。给人治病虽还没出什么差错,但看得出她比以往费脑筋多了,一个病症要连
问好几遍才记得住,一个处方开好了要反复看几遍才敢去拿药,一种丸子要连数几遍,才敢自信是数对了。虽然如此,也还闹过一个笑话:一天,一个风湿病人来找她,她让病人躺在病床上扎针。这个病床里面墙壁上挂着几张针灸挂图。扎完针后贴膏药时,她竟把膏药贴在挂图上……。笑容,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消失了,言语也明显少了,除必需说的话外,她就成天闭着嘴巴,仿佛哑巴一般,仿佛失去了理想,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生活的兴趣……
卫生室的另两名医生见海兰这样,说她有了病,她不承认;叫她到上面医院去检查,她不去;他们只好悄悄接来公社医院的一个医生,硬给她治病。可是,这个大夫虽高明,却什么病也检查不出来,最后只好“勒令”海兰:一定要休息几天,要尽量少想些不愉快的事。
休息使海兰感到更难受,首先,休息地点就很不好选择。在家里么?怕见到嫂子;在卫生室么?怕外人问自己有什么病。于是只好趁嫂子下地,就在家休息;嫂子快回来了,就到外面走走。夜深人静,是海兰最难受之时,好好睡一觉,似乎比上天还难,实在困极了,只要稍一闭上眼睛就做恶梦。而每次恶梦中总有这样的镜头:嫂子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愤怒呼喊:“不行啦!我不能依你呀!你害了我呀!”于是,便猛地惊醒过来,再也别想入睡了;于是便苦闷地去想那个已经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问题:怨嫂子无情吗?不,嫂子说的都是实话呀!和宝生结婚,如果真只是连累了自己,自己心甘情愿;可是,真能连累别人呀!总爱夸耀社会关系清白的嫂子,嘴巴封住了;侄女招工的事难办了;她们入团、入党、当干部的确都很不容易了。由于 自己的婚姻,而祸及别人,别人为什么要依你呀? 为什么要陪你受罪呀?为什么不反对你呀?那,怨什么呢?怨我当初不该爱上宝生吗?不,这个问题我想了一万遍了,宝生本人为什么不好呢?那怨什么呢?怨宝生的家庭吧?对啦,这是万恶之源啦!天啦,你为什么不长眼睛,要叫宝生在这样的家庭出世?天啊天!你是我们爱情的致命敌人!——每想到这里,海兰就想不下去了,觉得想到了问题的顶点,于是从头再来一遍……
这天晚上—— 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海兰又彻底失眠了。她想起了六年前给栓栓治蛇伤那个雷雨夜,想起了五年前在小河边自己被宝生救上岸那个雷雨夜,再想想眼前这个愁肠百结的雷雨夜,提起笔,也不燃灯,黑暗里就在纸上刷刷写起来:
爱情,爱情,
我虽不能给它下个定义,
但它就是相爱而有感情啊,
亲思想,同志趣。
经常交心谈心,
经常互相勉励,
胜过亲朋好友,
胜过同胞兄弟。
在生活里啊,
它是芬芬的花朵,
它是沁脾的甜蜜……
可是,我们的爱情却等于:
在彼此间筑起墙壁
——又高又厚的墙壁,
挡住感情,挡住言语,
永远都隔离、回避,
永远都无声无息,
好比冰冻的河啊死死板板,
好比沉睡的山啊莺哑燕栖!
等待,永远地等待,
保密,永远地保密,
没有尽头啊没有边际,
这是什么道理?
