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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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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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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波折

 

夜深人静。

周云估摸村子里的人都睡了,不会有人再来光顾他的“光棍屋”。他强撑住挑了一天稻捆的疲惫身体,关了门,就着煤油灯光,拖出了床底下一口大木箱,打开,放在身边。

“挨秩序来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了第一本书,一看封面——《封神演义》。啊,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妲己,兴妖作怪,陷害忠良,断送了商朝江山,送她上西天吧!可是,后人不就缺少了一个反面教员?唉,也管不了这些了!他把书抖得散散的,让几页纸去接触灯芯上的火苗。“咝——”立刻,书烧燃了。他把它支放在地上。火光越来越大,照亮了整个屋子。他有些惶恐了,站起来,再用件烂衣服堵住窗子。

    第一本报销了。他拿出了第二本,是《古文观止》。唉,烧吧!只凭这一个“古”字,就是十恶不赦了!他想起了昨天大队开他批判大会的情形。

    “拿起笔,作刀枪,狠批周云复辟狂!”——差不多每篇批判稿,都有这么几句斗志昂扬的话。那些念批判稿的人,个个义愤满腔,声色俱厉。周云听着、听着,心中一个问号始终得不到解答:这些往日和善可亲的乡亲们,为啥突然对自己有了这么大的气?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呢?他在思维里努力排除着那些批判稿里流行的套话,尽量记住那些沾带点事实性的东西,然而,却只有那么几小段。

    “他的老子是反动的,什么藤结什么瓜!”

    “把他从教师队伍清洗回家,他怀恨在心,在田里做活,他谈三国,妄图跟党闹‘三国鼎立’!”

    “他每天晚上都在家里偷偷看书,据说有很多乌七八糟的古旧书,这不是想变天吗?”

    ……别人一边批,低头站在台上的周云,一边暗暗和自己逐条对照。

    “什么藤结什么瓜!”老子和儿子如果只能是藤和瓜的关系,那自己的坏,便是无疑的了。老子是一九五七年划的右派,劳教期间就病死了。虽然周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子究竟有哪些反动行为,但有一条他是旱就肯定的——是罪该应得!他觉得这么严肃的政治大问题,是决不会搞错的。可是,自己也有罪吗?他努力回忆自己走过的生活历程,希望能从中找出有罪的痕迹来。小学,初中,高中,师范,自己都是在党的阳光照耀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德智体各方面都一直优秀,一直安分守己,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啊?那么,是没有罪了?没罪,怎么自己在城关小学当教师,被清洗回来了呢?对了,这就是罪啊!可是,犯罪的事实呢?他想起了在清洗自己回家时,学校批判会对自己的批判:

    “什么藤结什么瓜!……”

    “让老右的孝子贤孙来教育无产阶级的下一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啊,对了,“什么藤结什么瓜”!学校这么讲,回乡也这么讲,这就是揭示自己有罪的最本质的阐述啊!对自己要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呀!用这个藤与瓜的道理一想,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但转而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明白。藤与瓜,藤与瓜,父亲这根藤早就枯死了,我这个瓜不是依附在社会主义的新藤上吗?可是——“阴魂不散”啦!它要决定自己一辈子呢!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应当承认,周云对自己的解剖是无情的。他经常用阶级分析的枪法狙击自己,常常弄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这一条——他继续对照着:“谈三国是发泄不满,想与党闹“鼎立”。哪个鬼有这种心思啊!——嗯?怎么啦?我怎么能赌起咒来了呢?人家是在对自己作阶级分析呢,说明贫下中农有觉悟!谈三国不好,就不谈了,别人再要求也不谈!家里那套《三国演义》坚决烧掉!

    “偷看些乌七八糟的书 ,想变天!”哎呀 ,群众眼睛真雪亮,连我晚上看书也知道了!可是,我是想“变天”吗?哪个鬼——唉,我怎么又赌咒呢!群众的动机是好的 ,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啊!我……

    突然,会场上向起了嗡嗡声,有些人站了起来,啊,批判会要结束了。这时,只听主席台上有人大声说:“喂!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

们,大家静一静!”这是杨捍山的声音,他是批判会主持人,大队的

革委会主任。“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杨捍山又响亮地重复了这句称呼,“我们要时时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反映,阶级异已分子周云家里,有好多书!而且,有好多是老古书!”他把“古”字说得特别重,“大家要提高警惕,严防他放毒!在这里,我要勒令周云,必须在三天之内,把你那些老古书——那些封资修的臭垃圾,全部交出来!不然,我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

    啊,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交吗?这么多,要是一交,不都成了活靶子?那叫人怎么受得了……

    烧,只有烧,全部烧掉吧!这不是我不忠啊!烧掉这些书,也是革命行动,或许比交出来更彻底呢!

    《三国演义》,烧,坚决烧!《说岳全传》、《儒林外史》、《西游记》、《外国文学作品选》、《唐诗三百首》……烧烧烧!

    《红楼梦》——唔,毛主席不是还提倡要看《红楼梦》吗?可大队当造反派起家的革委会主任杨捍山说:《红楼梦研究》是反动的,谁再看《红楼梦》坚决没收!唉,烧吧!

    说实在的,从小学三年级起,周云就和这些书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十几年来所买所看的书,都一直爱惜得完整无损。读文学书,是他业余的第一爱好。上初中时,他就在暗暗地学写一些小说了。虽然他还不敢有当个文学家的崇高理想,然而,他那浓烈的文学“瘾”,是难以戒掉的。依着感情,这些书,这些凝聚着前人许多心血的中外名著,他是一本也舍不得烧的!可是,不行啊,时代的需要,时代!大                           

势所趋,谁抗拒得了呢?

    把它们都埋在地下,不看,也不烧,行吗?不,不行啊!“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藤结什么瓜……”一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就像走马灯似地转动着这句极有权威的话,就仿佛看到,在一片荒凉的沙漠上,有一棵根死叶焦的枯藤,上面结了一个巨大的、有毒的瓜,无数人举着刀、斧,正向毒瓜猛砍……。啊,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将是粉身碎骨!

