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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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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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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文化人

(短篇小说)

 

“刘老师,您走好啊!走好……”

四十岁的鲁民,很恭敬地送走了一个老文化人——七十岁的刘苒老人,又用深情的目光送刘老的背影消失干净,这才返身进屋。进屋后,他又深情地望着桌上刘老送来的那一叠厚厚的书稿,仿佛刘老的身影又回到了这屋里,他陷入了沉思。

——唉,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啊!那时的刘苒,人们都还喊他“小刘”。在本县文教局工作,人聪明,勤奋,刻苦,好学,又阅历广多,三十五岁未满,就写出了长篇小说《巍巍群山》的初稿,寄给省里一个出版社,大获好评。以后,出版社派员亲赴县城指导修改作品,以求能尽快奉献给广大读者。可由于一个突然变故,这部小说非但没有出版,刘苒还因此倒了大霉,被定为“三反分子”,下放基层监督劳动,书稿没收,人被折磨得九死一生。到平反昭雪之日,时光已过去近二十载,他已五十五岁。落实政策的人上门问刘苒:“有些什么要求?”他只有一句话:“只要求还回我的小说原稿!”可是,他怎知小说稿子早在二十年前已被付之一炬!他哭了三天三夜!(昔日受那么多打击、磨难,他还没掉过泪呢!)哭过之后,就拼命地、日以继夜地、发疯似地写起来。数载寒暑,寒暑数载。就像《封神演义》里哪吒死后,又被师父太乙真人用莲花重塑金身救活一样,《巍巍群山》又复活了!

他仍将书稿寄给原来的那家省级出版社,看过原书稿的几个老编辑阅了重写稿,评价颇佳;再了解了刘苒的经历和遭遇后,更是老泪纵横。他们向社领导汇报,社领导虽很重视,但又力不从心,因此时的出版界形势已发生了很大变化,严肃文学的出版困难重重,仅经费奇缺之难,就令英雄气短。数载努力,《巍巍群山》才总算正式列入了出版计划。当然,刘苒没有坐等出版,这期间,他又将书稿修改两道,使其更臻完善。

——鲁民作为专业作家,虽是不久前才到这个县城挂职体验生活,然而,对这县城文化圈内的事,他是了解不少的,对刘苒的遭遇,既了解,又同情。所以,当刘苒找上门来,要他帮忙为这马上就要付排的《巍巍群山》书稿再推敲一遍文字的时候,他欣然应允,尽管他自己手头正忙于写一部长篇,也决定放一放。一阵沉思、感慨之后,事不宜迟,鲁民马上投入阅稿之中,他要力所能及地为这部晚出的书做点事。

“笃、笃、笃……”——谁在敲门,又轻又柔。鲁民起身拉开门,吃了一惊,来人竟是老县长吴泽仁。吴县长是这县城里大大知名人物,虽已离了休,可“知名”没休。他曾当了多年县长,现今不少部、办、委、局的头头脑脑,都是他提拔起来的,谁敢不尊他,不敬他?鲁民虽和他有一面之识,不过是礼节性地说了一些寒暄话而已,怎么也料不到,这位老县长会光顾鲁民的借宿在县招待所一间简陋平房的“寒舍”。

“哦?老县长?您……”鲁民话未说完,吴老县长便笑咪咪地接过话头:“专程来看望你这大作家呀!”

“哎呀,我哪是什么大作家,小小写东西的。请进,快请进。您可是这里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了!”

吴老县长笑呵呵地进了门,就坐在鲁民刚才看稿子的椅子上。他扫了眼桌上那叠书稿,露出满意的神色,又接上刚才鲁民的话头说:“你可千万不要称我老领导,那样我就不自在了。我呀,早先在文教局当办事员,写写画画;后来又在宣传部当办事员,还是写写画画;再后来才是当宣传部副部长、部长、副县长、县长。可我的根基,是老文化人哩!”

“哦,领导也是老文化人?”

