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单看当今戏剧举办了多少节会、请了多少领导和专家来观摩、评出了多少奖、用了报纸多大版面来“捧戏”、以及为戏花了财政多少钱等,你一定会以为戏剧真是繁荣得不得了,可是,戏剧的消费主体是观众,他们是上帝,戏剧繁荣不繁荣,得由这个“上帝”说了算。如果我们把眼光稍稍向“上帝”瞥一眼,就会很快发现:今天要寻找几个忠实的戏剧观众(愿意掏自己腰包进剧场的人),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了,就是那些和戏剧关系密切的领导和专家,也未必够格做“忠实的观众”啊!过去说要改变戏剧的观众结构,不能只是中、老年,现在只怕连中、老年观众也难保住。笔者所识的上世纪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的不少老戏迷,也是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进剧场了。是电视取代了戏剧吗?不见得,电视里也有戏啊!可这些老戏迷却常常避开戏剧频道去看电视剧,他们对人津津乐道的也是电视剧或者“焦点访谈”、“共同关注”、“开心辞典”等栏目里的内容,说及戏剧,则多见皱眉摇头:“唉,总是那些旧东西,老一套,没看头!”看来,这个“旧”字,已经成了危及戏剧命运的一大病种,不能不正视它。本文想联系这个“旧”字,从戏曲剧本方面谈点拙见,并用拙题“戏剧要以新振兴”冠全文。
当今呈现在舞台和银屏上的戏曲剧目,数量应该是不少的,为什么观众(这里不再苛求是“忠实的观众”,就用广义的观众吧,和戏有接触者都算)要认为它“旧”呢?“剧本是一剧之本”,这里不得不着重从剧本上来分析。当今的戏曲剧本,我认为主要有五种类型:一是由小说改编成剧本,截取古今小说中现成的故事,改换体裁,写成戏;二是由其它典籍改编成剧本,将非小说(如史志、传记、传说、诗词、寓言、成语故事等文体)中的经典性的东西(当然大多也是现成的)写成戏;三是由影视改编成剧本,原来已是电影、电视剧了,因口碑不错,又把它改写成舞台剧;四是由剧本改编剧本,根据新的需要,将古人的剧本新编,或是将今人的剧本改写、移植;五是从现实或古人生活中摄取素材,从主题、人物、故事、结构、语言等方面全方位创造地(当然也有不具创造价值的)写出剧本。以上五种类型中,前四种都属改编性质,仅有第五种属原创性质。在我们的有时看起来还热热闹闹的戏剧舞台上,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部分是改编剧本在“热闹”。不可否认,改编剧本中确有出类拔萃、面目一新的,但是大多数改编本难以逾越原著的高峰(这也难怪,那些原著一般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呈现的是一种“后天不足”的状态。尽管我们常常听到改编者或评论者诸如“忠于原著,又高于原著”、“大大提升了原著精神”等等宣称,甚至还有“化腐朽为神奇”等说法,可是原著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改编得怎样,还是不能由自己、而要由“上帝”(观众、读者)来检验。检验的结果是:许多为了配合各个时期的政治中心而改来改去改了多少年、甚至几十年的东西,往往不如原著好,以致不得不回过头来再忠于原著,实际上是空忙了一场。这些大量存在的因袭前人、他人作品的剧本,是“第二个形容女人像花的人”,本身就难有新鲜感,使人觉得其旧,再加上往往又是因急功近利而导致的失魂和跑调的因袭,又怎能不使观众对这种旧产生恨意、从而做出“不看”的抉择?再则,即使因袭得再好,甚至还有出新的东西,但由于题材陈旧,也是难以吸引观众的,笔者就有这样的经验:再有杨贵妃、武则天、赵五娘的戏统统不看,太多了,受不了!