    烧啊,烧……。一本本书相继化成了灰烬。一些纸灰,随着火苗的煽动,满屋里飘飘摇摇像一群失了生命的黑蝴蝶。

    啊,“老古书”、“老古书”!这是几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既“老”且“古”,就必定等于“坏”了!新,而且年轻的,才都是好的。可是——新沙皇不也沾了个“新”字吗?牢房里不关着不少年轻人吗?这……这……唉!这无法解释啊!还是那句话:时代,时代需要这样,大势所趋……

    周云从剩书不多的箱子里,又拿起一本书来。不知怎么,他索性连书名也不看了。“反正都该烧!”——心里这样想着,抖开书,向火苗伸去。

    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我——我怎么没插上门闩?!真该死,该死!周云颤抖的手从火苗上缩回来,惊疑未定,来人说话了:

“云哥,你还没睡呀?”                               

啊,是楚菊的声音,询问中夹带着诚挚的关怀。周云这才镇静                           

下来:“这么晚了,你……”

    “我睡不着,无聊得狠,找你借本书看。啊!你,你在烧书?”楚菊很是惊奇。

    遮掩是无济于事了,同时,周云也没有那种急切应变的本领,所以,楚菊一进来,他便木呆呆地蹲在焚书现场,无所适从,束手就擒了。

    “云哥,为什么要烧呢?”

    周云抬起头,望着楚菊,该怎么回答她呢?为什么要烧,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楚菊像是看透了周云的心思:“你呀,云哥!你书比我读的多,怎么成了书呆子?你以为烧了书,就找不到你的麻烦了?这才见鬼呢!只要他们想找,一千个、一万个也找不完!”说完,她从周云手里夺过那本正准备烧掉的书,“我看看,这是什么怪物,你要判它死刑!”她拖过一个小凳坐下,凑近煤油灯看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她念着书名,“德国的歌德写的……”

    啊,那看书的姿势,那双黝黑明亮的大眼睛,和当年是多么相似,只不过多了几分老成。

    周云和刘楚菊,是儿时的要好伙伴。一个村里人,从小他们就在一起相处得很和洽。一块儿玩:崩豆、跳房、捉迷藏;一块儿做活:捡麦穗、扯猪草、摘豆角。他比她大一岁,她喊他“云哥哥”,他喊她“菊妹妹”。

    两个人一同报名上学,坐在一个课桌上念书。周云帮楚菊学语文,楚菊帮周云算算术,两人都是品学兼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那时,周云的爸爸还在外地一个科研单位工作。每次他探家回来,总要把小周云领到附近集市上,给他买些像本子呀、文具呀、颜料呀等等的学习用品。而每当他买这些东西时,事先小周云总是扯着爸爸的衣襟,悄悄地说:“爸爸,买两份,买两份。”爸爸买了两份,他就分一份给小楚菊。他觉得,自己有的东西,楚菊不应该没有。而楚菊呢,上学时带些什么花生啦、甜枣啦、香梨啦等等之类吃的东西,也总要分一半给小周云,她从不背着周云吃带的东西。

    有一次——那时周云的妈妈还活着,妈妈要到爸爸那里去。小周云正在上小学二年级,读书很钻心,带他同去吧,要影响功课;不带吧,谁来照料他呢?正当周云妈犹豫不决的当儿,楚菊的妈妈从楚菊嘴里知道了这件事:

   “菊儿,叫你云哥来我们家住吧!”

    周云的妈妈和楚菊的妈妈,虽不是邻居,却是多年要好的乡亲,所以,当小楚菊来接周云的时候,周云的妈妈就放心地让孩子去了。

    楚菊的妈妈可喜欢小周云啦!每天给他洗衣服、盖被子、问寒问暖,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爱抚他。

    楚菊和周云不但每天一同上学,一同放学,还在一个屋里住,一口锅里吃饭,一盏灯下做作业,两人更亲密了。

    楚菊是个很有心计的机灵丫头。不到三天,她就用各种办法,把周云的生活习性、口味摸得清清楚楚。

    “妈,云哥喜欢吃蛋花面条。”“好,我做。”于是,早上说的,中午就吃上了可口的蛋花面条。

    “妈,云哥喜欢吃糯米糍粑。”“好,我做。”于是,中午说的,晚上就吃上了香甜的糯米糍粑。

    每到吃饭时,如果楚菊不在,妈妈就对周云说:“云儿,喊妹妹吃饭。”如果周云不在,她就对楚菊说:“菊儿,喊哥哥吃饭。”

    楚菊的父亲那时在工地上做工,听说小周云住进了他家,也高兴得像得了宝贝。每次从工地回来,他总要和周云逗耍一阵;临走时还千叮万嘱楚菊的妈,一定要照护好孩子。

    十多天后,周云的妈妈回来了。她来接小周云回家。

    不知为什么,妈妈走后,周云在心里经常念叨着:“ 妈妈快回来。”可一旦妈妈回来了,他又觉得妈妈回来得太早。

    两位妈妈在屋里说着话。楚菊把周云拉到了房后,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儿:“云哥,我们要是一家人就好了。”

    “我们会是一家人的。”小周云用手摸着楚菊家的墙壁,自信地说,“我回去跟妈妈商量,以后我们搬到一起住,不就是一家人了?”他睁着天真的眼睛望着楚菊。

    楚菊点点头,擦去泪珠,笑了。

    生活啊,要是真能按照天真的孩子们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就好了;但是,周云的妈妈并没有给孩子带回来欢笑,而是带回了他爸爸在一个早上,突然被划为右派的消息。

    妈妈哭了。周云哭了。楚菊一家都哭了。乡亲们知道了,也都摇头叹息。

    周云每天还是和楚菊一道上学,只不过变得沉默寡言了。楚菊以              

她一个小女孩所能达到的温存,尽力安慰周云,替他分担这“一家人”的痛苦。

    在学校,有几个调皮学生,总喜欢当着周云的面,唱这支歌:

         右派,右派,

         像个妖怪,

         当面他说好呀,

         背后他说坏!