“是呀,自己多年写写画画,对写写画画的人我就特别看重,这不,尽管知道你忙,我还是想来你这儿坐坐。你可千万别把我当领导,那样咱们就生分了,你就把我当文化人一伙的。”

“好,好,连你这样的老领导也肯重返文化人的行列,我们感到无上荣光!”

“呃,只怕我这个掉队的老文化人,还沾你们的光呢!”

“哈哈哈哈……”二人一阵大笑。

在气氛到了很融洽的时候,吴老县长信手翻起桌上的书稿:“呀,是老刘苒的作品——《巍巍群山》?”

“嗳,老县长一定早知这部作品了?”

“知道,知道,这是我县的老特产嘛!请你在斧正?”

“哪里,我只是拜读。”

“这作品写得不错。”

“哦?老县长看过?”

“没有哇,我是听别人说的。这事谁不知道,早该出版了,拖延至今!”吴老县长边说边翻着书稿,显得有些爱不释手,“嗨,遗憾,我没看过这部书稿,我还真想看看呢,可惜我没这个福份!”

鲁民有些被感染了:“老县长想看这书稿?”

吴老县长挺认真地说:“我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现在不强调抓精神文明建设吗?我又兼任‘关心下一代协会’会长,《巍巍群山》定是一部精神文明建设的好教材,我真想先睹为快,等出书后,立即把它推荐给青少年!”

“好啊,老县长!”鲁民由感染升到感动了,“这书稿就请你先过目吧,待我给刘苒老师先说一下,就把书稿给您送去。”

“呃,不不!”吴老县长连忙摆手,“这事,你不能跟刘苒说。早先在位时,有的单位或个人出书,总爱缠着要我题字、写前言什么的,弄得怪忙人,可又推托不开。我现在退下来了,就要有自知之明,不能再干那些显山露水的事,只想默默地看书稿,不要叫刘苒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也叫我写前言,我可就为难了。我答应吧,人家在台上的领导该如何想?不答应吧,又怕伤刘苒的心。他这人一生怪坎坷的,再不能伤他的心了,你说是吧?”

一番话,鲁民不但被完全说服了,还由感动又跃升为感慨:“老县长不愧是老文化人啊,对文化人的关怀,可真是细致入微!”他干脆地将书稿捧给了吴老县长,“您先过目吧,有啥指导意见,可要不吝赐教啊!”

吴老县长连声说:“哪里,哪里,连你这大作家都说是拜读,我更是拜读了,何谈‘赐教’?我只想先睹为快。我看得快,不会老耽搁你们的,五天就还稿,完璧归赵。哈哈哈哈……”

吴老县长走了。果然,到了第五天他又来了,书稿原样归还。鲁民一再要他提些意见,他只是一个劲地说:“很好,很好,提不出什么意见,我已有言在先,只想先睹为快。你是作家,可得帮人家好好地看!”

鲁民“好好地看”了十几天,把书稿细看了一遍。他为书稿中那精彩的故事、曲折的情节、鲜明的人物、丰富的内涵而叫好,尤其是洋溢在字里行间那一贯到底的真情实感,象给整个书稿注进了血液,附上了灵魂,使书稿突破了单纯语言符号的浅层次,进入到艺术审美的境界。一般来说,一部小说感动一般读者容易,感动作家难,因为作家都百分百地知道小说是‘编”出来的——即使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的作品,也少不了虚构的成份——所以,要使作家“信以为真”就相当难,可鲁民在这部用一个“真”字串起四十余万字的作品面前信服了,感动了,“以真换真”,许多章节还赚取了他真挚的泪水。对书稿中几十处他认为是美中不足地地方,也反复作了推敲,并记下了意见,以待与刘苒商榷。