有别于改编剧本的是一部分来自生活的原创剧本。这类剧本虽然具备了创新的很好基础,但一因原创本来就比改编的难度要大得多、二因对原创作品缺乏必要的政策倾斜、三因原创作品中历来存在的跟风赶浪之风未得遏制因而雷同化现象严重、四因缺乏真正的文艺批评、五因原创作者自身状态不佳(心态浮躁、急于功利、学养不足、对生活浅尝辄止……)等等主观和客观原因,致使原创作品中的精品很少,而平庸之作较多。那些思想苍白、手法老套、内容雷同(大都走的配合中心一个路子)的平庸作品,虽然跻身于原创剧本的新兵队伍里,却仍给人以似曾相识、旧模旧样的感觉,对振兴戏剧、唤回观众毫无补益。
新陈代谢,是生物的基本特征,如果没有接连不断的“新”的来“代”,生物的体内只有旧原素,那它的生命便要终止。戏剧亦然。既然是旧阻碍了戏剧的发展,剧本的旧又是戏剧根本上的毛病,为了戏剧的生存,医治这个根本上的“旧”病,势在必行。笔者不是良医,开不出治本的良方,可是戏剧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戏剧行业的一员“匹夫”,试提出如下拙见:
一、努力抓好原创,把打造戏剧的专利产品,作为剧本创作的主攻方向。借用科研上“专利”这一术语来比之优秀的原创剧本创作,我认为是合适的。前人没有的、他人没有的、我自己创造发明的才谓之“专利”,否则不算。当然,专利也有大小之分,莎士比亚有三十多部优秀剧作的大专利,元、明、清有影响深广的十大悲剧和十大喜剧的大专利,可是这些都是前人和外国人的,我们现在没有够得上大专利的戏曲剧本,而且往上追溯一百多年也没有,或许有一些小专利,可是能上文学史的大专利一个也没有。没有也不要紧,只要有自知之明,有建设之心。我们经济上原来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抓建设就起来了,戏剧事业也要靠建设。建设当然要有过硬的新项目。不是不要改编,改编可能永远不失为戏剧创作的一个路子,是“百花齐放”的一朵花,可是改编的规模不能太大,不能给人造成一种只有改编才是康庄大道的感觉和环境,那是非常不利于艺术创新的,只会窒息艺术的生命。打造戏剧的专利产品,应该作为一个目标性的口号提出来。再就是要做好政策调整,政府重奖和重点扶持的,只能是创新度高的原创作品,宁缺勿滥,就像国家颁发科学技术奖那样,否则,花钱越多,只能离繁荣越远。
二、拓宽题材新领域。与小说、影视、新闻等形式比,我们的戏剧作品的题材范围实在太窄,自我禁忌也实在太多。虽然早已是题材无禁区了,可是冥冥之中,许多创作人员似乎仍被一只无形的手摆布着,使他们只能选择去写好人好事,甚至还只能沿用“三突出”的办法写!其实,这只“无形的手”,正是我们自己的短视和盲视。反腐败、法制、民主政治建设、环境保护、教育公平、医疗改革、食品药品安全、企业改制、民房拆迁、阳光财政等等这些既是人民群众普遍关注的焦点问题,又是中央领导在政府工作报告中郑重提出的要解决的问题,各个艺术门类、舆论媒体纷纷涉足,为什么我们戏剧可以游离其外、只是一如既往地炒古翻旧?既然我们可以对一系列事关老百姓切身利益的问题都置若罔闻、不予理睬,老百姓冷落戏剧不是天经地义吗?当然,笔者毫无意向鼓动人们都去实用主义地写具体社会问题,那种搞法是反艺术的、短命的,对振兴戏剧有害无益;笔者是建议要拓宽题材,也就是拓宽戏剧创作的载体。《窦娥冤》的载体是一桩冤案,为数不少的包公戏都将惩治官员腐败作为载体,《红楼梦》则是将一个王府的盛衰(实是对一个必然走向灭亡的落后社会制度进行剖析)作为载体,这些载体都赋予了作品强大的生命力和左右逢源的用武之地,而且人民性很强。生活本身就是多姿多彩的,多才新,单一就旧,题材广泛,载体多样,才能做到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