         ……

    九岁的小周云,紧闭着嘴唇听着、听着,忍受着这孩子难以忍受的刺激和折磨,听凭歌子里一个个尖刀般的字眼,来刺戳他那稚嫩的心灵!泪水从泪囊里涌出来,在他的眼眶里积蓄着,积蓄着……,终于,小小的眼眶容纳不住了,夺眶而出。

    每当这时候,楚菊便跑过来,把周云拉得远远的,陪他流一场泪。

    学习,学习,埋头学习,堵起耳朵学习,不去理会别的一切——小周云还不满十岁,就学会了麻木自己。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了,考试总是名列前茅。老师对他很是喜爱和同情。——就这样,初中,高中,师范,他都以成绩特优而被录取,最后分配在城关小学当了教员。

    楚菊呢,拿到初中的毕业证后,准备去读高中,遭到了他父亲的坚决反对。他用“看穿了社会,读书人迟早总要吃亏”的英明论断,硬逼着楚菊务了农。他说:“三百六十行好买卖,不如种田打土块!”

    就在周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病死在外地。周云刚当上教员,饱经忧患的母亲又因病死去。从此后,周云就成了一个孤人。

    “两家合一家吧。”——要是在儿时,周云和楚菊都会这样说,然而,现在不行了。周云在学校,因有那个“反动老子”的黑锅背着,受到领导、同行、社会甚至学生们的普遍岐视,常常感到吃不消,工作上再卖力,也无济于事。如果“合一家”,那就要承担起一个可怕的罪名:“拉拢贫下中农,混淆阶级阵线”,就等于自己挖坑,埋葬自己。

    楚菊呢,人大了,想的也复杂了:“合一家”,合一家算个什么关系呢?别人怎么议论呢?要合,就只有自己和周云结为……嗨!两人虽好,还从没有往那方面扯过呀!原先一块读书,很要好,可那毕竟是孩提的感情。后来,两人都大了,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虽然彼此都在心里挂念着对方,但一见了面,儿时的那种无拘无束的亲密语,一句也说不出来了,那种手拉手的动作,更是和他们绝了缘,只能谈些和他们平时所想差距很大的一些话。彼此无限深情,却又都心照难宣。唉,该死的“大”,把人害得好苦啊!

    “云哥,这书不是很好吗?”楚菊看完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前言,以及大致翻看了一下内容后,对周云说。

    周云从回忆的胡同里折转身来:“很好,谁说不好呢!别人有这书,也许没问题,你晓得我……”他没把话说完,只是苦笑了一下。

    啊,这苦笑!这短暂的、只有知心人才能察觉的一丝苦笑,是那样强烈地刺痛了楚菊的心!是什么时候……对了,就是那天,他被学                          

校“清洗”回来,背着那捆薄薄的铺盖卷走到村头,正碰上给他那多年铁锁把门的房子保管钥匙、刚刚察看毕房里漏子的楚菊走来:

    “云哥,你这是……”

    “我……”于是,那方阔、消瘦的脸上,由几个最简单的线条,汇成了一个短暂的苦笑。

    啊,什么都不用问了!就从这一丝苦笑里,楚菊知道了一切……

    “这本书不要烧,我看看。”楚菊指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说。她见周云没有回答,又以安慰的口气道,“不要紧的,我不会说是找你借的。再说,这又不是坏书,从“五四”运动以来就一直在中国流行,看这些书光明正大呀!”   

    “我烧的那些,还不都不是坏书,可是,书上和报纸上,都说要横扫一切……”

    “我才不信那些鬼邪!”楚菊不以为然地说。她摸了摸箱子里烧剩下的半箱书,说,“这些都不要烧了,我给你保管!”

    “可……可这里面还有不少老古书啊!”

    “古书又怎么样?岳飞、包公、文天祥不都是古人?我看现在有好多人,甚至有不少挂着‘共产党员’招牌的人,还不如他们呢!”楚菊顿了一下又说,“这些书我保管不要紧,我家人情几代都是雇农,没人敢来找事。我相信这些书不会就这么完了。流传了几千年的东西,要比那些昙花一现的有生命的多!”

    周云终于同意了。他说:“我也是舍不得烧啊,烧着书,就好像在烧着我自己……”

 

    三天限期到了。大队革委会主任杨捍山,带了两个民兵闯进门来。

    “统统交出来!”

    “交、交什么?”周云面对这些无坚不摧的革命家们,说话声音有些哆嗦。

    “你还装佯?书!”杨捍山吼道。

    “啊,没有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搜!”两个民兵立即来了一通翻箱倒柜。末了,他们怏怏地说:“没有。”

    杨捍山满腹狐疑:“一本也没搜出来?”

    “只有几本革命导师的红宝书。”

    “没收!”杨捍山口气十分坚决,“这种人家里不配有红宝书!”这位天才的、富于创造性的革命家,又指着墙壁上的领袖像说,“把像取下来带走!阶级异已分子家里,哪配挂领袖像!”两个民兵把像取了下来。

    “有人检举你经常看书,你的书都弄到哪儿去了?”杨捍山追根

究底。

    “烧了。我把它烧了。”

    老实的周云不会说谎。如果杨捍山再追问一句:“烧完了没有?”他甚至要说出“没有”来。可是,杨捍山没有问下去,而是将他那只仿佛能扭转乾坤的手,“刷”地从空中劈下来,作了结论:

    “畏罪烧赃!”

周云想要分辩,被大脑里闪出来的一句话挡了回去——“什么藤结什么瓜”!革命,这是一场神圣的、暴烈的革命运动啊!自己既成了对象,千刀万箭向身上戳来,也要忍着、忍着,不能喊冤叫屈!