当鲁民做完这一切,刘苒正好来了。他便详细地和刘苒谈了对书稿的肯定性意见,又谈了一些对不足地方修改的想法。二人谈得很投机。书稿正文谈完后,话题转到那篇“后记”上。

鲁民说:“‘后记’也写得相当感人,虽只有三四千字,却写进了你的一生,可说是一篇好传记,是一首饱尝生活苦辣酸甜的壮歌——我之所以说它是壮歌,而不是悲歌,是这里面没有悲悲切切。虽是坎坷一生,历尽磨难,却坚韧、执着,精神不溃不散。真是难能可贵!”鲁民说到这里,翻到书稿最末几页的“后记”,读起里面的一段话,“多年来,在遭受严重折磨的那些日子里,我不低头,不屈服,不灰心,不气馁。无数次的批斗,政治上、经济上和肉体上的严重摧残,我从未产生过轻生的念头,认定活下去就是胜利!坚信终有一天社会会安定,党的生活会正常,各种问题会得到合理的解决,美好的春天一定会复归。”他又选出另一段接着读,“我真是因祸得福!长期挨整,被人打断四根肋骨,引发心脏病严重恶化,心肌两处梗塞,生命危在旦夕,且又无药可治,还被强迫下基层劳动改造,可‘劳动’成了奇妙的医生,‘改造’改好了我的身体,我居然转危为安,获得了强健的体魄,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要不然,哪能再经受重写《巍巍群山》的艰辛?!”鲁民念完以上两段话,合上书稿,望着眼前虽年逾古稀、却红光满面的刘苒,感叹道,“不但精神不溃不散,还洋溢着乐观和对人生的彻悟呢!刚才,我说《巍巍群山》中的人物,都有鲜明的个性,其实,我从这‘后记’里也看到了一个人物,一个活生生的、极有负载的人物,他是这《巍巍群山》中的另一座山头,他也许还是另一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

刘苒听到这里,眼睛忽闪了好几下,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嘴张了几张,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没说出来,好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你对‘后记’这么感兴趣?”

“是呀。要不,我怎么要对‘后记’也提点修改意见呢!”

“哦?”刘苒惊异地扬起脸,“那你快说呀!”

鲁民却没有忙于“快说”意见,而是反何刘苒道:“刘老师,《巍巍群山》是重写稿,原来的《巍巍群山》,早在三十五年前就化为灰烬了。二十年后才重写旧作,你难保证现在的书稿和以前的面貌一样吗?”

“不,不!”刘苒立即回答,“不会一样,哪会一样——又何必一样呢?”

鲁民说:“那——如果历史允许开这样的玩笑:让那化成灰烬的书稿又复原,和现在的书稿摆在一起,你愿意选择哪一部来发表?”

“当然是现在的!”刘苒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鲁民刨根究底。

“当我得知《巍巍群山》书稿早已被毁的消息时,的确哭了三天三夜!”刘苒很动情地说起来,“那是我的心血,我的期盼,我的生命支柱哇!我之所以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实是那部书稿在冥冥之中挡着死亡的路。书稿没了,我真是痛不欲生,真想一死了之!可又一想,就此死了,不就等于白来世上一趟么?像是先前那部书稿的亡魂不肯散去,他在暗中迫着我超度他,使他借尸还魂。于是,我就不分春夏秋冬地写起来,历尽千辛万苦,书稿终于借我的‘尸’还了魂!可现在的书稿又哪能和原来的一样——别说是隔二十年,再好的记忆,也记不了那么牢固;纵然是记得真切,我也不会一模一样地复制原稿的,这是因为在身遭大劫后的二十年岁月里,我熟读了世间这部活书,对人生有了比原来深出许多倍的体会,虽然原书稿的基本骨架我一直是自爱不已的,但我必须在这基本骨架里,融进新的眼光、新的角度、新的思考。这更新后的书稿,叫现在的我而不是早先的我表态,我当然力荐后稿。先稿中灵巧、敏捷的地方也许多些,可后稿却犹如成熟的庄稼,籽粒饱满……”

“哈哈哈哈……”鲁民听得笑了起来,“对哟,对哟。先稿我虽未看过,缺乏比较,可我能想象得出,先稿绝没有后稿深沉、厚实。你之所以选择后稿,就是说后稿优于先稿,后稿比先稿更有价值。”

“正是这样!”刘苒眉毛一扬。

“那——”鲁民笑望刘苒继续说,“再来一个假设,如果先稿没被烧毁,而是在当年正常地出书了,现在,你还会不会重写?”