三、重视基层创作。艺术要贴近实际、生活和群众,不仅是一种要求,更是一种规律。为什么有的艺术家(包括大艺术家)原先身在基层时能出杰作,到上层后却今不如昔?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生活资源枯竭。振兴戏剧得靠人来干,广大专业和业余的基层作者,长期处在和底层民众接近的最佳位置,对百姓疾苦感受深刻,有的本身就是社会焦点问题的直接体验者,甚至本人的经历就是一本书、一部戏,具有厚实的生活储备。可是近些年对基层戏剧作者关注的热度降到了冰点,基层作者的戏剧作品难有、甚至根本没有讨论修改、发表、上演的机会,他们正被日益边缘化。一个个表演艺术团体不约而同地都把眼睛朝上,广请上层的名家来助阵,因为这样容易获奖、出政绩。一些上层名家也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来利机会,就像歌星赶场一样到处接活。歌星天天唱旧歌照样挣大钱,名家写东西可以不掏真生活吗?天天去掏,只出不进,就掏不空吗?没有掏的而“硬写”,便只能去炒古翻旧因袭他人,甚至无病呻吟,制造文化垃圾。目前戏曲界这种现状,实在有悖于艺术生产规律,须知古今许多名家都和基层分不开啊!身居穷乡僻壤几十年写出《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是基层吧?家道败落、迁居野郊、衣食无着、在凄凉困苦中“披阅十载”写出《红楼梦》的曹雪芹是基层吧?给富人看马当杂役的莎士比亚是基层吧?关汉卿、王实甫、李渔等等名家终身都是“基层作者”啊!可谁能不仰视他们?!上天往往“降大任”于“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人,对基层作者的忽视,再不能继续了,也许振兴戏剧的希望,就在他们身上。小说创作为什么走在前面?就因为在这个领域最少论资排辈,特别注意推介新人。戏剧不能只顾忙着改编小说,而要学学小说的先进经验。
四、推行真正的文艺批评。文艺批评应该是啄木鸟,啄虫医树;不应是吹鼓手,尽吹中听的。改编的剧本需要批评,原创剧本更需要批评的营养,否则,就难以成长壮大。纵观现今的一些戏剧评论,言过其实、涂脂抹粉的实在太多,中肯公正、实事求是、犀利深刻的实在太少。不少“表扬与自我表扬”、近乎商业广告式的评论,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捧杀”,而许多剧目生产单位还乐意花钱去买这种“捧杀”,这种情况持续久了,使得人们都虚荣起来,只爱听恭维话,对健康有益的批评,反而变得不易接受。批评也是要市场的,普遍对批评持排拒心理,就使批评没了市场,只能销声匿迹,这是很可悲的。一行事业到了批评缺席、不以被别人校正为荣的时候,最起码也是一种病态。干旱的剧坛需要批评的雨水浇灌,否则可能会减收或无收。值得指出的是,现今还有一种比较起来“最批评不得的戏”,就是某些地方的“政绩戏”:地方官员想在文化上搞政绩,便选择了上戏,急于求成选定剧本后,便不惜代价地花钱投排。可是这种领导“一锤定音”定的本子,往往“定音”不准,甚至“很走调”,可是“政绩工程”怎能有错?更不能被否认!于是再多花钱大包装,再多花钱和评委套近乎……这是更可悲的!但不管怎样,文艺批评不能废止,而且越是可悲的现象居多,越需要批评,这道理就同久病不医就要多花医疗费一样简单。小说界的“啄木鸟”较多,像《十作家批判书》这样的书也畅行无阻,可是小说中的优等品就较多,惹得电视、戏剧纷来改编;“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努力打造我们自己的专利吧,只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新花,才能装点我们自己的春天!
(2007年4月23日稿毕)
□2007年《戏剧之家》第3期发表
□2008年中国戏剧出版社《戏苑春秋》丛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