下午,太阳懒洋洋地从云缝里探出头来,照射着田头坐着的众社员。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在听政治队长讲理论课。田地里红旗招展,到处插着语录牌。然而,庄稼都淹没在杂草里,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苗。理论课刚一开头,楚菊就开了小差。她走得远远的,在一个僻静的竹林里坐下,掏出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看起来。看着、看着,她完全被书中那动人的故事、那可敬可爱可怜的人物形象吸引住了;对主人公的命运的关切,更促使她不忍释卷地看下去。看了好一会儿,楚菊才合上书,走出竹林,向干活的地方张望。啊,田里还是只有红旗和语录牌,那无休无止的学理论会,还在进行着。于是她又钻进竹林,继续看她的书。

    “这地方好幽雅呀!”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楚菊的耳朵。楚菊抬起头来,杨捍山站在她面前。他用那一双像红玻璃球一样圆圆的、充血的小眼睛,把楚菊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那双阴森森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紧紧盯在楚菊那丰满的胸脯上。

    楚菊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没有理睬,把头扎得低低的,照旧看她的书。

    杨捍山竟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什么书?我看看行吗?”

    楚菊眼一瞪,没好气地说:“你们堂堂革命大主任,还有时间看书?!”

    杨捍山满脸堆笑,死乞百赖,动手动脚要夺书。楚菊气了,把书往他胸前猛地一摔:“你看,你看,你看个够,看了好批判!”

    “嘿嘿,我的好楚菊,谁还敢批判你哟!”杨捍山看了书名 ,“嗬,《少年维特之烦恼》!”他皮笑肉不笑,“你还有什么烦恼呢?是孤独了吧?”

    “瞎说!”楚菊上前夺书,杨捍山一个急转身躲过,翻着书,以恃强凌弱的姿态向楚菊示威。突然,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盯在书的最后一张空页上,“哦?这是周云的书?”

    “胡扯!这是我的!”

“哼哼!”杨捍山一声冷笑,指着空页下面写的很小的几个字给楚菊看:

 

        周云藏书。

 

    啊,天啦!我昨晚在周云家里,把这本书从头翻到尾,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写的字呢!楚菊为自己的粗心而百般悔恨!她又欲夺书,可她哪里是比她高一头、大一膀的杨捍山的对手!杨捍山紧紧抓住书,面部显出战绩显赫、马上就要领功邀赏的喜悦,朝竹林外跑去。

    “你不能拿走不能拿走!”楚菊呼喊着拼命追上去。不料,脚下被一条枯藤猛地一绊,狠狠摔倒在地上……。

来人了!当天下午约摸五点钟光景,杨捍山引着公社那个专抓运                         

动的头头,带着一班民兵来到村里。那块不知多少人挂过的、用檀木做成的沉重木牌,又挂到了周云的脖颈上。那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用钉子钉在木牌上。游村串乡,几个民兵用枪威逼着周云,叫他反复高喊口号:“我宣扬封、资、修的黑货!我里通外国!你们要把我批倒批臭……”

    在一个十字路口耸立着的领袖石膏像前,杨捍山对周云大声喝道: 

“跪下!向毛主席请罪!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你还在散布什么‘烦恼’,快请罪!”

    周云稍稍迟疑了一下,杨捍山在他背后猛推一掌,沉重的檀木牌拽着周云失去平衡,“扑通”跪倒在石板地上。他疼得晕了过去。鲜血从膝盖处渗出来,染红了地面……

“云哥,云哥哥呀!”晚上,楚菊抱着周云的腿,痛断肝肠!周云的一双腿,像掉到了泪水里。

    “不要哭,楚菊!”周云不知劝了多少遍了。

    “不、不!你不狠狠打我几下,我这心里怎么好受啊!都怪我、都怪我呀……”楚菊抓住周云的手掌,使劲朝自己脸上抡。

    周云的手用力往后背着:“不,楚菊!不怪你,是我罪该应得!怪我生错了……”

    楚菊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你这样说,你没有罪,没有罪!”楚菊向着周云那一双血迹模糊的膝盖望着、望着,望得近乎痴呆了,忽然,她止住了哭泣,站起身来,理了理额前的乱发,语气平静而有力,

“云哥,我嫁给你吧,我服侍你一辈子!”

    “嗯?这……”这冷不防的一句话,捅得周云心里呼呼乱跳,好半天,才稍稍平静一点儿,于是,脸上又掠过一丝短暂的苦笑,“这——办得到吗?你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可我……”看到楚菊那责怪的脸色,他没有说下去。

    楚菊每天晚上都来给周云洗创口、换药。在她的精心护理下,周云的腿伤很快好起来。楚菊的父母都支持女儿这样做,同情心使他们把周云看成了自己家庭的一分子。

    望着周云的伤一天天好转,楚菊的心里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每天晚上和周云的一点接触,使她仿佛觉得儿时的那种亲近关系,得到了一些恢复。在给周云换最后一次药时,楚菊再次郑重地提出了那个问题。

    “云哥,你怎么不答复我呢?”

    “楚菊!”周云似乎想过多少遍了,他的看法是坚定的,“书上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聚不到一类,也分不到一群啊!你没见报纸上连篇累赎的文章,都在强调一个观点:要作阶级分析,不能混淆阶级阵线。如果我们真的结合了,那就要应了书上的一句不好听的话:‘鱼找鱼,虾找虾,乌龟……唉,反正不好,会毁了你……”

    “云哥!你……”楚菊显然有些生气了,一双秀眉拧成了疙瘩,胸部在剧烈起伏 ,“‘书上说 、书上说’,你怎么一口一个‘书上说’?书上说的什么你都相信?分析、分析,依我看首先要对你看的那些书呀、报呀作作分析!这些书有的说的是人话,有的说的就是鬼话!前几天,我故意从报纸上找来一篇文章,念给几个社员听,他们                          听了都说是乱嚼舌头。可是这篇文章前面还加了编者按,说它如何如何重要。哼,它把天吹破也白搭!云哥,你是比我多喝了几年墨水,城市的政治学习也比农村抓得紧,那些关于当前这场运动的性质啦、意义啦等等道理,你肯定接受的不少;还有那些只要你看、根本看不完的鼓吹文章,更是塞满了你的大脑。原谅我说直话吧——如果不是由于你爸爸的遭遇,你一定会成为杨捍山那样的‘革命家’,也来革

像你这样的人的命!尽管你知道人家是无辜的,你也要革命!因为你

的思想完全被书本掌握了,你在无条件地忠于它。对当前这场运动,

尽管你想不通、不理解,你也决不敢离开书本去想问题。不过,有这

样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你的革命要文明一些,不会像杨捍山那样心

眼坏的人,专想整人,幸灾乐祸!”