……
写好往起拿时,纸张已被泪水浸湿透了。她摸索着把诗稿往箱子里的一个本子里夹,黑暗中一下摸到了一个硬壳壳,啊,这不是自己和宝生合照的照片吗?宝生,宝生!天啦,爱情把我这个贫农的女儿折磨得这般厉害,他这个生于污泥之人,精神上又该如何痛苦呢?好长时间没有接触了,前几天听村子里风言风语,嫂子又吵骂,自己想:照旧还是长期不接触为好。可是,这怎么行啊,他多么需要安慰呀!去见见他,管它三七二十一!于是她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风停雨住,东方已经在发白。海兰家离宝生家并不远,大约只有两百多步路,可是近虽咫尺,远若天涯啊!自从和宝生相爱至今
已经六年了,她很少到他家去。她和宝生的“交往”,主要靠在哪里无人处碰见时,赶快说几句话,或者互相塞些预先写好的小字条,看后便烧掉,就像做贼一样,生怕外人察觉。
宝生的母亲,这时已起来在烧火做饭。这是一个身个略高而有些驼背的老太婆。五十多年前,宝生妈的姐姐在一个穷庄稼人的家庭出世了,恰巧宝生爹也在一个较富裕的农户出世了,两下的父母准备对亲(那时时兴“娃娃八字”)。谁知请人来一拿八字,说是命相不对,也就算了。隔了两年,宝生妈又出世了。这时,宝生爹连和别人家拿了几个八字,都命相不对,这次又和宝生妈拿,一下拿对了,于是十多年后,宝生妈便嫁过来。一到刘家,就发现丈夫是个嗜赌成瘾、嗜酒成性的人,心里悔极了,可是丈夫对她又打又骂,管得像犯人一样,只准她像牲畜一样干活,哪里准她言声,她只在心里暗恨自己命没生好。解放后,干了多年伪保长、犯有几种罪行的宝生爹被镇压了。宝生妈当时虽没有受到大的牵连,可是以后经过数次政治运动,她便由 “反革命老婆”逐渐升级成了“反革命分子”,从此,活着把她当狗看待的丈夫,死后仍然连累她抬不起头。而她的嫁在远方的姐姐,却是个贫农家庭,现在家里有的当了干部,有的在当工人,听说如果不受宝生妈这门亲戚影响,情形肯定更好呢!姐姐家和她家早已划清了界线,多年断绝往来了。每一想到这些事,宝生妈就唉声叹气,怨恨那些“生庚八字”的迷信害了自己,也害了宝生,三十出头的人啦,连个对象也找不到。
听有人在外面喊她,宝生妈走出厨房一看,见是海兰,吃了一惊,
她态度很恭敬地说:“海兰,你来有啥事呀?”
“来找宝生,他说有点病。”海兰边说边往里面屋里走。
“哦,他有病?怪不得天天晚上唉声叹气!唉,他啥事都不跟我说。”
“宝生哥!”海兰站在堂屋轻轻喊了一声,她只当宝生还没起来。
“哦,他已经下地去了,我忘了跟你说。”宝生妈跟在后面很抱歉地说,“谢谢你费心!”
海兰一愣:“这么早,队里还没打钟,他就下地了?”
“唉,他出门欢喜进门愁啊!一回来就想往外走。我们这号老的,算把儿女害够了!”宝生妈说着又揩起泪来,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想起在海兰面前是不是该说这些话,又忍住了。
海兰像是无动于衷地说:“大婶,你快弄饭去吧,我看宝生哥的药吃了没有,等他回来,再给他治治。”
“嗳,好、好。药,是不是放在他床头,我看看。”宝生妈端起放在堂屋里神柜上的油灯,就要往宝生房里走,海兰接住油灯说:“大婶,你认不得药,我来看。”
“那好,那好。”宝生妈将灯交给海兰,便到厨房去了。
海兰把油灯端进宝生的房屋,放到宝生床前那张窄小的旧桌子上,然后在桌旁坐下来,准备等宝生回来吃早饭时,支开他母亲,好好谈谈。她打量了一遍宝生这个显得很零乱的卧室,又翻看了一遍宝生桌子上的几本书籍,接着抽开桌下的一个抽屉,发现抽屉里有一个绿皮封面的笔记本,便拿起来翻看,见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有几页上写着一篇题为“由家庭而感”的诗,海兰急切地看下去:
家庭、家庭!
