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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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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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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心态古今观

 

·文学评论·


“好编剧太少”——这在当今已成了众怨。当一个戏在投入巨资排演后观众并不买账时,当我们忙了多少年戏剧、回过头来竟没有保留剧目时,这种抱怨声便不绝于耳。这也反证了“剧本是一剧之本”的道理。你无视剧本的作用,拼命在包装上下功夫,只能是用大堆的银子去买教训。

我们的戏剧编剧人数不能算少,尽管有流失,但全国加起来恐怕仍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之所以好编剧太少,并不是说这支队伍中的许多人不具备写出好戏的能力(诚然,混日子的也大有人在),缺少好编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一个较长时期以来,许多编剧的心态出了问题:浮躁不安、急功近利、贪多图大、薄积厚发、投机取巧抄前人、不肯扎实做学问。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创作的活儿便干得快、粗、差。

什么是“快”?三下五去二,急就章。为迎接什么什么评奖、什么什么节庆,而抢时间、争速度,在追兔子般的节奏中写完剧本,甚至没写完就投排,边写边排,争分夺秒。什么是“粗”?粗放经营,偷工减料。深入生活?免了!宾馆里住住、宴席上坐坐、公园里转转——你能说这不是生活?!苦读经典?免了!“读书破万卷”已不时髦,翻翻资料,看看简介,东抄西凑,再加上来点儿故弄深沉,也能潇洒走捷径。字斟句酌?免了!君不见电影、电视、书刊那么多差错都出来了,什么“吟得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什么“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现在谁还费那个功夫!什么是“差”?差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结果,差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结果。不是说你拿了多少润笔费就不差了,不是说有几篇评论文章夸奖了就不差了,不是说获得了什么荣誉就不差了,这“遛遛”就是经观众和历史检验。观众不愿买票进剧场就是差,虽进剧场、看了跟没看差不多就是差,速生速朽、剧目留不下来就是差!

这种“快、粗、差”,成了影响当今戏剧创作质量,造成戏剧不景气甚至前景暗淡的大敌!文艺和经济有同理之处,在经济生活中,企业因产品质量差而倒闭的例子比比皆是;戏剧让“假冒伪劣”的剧本泛滥,能不走向危机和崩溃吗?自己打垮自己、毁在“自己人”手里的道理,大概不用再多讲。

编剧心态浮躁,干活快、粗、差,自然有主、客观方面的原因。客观原因应是不少的:市场经济了,各方面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编剧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终生与清贫厮守;专业、业余剧团众多,加上各种“文化政绩工程”、“形象工程”等米下锅,剧本的需要量增多,一些编剧认为机不可失;戏剧行业从昔日的以编剧为中心演变为以演员、导演为中心后,编剧地位下降,剧作家心理难以平衡;电视剧异军突起,需要量激增至一年一万多集,粗制滥造之风盛行,不少戏剧编剧旁观或参与电视剧创作,受粗俗之风的浸染……尽管有再多的客观原因,我们也不能把引起编剧心态浮躁的主观原因忽略不计,因为在同样的客观条件下,的确有着既有扎实功底又有良好心态、高度责任感的剧作家(尽管这种人现在不多),他们以写出了《雷雨》、《茶馆》这些大师们的创作态度为楷模,写出了无愧于时代的力作(尽管这些力作也不多),只要想想这些,我们就应该知道主观的原因是多么重要!

既然编剧心态浮躁其主观原因不可忽视,而这种心态又比较普遍且还有蔓延之势,以致出现了“好编剧荒”,这里不妨借助“他山之石”来攻一攻。元、明、清三代是公认的戏剧繁荣时期,在这个时期产生的许多的戏剧精品力作,久演不衰,我们就借这个“他山”。

首先应提及的是元代戏剧家关汉卿——这位中国戏剧里程碑式的人物。位于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之首的《窦娥冤》和十大古典喜剧之首的《救风尘》都是他编剧的。他一生创作杂剧60多种,在当时享名极盛,《永乐大典》称他“为一时之冠”。他是元杂剧的奠基人和中国戏剧走向成熟的举旗扛鼎的领袖。他的戏数百年盛演不衰,至今仍生机盎然。上世纪五十年代,世界和平理事会定他为“世界文化名人”。这样一个重量级的编剧,他的心态状况是怎样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观察他的窗口,这里举其二:一是他择业的心态。关汉卿熟读经史,学富五车,本可求取仕进,光宗耀祖,可是他所处于的元代初期,却废止了科举,广大士子走投无路,地位空前下降,许多人因此消沉颓唐,忧郁终日。关汉卿却能在困境中及时调适自己的心态,来了个“兴趣转移”,将其饱学用到了戏曲创作上。二是他敬业的心态。一旦选择了以戏剧为业,就不再“这山望着那山高”,也不是心焦气躁、急于出活儿、早作张扬,而是一头扎进去,潜心钻研。不仅钻研写戏的基本知识、钻研如何改革宋金杂剧和提升其水平,还长期深入到社会的最底层,终生与普通民众为伍,为其以杂剧创作来为人民疾呼、鞭挞丑恶、干预生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不仅如此,他还放下文人雅士的清高,不顾“戏子”在当时社会中地位底下的现实,常常出入于勾栏瓦肆,并且亲自“躬践排场,面敷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臧懋循《元曲选》序)。自己顶角上台演出,以此体验和揣摩戏剧表演技巧,学习舞台知识,探索获得最佳演出效果的途径。有了如此认真执着、一丝不苟的敬业心态,他的创作才能做到“曲尽人情,字字本色”(王国维《宋元戏曲考》),才能进入“一空依傍,自铸伟词”(同前)的佳境。