    楚菊稍稍顿了一下,望了一眼惊讶的周云,又说:“云哥,我观察了这些日子,我反复琢磨,从你被平白无故地处理回乡,一点也不感到冤枉;从你明知那些世代流传下来的书有用,而只想到烧掉,并不去想办法尽量保存它们;从你不恨杨捍山那一伙靠整人高升的人;也从由于我的过错,而使你遭受痛苦,而你却丝毫也没有抱怨我的意思,只埋怨自己的出身这一点上,云哥,我看到书读多了的悲剧!”

    “当然,我并不是说文盲好,中国人如果都成了文盲,建设社会主义岂不是个笑话!我是说,对书不能迷信!通不通就信,对不对就依,完全不看实际效果,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不成了书呆子了?人与书谁是主人?当然是人!人要利用书,而不能被书愚弄!”

    “‘人生识字糊涂始’,我看这话是有道理的。你爸爸到底犯了                          

什么罪?别人不清楚,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你又有什么罪?凭什么要把你从学校清洗回家?又凭什么要像耍猴一样污辱你的人格?这些难道你自己清楚吗?这都是明摆着的冤枉好人啊!可你偏偏要用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道理来麻醉自己,使自己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冤枉,只觉得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这多么叫人可悲呀!”

    “云哥,不知怎么,现在我一听到你那‘书上说’几个字,就像有几把锥子在扎我的心!早知你会这样,当初你要和我一同回乡种田,我就不该拦阻你,不该一连几夜鼓励你去住高中、进师范,而应该劝告你不要读书了,建议你烧掉一切书籍,回乡当一个纯粹的农民。”

    “我们俩从小在一起长大,难道现在你真的觉得,在你的生活道路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吗?不,不用你分辩,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怕连累我,所以不得不在感情上拆桥毁路,自我封锁。可是,如果我们彼此从此一刀两断,我们的精神上能不遭受更大的痛苦吗?这痛苦会伴随我们一生一世!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是傻子,既有情,就该大胆地去追求幸福,家里不行,可以出走嘛,跑到山野乡村当农民,有什么了不起呢?却偏偏要死待在贾府的碓窝里,让人家捣散碓死。生前不奋争,死后再哭灵又有什么用呢?云哥,你为什么要相信那些“聚类、分群”的鬼话?真要分类,我看应该从思想感情上分,把祖宗八辈进棺材的都带上,有什么意思呢?不是说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吗?现在他们剥夺了你看书的权力,我看这也是好事!任何书本都没有现实生活这部书伟大!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社会、看看人生吧,看的多了,                         

你才能代表生活,才能辩别好书、坏书、哪有利、哪不利,才能不受

书害!”

    “云哥!不要再轻信一切书本了,不要再给自己注射精神麻药了,走向现实吧!你可知道,一看到你那种复杂、沉重——像驮着地球上所有大山的精神状态,我的心里就万分痛楚,我多么喜欢你当孩子时的那种单纯和直率啊!”

听完楚菊的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周云就像在混沌的睡梦中有人放了爆竹,那劈劈啪啪的响声使他惊醒,也使他感到新奇,还感到有一种似乎被击中要害的轻微痛快。他睁大了眼,端详着眼前的楚菊,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不相信从她嘴里能讲出这些话。

    啊,楚菊的确长大了!那昔日的黄色小辫,已又黑又粗地垂在肩上;那椭圆形的红润脸庞,泛着青春的光泽;那修长的、棱角分明的鼻梁下,嵌着一方端正的小口。嗯?就是从这口里讲出了这些道理?周云的目光又沿着这讲出道理的地方向上寻觅,啊,那两道弯弯的秀眉和美丽的睫毛下闪烁着的一双期待的大眼睛,作了肯定的回答:是的,这些话就是她讲的!

    这些年来,周云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楚菊。在外地读书,很少有回乡的机会——他没有时间。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使他的精神越来越受到沉重的压抑——他没有心思。

    他就不记挂她吗?不,他怎么做得到!

    当初楚菊辍学回乡的时候,他是多么不想再读书了啊!多年的同窗共读,多年的同去同归,多年的互助共勉,使他们好得像一个人。楚菊一再苦苦哀劝,他才勉强上了高中。上高中时,他常恍恍惚惚地把同座的另一位女同学当成了楚菊,但事实总在告诉他:她不但不是                          

楚菊,而且她跟楚菊很不一样:楚菊是热情的,她却是古板的;楚菊是温顺可亲的,她却是不易接近的;楚菊对自己无限同情,她却对自己充满了冷淡和蔑视,大有“你算什么人,不配与我同座”之意。唉!世间的人为什么各种各样啊?这种人——不,不容怀疑,人家是“红五类”呀!楚菊不也是“红五类”吗?为什么……他难找答案。