你对很多人是温暖的字眼,
对我却是痛恨、痛恨!
为什么、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啊,
前世里简直瞎了眼睛!
你给我的全是:
寂寞、忧郁、悲凉、苦闷……
我早就想控诉你啊,
你这凶狠的敌人!
难道我不愿应征疆场保卫祖国?
难道我不愿在广阔天地发挥才能?
难道我不愿争取进步入团入党?
难道我不愿为革命献出一生?
愿啊,我都甘愿!
可是啊,
先天的黑暗却把你压得死紧、死紧!
……
“是啊,是这样!”海兰边看边同情地喃喃自语,她继续看下去:
爱情啊爱情,
如果我是“根红苗正”的子弟,
也许你对我温暖如春;
可正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啊,
你也成了悲凉的象征──
不能离啊也不能合,
做贼一样,生怕被拿着赃证。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看现在欲进不可、欲罢不能,
日夜地摧残精神!
……
海兰揩揩泪,又看下去:
“出身不能由己”
——我知道:
恨出身再恨也是空恨,
苦闷死了,
还是照样的出身!
应该振作起来,
轻装上阵为人民把微力来尽。
可是我宝生的名字,
就像和耻辱钉在一起啊,
掰不掉、洗不清!
只要看看人们歧视、冷淡的眼睛,
我怎能不恨你——家庭、家庭!
只要比照比照黑、红“五类”的处境,
我怎能不恨你啊——家庭、家庭!
苍天啦苍天!
你为何不能平等待人?
你为何把我丢进泥坑?!
……
“天——!你为什么生绝人之路啊?”海兰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难受,她一头扎在桌子上,轻声呜咽起来……
到 公 社 去
一天,公社何秘书来大岭村大队召集一个群众大会,会前,他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周,要他提供几个出身不好表现好的青年,他要在会上表扬一下。老周没有马上答复秘书,而是闭着眼睛默想起来。这老周是个稳实人,无论什么事情,总不爱轻易表态,而要先回顾一下实际情况。当他对某个问题考虑成熟后表态时,头一句话往往就是“嗯,从实际情况来看嘛……”所以,群众送他外号“老实际”。
这会儿,老实际考虑一阵子之后,对何秘书说:“嗯,从实际情况来看嘛,我们大队的七个五类分子子女,表现都不坏,有三个要突出一点。”他列举了这三个人的主要表现。当说到三人之一的刘宝生时,老周咂咂嘴说,“嗯,从实际情况来看嘛,宝生这孩子我挺喜欢,他踏实肯干,不说空话,有不少长处。唉,有人也找过他的岔子,不过我看啦,有点缺乏实事求是……”
会中,何秘书表扬了老周提供的三个人之后,说道:“我为什么要表扬这几个出身不好的人呢?”接着,他就讲了一大段话来解释,解释的话要比表扬的话多好几倍,其中有这样几句:“毛主席总教导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我们一定要不折不扣地落实党的政策。对出身不好的青年,要做到政治上一样信任,思想上一样教育,生活上一样关心,组织上一样培养……”
散会很久了,宝生和海兰心里还很愉快,这种愉快的心情,这一
对年轻人已经好久没有领略了。他们想:早也盼,晚也盼,党的英明政策果真要在咱们这里落实了!当晚,他们就来了一次大胆的约会,约会地点是村南小河边的白杨树下——当年宝生救起海兰的地方。这次约会前,他们没有往日那么多的犹豫和顾虑,他们心里都这样安慰自己:怕什么,外人知道也不怕,光明正大!