和关汉卿同时代、与关一样同属“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其名字仍为当今许多国人所熟知,因为其杂剧代表作《汉宫秋》及有关作品,被世代传颂。当年,他就以这些作品情真词美的优势,而博得了“曲状元”的誉称。就是这个“曲状元”,年轻时的心态也是浮躁不安的:他热衷于追求功名,对“龙楼凤阁”抱有幻想,虽然那时他参加了元贞书会,开始了杂剧和诗歌创作,却是有意无意将创作当成了求取仕进的敲门砖。他“写诗曾献上龙楼”,欲以文邀宠,却未能如愿。在中年时虽然熬上了一个江浙省务提举的官职,但仕途并不得意,社会的黑暗,官场的倾轧,促使他在50岁左右辞官归隐。至此,他的心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淡薄名利,无欲无求,“红尘不向门前惹”,以“清风明月还诗债”,专心致志搞创作,从而佳作迭出——是心态的转变,成就了一个备受时人和后人钦羡的元曲大家。

明代的高濂,是中国十大古典喜剧之一《玉簪记》的作者,擅长传奇、散曲、诗文的创作,曾任鸿胪寺官。他是把做官与写作都和做学问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是以学者型的恬静心态来为政为文的。比之今人不肯读书的浮躁心态,高濂耐得住孤独寂寞扎实做学问的精神,是值得借鉴的。高濂做学问的特点可用六个字概括,就是“博藏、乐诵、化用”。“博藏”,就是广博地藏书。他自述道:“梦寐嗜好,远近访求,自经书子史、百家九流、诗文传记、稗野杂者、二氏经典,靡不兼收。故尝耽书,每见新异之典,不论价之贵贱,以必得为期。”“乐诵”,就是乐于诵读。他藏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装璜门面,而是为了学习。他批评那些附庸风雅的藏书者:“不乐诵读,务得善本,绫纹装饰,置之华斋,以具观美”,藏书“尘积盈寸,经年不见主人一面,书何逸哉”!而他自己对待藏书的态度则是:“无问册帙美恶,意惟欲搜奇索隐,得见古人一言一论之秘,以广心胸未识未闻”。他精心地将藏书“类聚门分,时乎开函摊几,俾长日更深,沈潜玩索,恍对圣贤,面谈千古,悦心快目,何乐可胜”。乐诵实是读书的一种真境界!“化用”,是将所学知识融会贯通,潜移默化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来运用。他如何将因不懈地乐诵而聚积的才情用于为政?虽因史料缺乏难以尽知,但从古人对他“才誉腾于仕籍”(明吕天成《曲品》)的评价里,已能见其一斑。他将才情用于创作,却有其流传至今的作品为证。他博学多读,按说作品里用典会很多,事实却相反,他没有食古不化,作品里流淌的都是他高氏风格的优美语言,所以说他是“化用”。试将他的《玉簪记》信手拈几句:“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只落得冷凄凄飘泊轻盈态。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到如今,怎生的分开鸾凤钗……”如诗如画,这内里的文学味够你品的,且又能做到雅俗共赏。他的代表作《玉簪记》,其题材早有人写,可都影响不大;经高濂一写,便成为几个世纪以来深受观众欢迎的名剧。可见编剧的确是一门必须以恬静的心态认真来做、丝毫急躁不得的学问。好写手点石成金,而坏写手点金成石,尽管你写得再快,你写的题材再重大。