    楚菊想一切办法来弥补她和周云不在一起、周云精神上的缺陷。她那一封封诚挚、热情的来信,总能给苦闷中的周云,增添一些生活和学习的信心。周云经常觉得,幼年时和楚菊手拉手的生活虽然结束了,但仿佛楚菊那双注满友爱和关怀的手,总在他生活道路的前边等待着,哪里的路艰难,就拉他一把。他深切感到,在他的生活路途上,离不开这位女伙伴,离不开这位知心人。能不能永远得到她的关怀呢?不,也许不可能——楚菊还能到老不出嫁?她要出嫁了,她也不会忘掉我的!那么,是不是……是不是自己能跟楚菊……唉!看我想到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呢?社会的发展,好像越来越和我们这种人过不去,我们这种人,可能已经成了历史的绊脚石和垃圾堆,社会要纯而又纯,就必须清除我们、消灭我们啊!如果消灭了我们,社会真的能够前进的话,那我就心甘情愿。可是,难道能让楚菊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跟一个要被消灭的人……不,不能啊!“爱情”这个字眼,以后修改字典的时候,很可能要被剔除了,尤其我们这号人不应该拥有,所以,得早有自知之明——嗨,什么藤结什么瓜!我这人脑子里为什么尽想这些?这或许就是家庭影响、阶级烙印啊!这就是私心杂念在作怪啊!自己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多么艰巨!让无产阶级的思想占领头脑阵地吧,要脱胎换骨、脱胎换骨……

    竟住了师范,竟当了教员!

    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事,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然而,校园里那充满火药味的政治空气,那连篇累赎的上批下联的大字报,又使他预感到终究会发生些什么……

    果然如此。

    现在啊,现在一个女性,竟然明白主动地向他坦露了爱情。那烈火般的话语,那沸水般的热忱,使他畏缩了,不知如何应答,一连几天,彻夜难眠。今天,这位女伙伴,又向自己发表了一篇可说是警策新奇的演说,它像在自己禁锢森严的大脑里,投进了一枚炸弹,炸开了一道裂缝,崩乱了思维的神经……

    周云再看楚菊时,发现她早已到了窗前,那纤细、苗条的腰身倚俯在窗台上,是在凝视天边那一芽弯弯的冷月,还是在聆听秋风吹赶落叶的沙沙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怠慢了她,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他歉意地不无傻气地一笑,正想说些什么,不料楚菊回过头来,二人目光相遇了。周云本能地低下了头,用微弱的、有些颤抖的嗓音说:“楚菊,你——太好了!让我把你的话好好想想吧。真的,它很值得我好好想想!”

    楚菊走了,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了。然而,周云仿佛还能看见他那苗条的身影。他想:她今年多大了?对,比自己小一岁,自己是 ——二十四 ,那她该是二十三了。啊,岁月是快是慢呢?有人

说“光阴似箭”,可我总不觉得快,总感到时光是多么难熬!以后的

岁月会怎样呢?如果在遥远的以后能给人一些安稳和甜蜜的生活——

不,这要求也许太高吧?那么,不要甜蜜也行,只要安稳一些——如能那样,时光就过快一些好,快接近那个时候吧!可是,如果生活就是不断地搞压力加码,以后将更加暴烈、紧张,那、那时光还是过慢些好啊!不然,到那个时候回忆现在,也许觉得现在是幸福的,可是,已经过去了——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天啦天,真有天吗?你能预测以后吗?你能遂人愿吗?……啊,楚菊走了,走了……哎呀,这么黑的天,我怎么没想到送她一程!

 

楚菊独自一人回家去。她和周云虽是同村,但周云住在村子最北头,她住在最南头,相隔足有一里多路。夜已很深,为避免村子里狗咬,她改道走上了村后的小路。她不害怕,在村里的年轻女伙伴中,就数她的胆子大。她不信鬼神,黑更半夜,一个人敢到离村一里多路的坟场上去。有好几个人不相信,和她打赌,结果都输了。可是,她怎么知道,今晚不是鬼,却是一个鬼一般的人缠住了她——杨捍山,这个早就对她垂涎三尺的家伙,对楚菊对他的藐视和怠慢,一直怀恨在心,只是无可奈何。他知道楚菊和周云要好,于是就从周云身上开刀,特别施加压力。这几天,他又一连几个夜晚,在周云家前后埋伏了岗哨,企图来个“捉奸要双”,谁知好事不成。他骂站岗的不负责任。今晚,他独自一人亲临现场。在他也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楚菊走出来了。他感到失望。谁知楚菊竟改道走上了村后的小路,这小路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村子是在上风,不正是……嗯,天遂人愿啦!

杨捍山欲火中烧,歹心顿起。他急忙从田埂上抄到了楚菊的前面。当楚菊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离村子最远的一个弯道时,突然,一道手电光柱照在她脸上。

    “谁?”楚菊的心里猛地跳了几下。

    “我。哦,楚菊呀,你这么晚,在哪里来?”杨捍山嘻嘻地笑。

    楚菊一阵恶心。见杨捍山挡在路上,她急忙回身往转走。

    “哎哎,楚菊!”杨捍山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呀,周云可够坐牢的资格喽!”

    “什么!?”楚菊猛地站住,“他犯了什么罪?”

    “嘿嘿,什么罪?他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嘿嘿,证据攥在我手里。”他“刷”地掏出一卷纸来,在夜风里抖动着,“这是他这次抗拒收书,我们勒令他写的检讨书。哼哼,写的又臭又长,不是检讨,完全是反攻倒算!这里面有一句话特别恶毒。我现在要履行我革委会主任的职责,准备连夜向县公安局报案!”杨捍山杀气腾腾。

    “我看看,一句什么话。”楚菊忘掉了一切,挺身向杨捍山走来。

“你看吧,正要你看看。”杨捍山拧亮手电,照着检讨书上的一段话。是的,这是周云的字迹,楚菊默念着:

 

“……维护‘四旧’是对历史的反动,文化大革命正以摧枯拉朽之势……”

 

“这话不错呀?”楚菊不以为然。

“你好好看看,‘反动’后面没有标点,连起来念就是‘反动文化大革命’!”杨捍山指着划了红圈的几个字说,“看清了吧?”