夏夜的清风,吹得小河边那排白杨树沙沙作响,如镰弯月照着两个年轻人眉头舒展的脸。他们背对背靠着一棵白杨树坐着,坐着,好久,没有谁说一句话,似乎就这么静坐,就能使他们得到满足。
“怎么办呢,我们的事?”终于,海兰先开口了。这位对宝生最熟知的姑娘深深知道,自己不来个引子,这位在爱情上也像哑巴似的宝生,是很难先开口的。记得他们头一次约会时,尽管只有极短的时间(他们不敢长约),好半天,宝生也不说一句话。海兰原想:在恋爱上,大都应该是男性占主动,所以,一开始她保持沉默想让宝生多说些柔情的话。可是等来等去,宝生仍旧不开口。于是海兰问道:“你咋不说话呀?”宝生从沉思中醒过来,忙说:“我、我在想,我高攀你,你太受委屈了……”“不!”海兰像是下命令似地一挥手:“你这句话,永远也不要再对我说!”从此后,在极稀少的约会中,海兰大都先开腔了。
“奇怪!”宝生说话了,“原先一想到我们的事,我总感到没多大指望了,今天,又觉得还是有些希望的。”
“这就是党的政策的力量啊!”海兰兴奋地说,“好长时间,我就一直在考虑:毛主席说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周总理说出身不由己,
道路可选择,党的阶级政策也讲得明明白白,为啥就是落实不了?现在形势在好转呀!”
宝生感慨地说:“一想起毛主席、周总理说的话,我就感到出身不好的人活在世上还有希望,他们说的多么在理呀!父亲欠的政治账,为啥要记在儿子头上?这不等于说坏人祖祖辈辈都是坏的吗?”
“宝生。”海兰把头从树干上滑动了一下,落在了宝生肩上,轻声地说,“回答我的问题吧。”
宝生用手轻轻抚摸着海兰的头发,声音有些颤动地说:“这还用回答吗?难道我们建立感情,不是为了有一天能生活在一起,而是为了永远等待下去吗?就说晚婚,现在也晚到了时候啊!”
海兰把头在宝生肩上挪动了一下,仰望着夜空的星星说:“你三十,我二十八啦,没有爱情还罢了,有了爱情就要发展的,如果总不让它发展,对于你我都是痛苦啊!”
“唉!”海兰的话似乎刺中了宝生的痛楚,他的自卑感又袭上心来,“我们这种人应该永远不恋爱还好些,恋爱等于更加苦痛!”
“快别说啦!”海兰用头在宝生肩上狠压了一下,制止住了他,“谁叫我们怕这怕那,人家有的也是这种情况,还不是已经处理了,法律也没限制嘛。”
“唉,那些习惯势力,比法律还厉害呀!”宝生痛苦地摆摆头。
“你不要悲观,现在形势在好转嘛!”
……
就这样痛苦地等待着,不如勇敢一些,把爱情推进一步吧!商
谈了半夜,两个青年人终于下了决心:一切都暂不考虑(精神也实在承受不住那些没完没了的考虑了),明天到公社办结婚手续那里去打听一下,如果办手续容易,就马上结婚算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年轻人各自装作赶集的样子动身了。快到公社办公室时,他们的心突然紧张地跳起来,天啦,到底容易不容易呢?他们从公社办公室的后窗口走过,正准备勇敢一些,绕到前面进去,忽听办公室内有人正大发雷霆。他们站住了,屏住呼吸细听,这是一个男人的粗犷声音:
“你们这种条件就能结婚?嗯?真是瞎胡闹!”
哦,这不是何秘书的声音吗?宝生、海兰都听出来了。是谁在找他办结婚手续吗?只听何秘书的吼声又传出来:
“你们自己想想,一个是贫农,又是党员,一个是地主,这就能结合吗?这是水火不相容啊!”
室内一个男青年的声音:“何秘书,孙玉珍不是地主分子,她是子女呀?”
“子女怎么样?子女还不是分子养的! 赵铁柱,你要站稳立场嘛!”
“何秘书,党不是有政策,要重在表现,你去访访,孙玉珍表现不坏呀?”
“什么?你跟我搬政策?”何秘书更恼怒了,“啥政策还要你给我宣传?表现、表现!表现再好,还是地主成份呀?党的政策还有个‘有成份论’嘛!表现好点,表扬表扬是可以的;像结婚、入党、入团这号事,哪能那么容易?同志,你的阶级观点有问题!我有话在先,
你们要是勉强结婚的话,后果可要自负!”