“那是不会的,写作界只怕也没有这样的先例,顶多只是再版时修修补补。”

鲁民笑道:“我说要对‘后记’提点修改意见,正是从这里考虑的。这书晚了三十五年才得以出版,是件不幸的事;至于当初烧毁书稿、整治人,则更令人发指!但晚出的书却比早出的质量高,更有价值于人类,这又是件好事!基于这些考虑,是不是应该在‘后记’里,除了感谢那些你已经感谢了的诸多朋友的真诚帮助外,也‘感谢’一下挫折,‘感谢’一下打击、迫害你的人的‘帮助’?”

刘苒愣了一下,也笑了:“哦——应该,应该!礼仪之邦,自应多说礼仪之话,来而无往非礼也,是得也‘感谢’一下那些恶人们,人家都那样‘帮助’你了,你也得回敬他们一个文化人的‘帮助’!”

鲁民接住话说:“你说起文化人……我倒要提一句,还有一个老文化人,看样子对你挺关心,把书稿要去看了,还硬要‘默默地看’,不让你知道,也不叫我跟你说,事后我觉得好笑,有什么必要‘默默地看’呢?”

“哦?你说的是哪个?”

“吴老县长呀!”

“吴老县长?”刘苒猛地打了一个寒噤,脸色陡地一变。

“怎么啦,刘老师?”鲁民察觉不对。

“小鲁啊,你,你让他看了书稿?”

“看了。本想跟你说一声,可是……”鲁民把吴老县长的一番理由向刘苒复述了一遍。

刘苒急忙翻那书稿,查看上面的页码编号。

鲁民发觉他是怕书稿有丢失,忙说:“是吴老县长看了之后,我才看的,不会有丢失的。”

“哦——”刘苒舒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老师?”

刘苒紧皱着双眉说:“唉,我没对人谈过,你不知道哇——连我自己也知道得很晚,还是我平反之后开始重写《巍巍群山》时,一个身染重病的老领导跟我说的,要我提防着点那个吴老县长,说当初就是吴老县长——当然,他当时不是县长,是文教局文化科里一个办事员——向上面写了一封诬告信,诬蔑我这个‘臭知识分子’利用写小说捞取资产阶级名利。结果,我写小说没‘捞’到名利,书毁人挨整;他写诬告信却捞着了名利——由办事员提拔成副局长、副部长、部长、副县长、县长!我当时一听就火冒八丈,真想找这个吴县长好好算一帐,我这一生的大半光景都毁在他手里了!一个人能有几个一生?对人生光景的摧毁,难道不应该和杀人同罪?那个老领导阻拦了我,他说,你找他算帐不又要费光景?费光景还不说,能有成效也好,可你仔细想想会有效么?这一,他能承认他写过诬告信么?捉贼必须拿赃,他的赃——那封诬告信难道至今还会保存在那里么?就是原来保存过,他当了多年领导干部,只怕也早利用职权设法销毁了,你拿什么证据和人家算帐?这二,就是你拿到了他的证据,可这又哪里是他一个人的事?上面有人信他的诬告;有领导批准查处你;还有人为在上面领导面前表现表现,而变本加厉地整你……这是一帮人的事!难道这一帮人都肯败倒在你的脚下?做梦!还有我自已,当时由于工作关系,也看到了那封诬告信,并且也了解你挨整的全过程,甚至还知道吴泽仁是怕你这个有才气的人被提拔起来地位超过了他,才存心陷害的,可是,我无可奈何,无力回天,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我尽最大的努力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保持沉默。就是现在我告诉你一些内情,也不是要你和人家论什么是非曲直,这是论不清楚的;你现在已经平了反,也没必要再去论那些曲直;我的目的,只是望你早点把小说重写出来,望你谨慎一点,提防万一有人又用另外的方式暗算你,免得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写出书稿后,又遭夭折!——那位老领导和我说过这番话不久,就病故了。”

“哦?”鲁民被刘苒所言深深吸引,他再追问下去,“后来怎样呢?你没去找吴老县长算帐了吧?”