楚菊摇摇头:“掉了标点,也不能这样念啦?”

“哼!”杨捍山忙收起检讨书,塞进了贴身的衣兜,“你别为他辩护,他完全是有意的。‘反动文化大革命’,他把文化大革命说成是反动的!这场运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手发动和领导的,这不是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吗?!哼,就凭这句话,不判他十年,也关他八载!”

    “这、这完全是他无意中掉了标点,你们无限上纲,卑鄙,卑鄙!”楚菊气得嘴唇直跳。

    “嘿嘿,卑鄙?”杨捍山狰狞一笑,“三队王春子的事,你没忘记吧?”

    啊!楚菊不由一阵哆嗦。这王春子是三队的一个年轻娃子。他找了一张旧报纸糊风筝玩,谁知他只顾贪玩,却把两个剪得残缺不全的文章标题——“热烈拥护”和“孔老二”粘得很近,成了“热烈拥护孔老二”。也是鬼差神使,他放风筝时偏偏断了线,风筝飘落在公路上,被县里下来检查运动的一个主任捡到了,如临大敌,全公社戒严盘查,很快就查到了王春子。于是,这个连孔老二是谁也不知道的小青年,就被扣上一顶大得吓人的“为林彪反党集团翻案”的帽子,逮捕送监,判刑三年。

    逮捕王春子的现场,楚菊亲临了,一切都记忆犹新。人家来捉拿他时,他正用一双小手,在沟里剜泥鳅呢。他剜呀、剜呀,弄了一身的汗,一身的泥。别人问他:“你剜泥鳅做啥?”他说:“我妈病了,想吃鸡蛋,可队里不准喂鸡,家里鸡早杀完了,我剜几个泥鳅,给妈熬汤喝。”“咔嚓”!—— 一副亮铮铮的手铐,锁住了剜泥鳅的手。

    “你、你们凭啥要给我戴这个?我不走呀,我的泥鳅还没剜够……”王春子号啕着,被推上了汽车。

    至今,一回忆起这件事,那副亮铮铮的手铐,那双沾满泥巴的小手,仿佛还在楚菊眼前晃动,使她心酸、泪垂。啊,周云,我的多灾多难的老实哥哥,也会为写掉一个标点,而大祸从天降吗?啊,会的,会的呀!杨捍山这伙人面兽心的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王春子家里是贫农,就判了三年;周云,周云要是真的……她头脑一阵晕眩,仿佛看到那副亮铮铮的手铐,已经套在周云手上……

    “嘿嘿,楚菊呀!”耳旁响起杨捍山得意的声调,“我晓得你和周云很好,你不要着急嘛,要想办法保护他。我若不向县里报案,也就没事啦。不过,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没什么,是一件没要紧的小事。”见楚菊没有吭声,他以为时机成熟,靠近了她,“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杨捍山迫不及待了,他一把抱住楚菊,那鹰爪般的手,就来撕扯她的衣裳……

    “啪!啪!”——楚菊气得浑身直跳,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这两记耳光上,直打得杨捍山倒退了几个趔趄,跌坐在田埂上。他摸着发烧的脸,愣了片刻,一屁股爬起来,就向大路跑去。嘴里咬呀切齿地发誓:“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不叫周云坐牢,我就不活世上……”

    “啊?你、你不能……”楚菊哭喊着扑上去,拖住了杨捍山的腿……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西北风呼叫着扑向黑夜。大地在颤抖,山河在呜咽……

 

    啊!历尽千辛万苦,时代终于在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翻开了新的一页。由于“日食”而陷入漫长黑夜的中国啊,人民终于起来,打断了那吞噬光明的“天狗”的脊梁骨,太阳在复圆、复圆……

    一辆草绿色的自行车,停在教师寝室楼前。

    “周云,周老师!你的信!”

    周云飞跑出来,是楚菊的吧?是楚菊来的吧?当他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时,他发觉自己又猜错了——是的,是“又”猜错了。一个多月来,他收到好多熟人和同学写来的信件,但就是没有楚菊的,尽管自己已经给她写去了三封信。

这是省出版社给他的来信,周云急切地拆开:

 

“周云同志:

        你寄来的长篇小说已拜读,我们认为写得不错,对‘极左’盛行时,人们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上的痛苦和不幸,作了颇为真实的描述,对社会渣滓作了有力鞭挞,并讴歌了人民的觉醒……作者对生活的认识,是深刻的;作品的主题很有积极意义……。我社已决定,将此作列入出版计划……”

 

    啊,周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他飞身跑回宿舍,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热血在奔淌,激情在涌流!

    楚菊呀楚菊,多亏了你的帮助!在我最困惑的时刻,是你疗救了我麻木盲从的神经,开始了对人生的实地勘测。是你弥补了我无书的空虚和苦闷,和我一同讨论社会,讨论人生,阅读一部更为重要的书,使我逐渐认识到,这部没有纸张、没有作者、也没有定价的大书的价值,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

    几年心血,多少个不眠之夜, 你同我一起构思情节,设计人物,

谋划故事,数易原稿,几经周折,终于完成此篇。当时,我们并没有

想到去发表,只是想写下我们的爱,写下我们的情,写下我们的恨,写下我们的向往和追求,记录下我们经历的那个畸形的年代,寄情于纸,立此存照。

    从那次我的腿伤痊愈后,我感到你变了,明显地变了,变得沉闷甚至有些冷酷了。但从你那深邃的双眼里时时闪现出来的愤怒的火花,你那常常紧咬嘴唇的动作,都在告诉我,在生活面前,你永远是个强者!你不会屈服于任何压力,你不会在任何不幸面前倒下去。

    你主张“放弃一切吧,快做点有价值的事!”你自己要这样做,也催我这样做,于是我们就做起来。任何迫害打击,任何诽谤中伤,对我们不但都无济于事,还帮助我们翻开了一页页新的生活内容,使我们充实,使我们自信,使我们的作品日益成熟。

    听到我平反复职的消息,我以为你会很激动,但不是这样,你还是那样平平淡淡,一点也不惊奇,只是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好像这些都在你的预料之中,早该如此,似乎像寒冬过去了,就必须是春天一样自然。

    我到校复职前的那天晚上,我的好楚菊,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谈上一通夜啊!还有,那时才听人说,杨捍山被逮捕法办前,你也去告了状,我多想问问你啊。可是,哪里也找不到你!你为什么不见我呢?这万千的别愁离绪,多么需要你帮我理一理,可是你却躲得远远的,你就忍心让我煎熬这精神上的莫大痛苦吗?