《牡丹亭》的作者、以“玉茗堂四梦”等剧作饮誉明代剧坛并斐声世代梨园的汤显祖,其创作心态今人不可不研究。我们先看一看汤公的简历:年少时刻苦好学有文名;21岁中举;此后因不愿趋奉权相张居正,历时12年共4次上京考进士均遭报复未中;张居正死后第二年汤显祖才考中进士,时已34岁;获得功名后,又因不阿权贵而不受重用,仅任南京太常博士等闲职;41岁时因上疏弹劾宰相申时行,触怒权贵和皇帝,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43岁时调任浙江遂昌知县,虽在任上兴利除弊、颇受百姓拥戴,可又因不依附权贵,处境艰难,只得于46岁时弃官归家;49岁时被弹劾免职——看着这些使人不得喘息、接踵而来的人生打击,人们会以为汤显祖的心态一定要糟透了,其实却不然,在他丢官后余生的20年里,他就在乡间自建的“玉茗堂”内,在十分困苦的环境中,长伴孤独寂寞,潜心戏曲创作,为其当代和后人奉献了一份宝贵的精神食粮。如果没有汤显祖那种“修炼”而成的,超然于物欲、权欲、财欲之外的心态,这份精神食粮只能是子虚乌有。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清代的“南洪北孔”,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二人各有其一,共同代表了清代戏剧的最高成就。《长生殿》的作者洪升,少年勤读既有诗才,却一生未获官职,只做了二十多年的国子监生。他经过十多年的辛勤努力,数易其稿,完成了传奇剧《长生殿》的创作。剧本一出来,便轰动一时,争相传抄、搬演。因在皇后丧期演出此剧而犯忌,被康熙皇帝革除了他国子监学籍。有人作诗为他而叹:“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可是洪升及时调适心态,在当时戏剧创作对他已是毫无功利可言的情况下,仍在流寓困穷之中坚持写戏。不仅如此,对“断送功名”的《长生殿》,他也爱不释手,在倒霉数年后又“不识时务”地张罗演出,并连演数昼夜。那踊跃的观众,也许是对他唯一的报答。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其经历和洪升有着惊人的相似:其也是满腹经纶,但屡试不第,只做了国子监生。不过,因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御前讲经,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被破格授予国子监博士的官职。他公事之余致力于戏曲创作,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笔耕(此前还经过多年酝酿),亦是数易其稿,终使传奇剧本《桃花扇》完工。该剧以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吸引了众多的读者和观众。王公显贵争相传抄剧本,北京清宫内廷与著名昆曲班社竞相演出,轰动一时。康熙皇帝派人向他索取了《桃花扇》剧本,定是剧本中有使“龙心不悦”之处,不久就罢了他的官。在余生的十八年里,孔尚任归隐山林,著述甚丰,写了不少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

在文字狱盛行的清代,“南洪北孔”因戏得祸并不奇怪;以现今不少人的眼光看起来可能会感到怪异的,是他们的创作心态。这种心态首先表现在创作周期上,洪与孔写作都是以反映兴亡之感的《长生殿》和《桃花扇》,各自都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十几年哪!他们把多少心血、汗水、学识、生活积累、以及生命的一个较长阶段都搭了进去,他们怎么能如此地耐得住清苦和寂寞的煎熬?他们如果生在当代,时下的人一定会以“时间就是金钱”的依据来嘲笑他们是多么地“低产”!然而,他们的“低产”却经住了时间的检验,成就了千古生辉的名剧;而现今的许多“高产”,却走向了速朽!时人会对洪、孔创作心态感到怪异的另一个方面是——他们的功利心哪里去了?按时下的做法,人们都在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因戏得祸,连利益的最小化也没有啊?得祸之后,还是对戏痴迷不改,“撞了南墙不回头”,这心态简直是出了毛病啊!的确,用“艺术乃敲门砖”的理论来衡量他们的心态,是无法理解的,最好也只能归结为“傻子精神”。然而,“傻子”们有另样的功利在支撑着,这功利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当戏剧的手指按在国家兴亡、人民安危这个脉搏上时,好的编剧是既不会松开手,也不会马虎从事的。也许,崇高的源头就在这里!

作家余华对自己的创作心态曾有一番说道,他说去欧美前惭愧自己写得少,在国内算不上高产;可到了欧美,了解到那些令他崇拜的作家比自己写得还少时,他又惭愧自己写得多了。他说:“原来他们是用写五本书的精力去写一本书,而我们的作家是用写一本书的精力写五本书”。其实,像欧美那些有责任心的作家,我们古已有之,而且为数众多,不然,我们的历史文化是无从辉煌的。在接受古代优秀文化遗产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学学这些遗产创造者的可贵心态。当然,仅有好心态,不一定就绝对能写出好剧,因为作者的学识、阅历、思想、技巧、语言、独创等等方面的因素都不能忽视;但,没有好心态,是绝对写不出好剧的。

                             

 (写于2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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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心态古今观》发表情况:

2005年《戏剧之家》第6期发表;

2006年《艺术》杂志第3期发表;

2006年中国网络文学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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