刘苒“唉”了一声说:“人家树大根深,在乎你算什么帐?他现在虽然离休了,可他的儿子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他外甥在落实政策办公室当主任,他女婿又是我所在单位里的一把手,还有不少由他提拔起来的人能不为他说话?人家势强力大,我能拔得了人家一根毫毛?再则,那位已故的老领导说的话也值得参考,所以,我反复权衡,没跟他进行正面冲突,可我还是报了一个小仇。”

“嗯?你是怎么报的呀?”鲁民急切地问。

“天赐良机。”刘苒有些快活地说,“一次,县里开党外知识分子座谈会,邀请我去参加;又邀请部分老干部参加,吴泽仁也去了。很多人都想了解我重写《巍巍群山》后的情况,我便在会上作了简要汇报。快要汇报完时,我的眼光突然和吴泽仁那双冷漠的眼光相遇,顿时,我热血飞涌,怒上心来。我想,你害了我几十年,你现在还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心安理得,我却灰溜溜地连大气也不能在你面前出,这心里怎么能够平衡?忽然间,我就想出了个歪点子来报复他,尽管这歪点子尚属‘隔靴搔痒’,可如此搔痒总比不搔的好。于是,就在那个会上,就在我发言快要结束时,面对吴泽仁冷漠的眼光,我‘节外生枝’地说,小说重写情况大致如上,我力争早日完稿,不负众望。最后,我想在会上说点笑话以调节气氛。就是曾有朋友问我:‘什么人把你整这么惨?书稿烧了,人又倒霉多年?’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原来并不知道整我的人是谁。整人者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就在我的面前,只是我不相认!说到这里,我扫了一眼吴泽仁,只见这位久居官场的老官员,也并不是个在什么场合都能‘面不改色’的角色,这时,他的脸就酱紫得成了猪肝,尽管他想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那‘猪肝’却挂在脸上装不掉。于是,我又乘胜进击,说:后来,我知道自已人微言轻——小人物也,披露了人家的姓名,也奈何人家不得呀!但我也不能无动于衷,我要用特殊的办法来回敬一下整人者。用什么办法呢?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叫我自已也忍不住笑的办法,就是准备把这种整人者作为一种生活原型,经提炼、加工后写进作品里,公开他整人的鬼胎,揭示他整人的手段,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暴露他麒麟皮下的马脚,叫他臭不可闻!也叫他看了我的小说或听别人谈了我的小说以后不得安宁,叫他活受罪,削弱他的战斗力,以后好少整一些人啊!我说完这些,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人还喊道:‘好哇,好哇,这是文化人的报复,你就真这样子吧!’那个吴泽仁也红肿着脸跟在人家后面结结巴巴地附和道:‘好,好啊……’”

“哈哈哈哈……”鲁民又听得大笑起来,“刘老师,您这段轶事还是挺精彩的!”稍顿了一下,鲁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接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那个吴老县长借书稿看的真正目的了,他是真怕你把他写进小说里啊!”

“是呀。”刘苒点点头,“所以,他想方设法把书稿弄去——检查……”——说到“检查”二字,刘苒不禁重重地打了一个寒噤,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三十五年前那封诬告信。

“小说里面都写的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事,也看不到他的‘原型’进小说,所以他才又将书稿‘完壁归赵’!”鲁民说。

“是的。”刘苒点点头,可紧接着又提出问题,“如果我的书稿里面真有他的影子,他会怎么办呢?”