    周云的双眼,直盯盯地望着那雪白的天花板,一封薄薄的来信,                          

搅得他思潮翻滚,双手在办公桌上毫无目的地摸索着,啊,又摸到了出版社来的那封信,又把它拿起来看:“周云同志……”——看了一眼,他就看不下去了。“周云同志”、“周云同志”,为什么不该加上“楚菊同志”呢?周云清楚地记得,粉碎“四人帮”后,在他们准备把自己用血泪写成的作品寄往出版社前,楚菊坚决不同意周云写上她名字的情形。

    “为什么呢?主要靠你呀!”周云恳求着。

    “不、不,我不叫你写,你要写上了,我就把作品烧掉!我现在看不得我的名字,我一看见它就要恶心。我不要名字了,不要名字!我是一个无名的人!”楚菊几乎是在大声呐喊了。周云只好作罢。

    而今,信来了,作品有出版的希望了,该让楚菊早点知道,让她精神上也得到一点安慰啊。唉,这些年太苦了她了!当一次又一次政治斗争的炸弹在自己头顶开花的时候,她总在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我自己还没被炸成什么样,而她的身上却已伤痕累累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给我的帮助很多、很多,而我给了她什么?除负担外什么也没有啊!楚菊呀楚菊!下星期天事情再多,我也一定要抽空回去见见你……。

    外面,老师们的说笑声,惊醒了思考中的周云,他们都拿着空碗从食堂回来。“哦,我还没吃中饭。”他正要去摸碗筷,忽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同志,请问周云在哪里住?”啊!是楚菊,是楚菊呀!周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被什么东西——大约是门槛吧——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楚菊,还是那个样子,朴素的衣着,裹住苗条的腰身,两条短辫,垂在前胸后肩,只是眼神比往日显得更深沉,里面似乎还蕴藏着隐隐的悲哀……啊,她背上还背着一口沉重的箱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周云忙上前接过箱子,引她进屋,让她坐下,递给她一杯茶。

    “楚菊,我给你写的三封信,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你为啥就不给我回一封信?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着急!”

    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周云的问话一样,楚菊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吹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末子,显得很悠闲。沉静片刻,她笑了笑,指着那口箱子,答非所问地说:“这是你的书箱,我的保管责任已经完成

了,给你送来,你打开看看吧。”

    周云这才注意到这口箱子。是的,这是他的那口装书的箱子!

    “里面的那些没烧完的老古书,”楚菊说,“和一些现代书,还有外国名著,保管期间,我把它们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书,我看的确是很有价值的。云哥,你有空再细读读,会有益处的。”

    周云顺从地点点头,就像一个小弟弟,在认真听取大姐姐的吩咐。忽然,他想起了:箱子里的书,烧剩的只有一半了,可为啥还这么沉重?他走拢去打开了箱子。呀,是满满的、满满的一箱书啊!有很多都是新的。

    “楚菊,你、你买的?”

    楚菊微微一笑:“好书还是太少啊。我在书店里左选右选,才选了这么几本,还不知道你是否都看得上。”

    周云一本本地浏览着书名,感激之情,简直找不到言语表达。忽然,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本书名上——《少年维特之烦恼》!“啊,楚菊,这本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书店里书架上的书,我都找遍了,就是没有这本书。后来,我请求管理人员把我引到书库里,这里存放的有向社会上收购的古旧书,我总算在这里寻到了它。”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在叙述着一些自觉多余的话,然而周云听起来,每一句话后面,都可以打上一个惊叹号。

    楚菊说完话,喝了几口茶。周云发现茶杯里水不多了,赶忙要倒茶,谁知拿茶瓶时,看见了那封出版社的来信。他立即抓起信,高兴地对楚菊说:“楚菊,你看、你看,这么大的喜事我竟然忘了!省出版社来信了,我们那篇小说有出版希望了!”

    楚菊接过信看了一遍,仍然平静地说:“虽是有出版可能,可是跟这些书”——她指着书箱——“比较起来,差远了。以后要写新的,还要有提高才好啊。”说完,她站起身来,放下茶杯平平静静地说了四个字,但却犹如四声晴天霹雳,使周云万分震惊:“我要走了。”

    “什么?!你、你……”周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买饭你吃啊!”他双手哆嗦着,神经质地拿起饭碗,就要往外冲。

    楚菊一把拉住他:“云哥,我不饿。我到车站赶车,下午一点的车,快到了,屋里忙,以后我再来看你。”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周云急忙关上门,声音都变了样:“楚菊!你、你……”   

    楚菊掏出车票叫周云看:“你看看,我真的买票了,让我走吧。”

    周云一把夺过车票,几下撕得粉碎,他眼泪汪汪,哭着诉说:“楚菊,你、你好狠的心啦!来了连好好谈一谈也不肯,你知道我、我是多么地想你,爱、爱你呀……”他紧紧抓住了楚菊的手。

    “云哥,我、我……”楚菊的声调不那么平静了,变得有些颤抖,“我不能够啊!你不知道,我已被……杨捍山……两次……”泪水哽住了喉咙,她背过身去。

周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你不要说了,我预料到了,预料到了,楚菊,好妹妹,我的亲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他一下把楚菊紧紧地抱在怀里。

楚菊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躺在周云的肩头,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写于198111

 

(2006年8月15日由“中国网络文学联盟”网站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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