“什么后果?”
“首先,要考虑你的党籍问题!”
“算了、算了!我不害你了!”室内那个女青年,哭说着跑了出去。
“玉珍!你怕什么!”男青年追了出去。
室外,海兰、宝生的心里冰冰凉了,他们像两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室内,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秘书,这样做是否……”
“嗨!”秘书打断了他的话,“我多年的经验了,还是左一点保险……”
“回去吧。”宝生轻轻对海兰说,“还是不进去为好。”
“嗯。”海兰茫然地点点头,心想:这哪里是在登记,简直是在开批判会!像这样勉强结婚,又何苦呢?正想着,见宝生已经走远,她迈动麻木的双腿跟了上去。
“家庭,害死人的家庭啊!”宝生心里默说着,牙齿咬得格崩响。见海兰走近来,他望着她那一张憔悴的脸色,疼惜又恳切地说:“海兰,我的确不能再连累你了!”
“不!”海兰似乎已经考虑成熟该怎么办,语气坚决地说,“我一定等着你!”
“那,谁知等到啥时候?”
“十年不行,二十年。”
“二十年再不行呢?”
“那、那就做一辈子不结婚的——夫妻吧!”
……
四 年 以 后
四年以后是一九七八年了。“四人帮”已于一九七六年倒台,国家、民族从危亡的边缘勒住了马缰,多年来渗透到各个角落的极左观念,逐步得到了实质性的转变。
正视中国已是相当落后的现状,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向科学进军,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了历史的潮流。刘宝生也成了一个“科学迷”。他利用以往学得的知识,发奋钻研,培育成功了一个水稻高产新品种,每亩能增产七十多斤。他光荣出席了县劳模会。在会上,县委书记亲自握着他的手,鼓励他再接再厉,还说要帮他介绍对象。宝生红着脸说:“我,已经有了。”此后,大岭村党支部书记老周亲自出面,去做海兰嫂子的工作。桂英见宝生能出席县劳模会,戴着光荣花回来,相信了老支书说的“以后谁个犯法谁个顶,家属子女无牵连”的话;又想到海兰和宝生竟这么大的决心,一等好多年,心里软下来,应允了。在外面,她逢人还说:“我早就看出宝生是个有出息的,你们看,不是当了县劳模了!”
很快地,宝生和海兰结了婚。三十四岁的新郎、三十二岁的新娘啊,他们等了十年的岁月,终于枯木逢春了!
到了七九年初,同许多无辜的人一道,宝生的母亲摘掉了错戴的 反革命帽子,有了公民权。宝生的成份也改为社员。宝生出门欢喜进门也欢喜了。海兰出诊回来,常常唱着歌,好久不再说她像一枝花了的人,现在又说她像一朵美丽的花了!
“你就留在这里搞专门研究,同意吧?”在县良种场学习结束时,场领导对宝生说。可是,宝生像是早考虑好似的,答道:“我原先在农村没能发光发热,现在要补回来!”回来后,他就一头扎在实验地里,连白天黑夜也不分了。
望着宝生那成天忙碌的背影和有说有笑的姿态,人们议论起来:“不能再叫他‘哑巴’喽,叫他‘土专家’吧!”
“是啊,时代前进了,外号也要更新哟!”
“人家给你改名‘土专家’啦!”傍晚,海兰出诊回来路过实验地,看到宝生,像报喜似地说。
宝生站起来,笑啦;海兰也笑啦;躲在云片里的月牙,也钻出来笑啦——她在为这一对新婚夫妻庆幸!她看了亿万年的历史了,做的记录无数,又将这一段历史做了特别记录。她准备什么时候人们忽视这段历史了,就将记录拿给他们看。人类之所以伤痛太多,就是因为总把原来的伤痛忘掉了,所以常要用“月缺”提醒他们……
——写于197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