“那——那很可能就完壁归不了赵了!”鲁民有些后怕地说。

“这倒不要紧。”刘苒说,“为预防万一,这次我将书稿另复印有副本,除副本外,还有草稿,‘赵国’手中,啥时候都不离‘完壁’呀。”

“你做得好,刘老师,你是吃一堑,长一智呀!”

“我担心的是,我还会不会再吃‘堑’?再吃别的‘堑’?人到暮年,这‘堑’还吃得起么?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理由大概有二。这书稿出版社虽已列入出版计划,虽还有一些热心人为之题词、写序、写前言,为出版奔波,但毕竟还未出版。吴老县长的能量不可低估,刚才我说了,他虽已离休,可威风犹存,而且还有一些他能指挥得动的人,这些人都上窜下跳起来,不定能闹出什么花样。当然,书稿里没有吴泽仁的影子,他也许要老实一些,可也不得不防,因为小说的出版本身就是对他这种人的一个反击呀!这是一。还有,吴泽仁显然明白从我手里是借不走书稿的,所以他想方设法‘曲线借稿’。你初来乍到,稿子又在你手里,当然找你借最理想,可是他怎的那么快就知道我将书稿送给你看,从而立即跟踪来借?他女婿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他们是不是放了暗探,时时窥测我的动向?”说到这里,刘苒不禁又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把话说完,“他们放暗探的目的,只是为了把书稿借来检查一下是否有‘对号入座’现象呢,还是有其它目的?这是二。”

听完刘苒的话,鲁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管他有啥目的,我看,咱都不怕!刘老师,时代毕竟不同了,历史尽管前进得很慢,可他总又前进了一段,与你三十五年前的境况不一样了,公民的言论、出版的民主权利,应该说是有了保障,不然的话,吴老县长就可能把书稿借去不还,甚至再将它付之一炬!可现在他不敢了,他真敢那样做,我们就可以告他;就算他是地头蛇,我们告他到省里、中央也要把他告垮!他能上窜下跳,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你的作品真正对人民有益,我们要理直气壮地排除一切干扰,护卫它出世!”

刘苒也想了一会儿,说:“你说的在理。总怕吃堑,大约只是良好的幻想;总有堑吃,也许才是生活的真实。我已过花甲之年了,在我的观察里,人生从没有风平浪静过,只不过风浪的类型不一样罢了。莎士比亚说‘人生是不安定的航海’。他的话,老在应验。既然总没有风平浪静,我们就只有去苦学人生特有的本领——弄潮了,时时都学,只到老死?”

鲁民笑道:“刘老师大约道出了真理!”

“那好吧!”刘苒把手一挥,像是将军在做一个重大决策,“现在,我们就将‘后记’修改一下吧,我们来郑重地‘感谢’一下那位吴老县长已经提供的和可能还会继续提供的——‘帮助’!”

“好,这才是‘弄潮’的语言!”鲁民鼓了一下掌,“只是,这‘吴老县长’的称谓万万用不得,你就是换个姓也别用,它太直露、太具体、也太狭隘。”

刘苒点点头说:“是的,不能狭隘。我根本不想跟这种人针尖对麦芒,我的感谢还应是真心的,真心感谢他从另一个方面——就是反面吧,帮助了我呢!”

“那咱们就用点模糊语言?”两位秀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他们各自经过一番琢磨,又都将琢磨的结果一同说出,说的竟然又绝对一致,都是四个字:“老文化人”!

说出这四个字后,两个人都笑了,是啊是啊,他自称就是老文化人嘛!可他又是老文化人的另类——的确有两种文化人啊!按说,都是文化人,志趣应该相投,应该携手并进共兴文化,可是偏偏这种文化人要叫那种文化人不得喘息,甚至要他毁灭,不能生存。咱们不是写给他吴老县长看的,是写给世人看的,提醒世人不管是老文化人还是新文化人,都要审慎地去辨别,文化人也有真有假呢……

——写于1994年11月

□本文首发于《沧浪》杂志2006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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