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学

小说

□《河南工人日报》2021年8月19日发表

刘大能最恨的就是“同学”二字。如果谁说同学好，他会立即喷出一连串的“好个屁”来。

刘大能的确是个能人，在他所居住的东青街菊花小区的街坊邻居们一致公认。可是大家又公认，他的“能”，往往没用在正路上。

比方说搭棚子的事。刘大能所住一楼的东墙外，就是繁华的东青街。一个夜晚，他请来几个匠人，在东墙开了个窗户，砍去窗外的树，倚窗搭起一个货棚。可没经营几天，就被城管发现，拆棚罚款了事。

比方说楼宇门的事。刘大能所住的一栋楼，共有三个单元。为了防盗，他游说住户们，称他的一个好友在做楼宇防盗门，可给最低价。于是，36户共集资一万八千元，做了三个楼宇门。可是由于门的材质太差，管不了用。人们议论起此事，都说刘大能至少赚了一万。

再比方，打麻将他老是赢得多，输得少，后来人们发现他在麻将桌上做了手脚……

这都不算。最让街坊邻居们震惊的，是假种子事件。一日，他路过种子公司，看见门外张贴的广告中，有优质麦种每斤9元的内容，忽然眼前一亮：粮店的麦子好像才一块多钱一斤啊！

于是，数天后，在一个偏远乡镇的街头，就有一个戴着墨镜、自称是“良种站”的男人，在出售有着精美包装的“丰收王”牌小麦种。

举手之劳，刘大能就净赚了两万多元。

事情的败露是在一年后。受骗的农户纷纷告状。可是被告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县公安局刑侦科通过几个月的侦察摸排，终于从一个受骗农户提供的种子包装袋上找到了突破口。从包装袋的印制处追根溯源，找到了刘大能。这天，听到敲门开门一看是民警时，刘大能心里就有些慌；当民警摆出了他出售假种子的充分证据并对他作了询问笔录，他就更慌了。然而，当他打听到时下的刑侦科长是李东宽时，他却泰然了。

李东宽是他的同学。小学、初中都是同学，而且相处很好。虽然人家后来上了高中、大学，但也不影响他们原来是同学啊！

事不宜迟。他共去过这位同学家三次。

第一次是晚上。李东宽热情接待了他。他称人家李科长，人家很念同学情，要他还跟当年一样，叫他东宽。但是坚决不收他带去的烟、酒等礼物，还将他出售假种造成近百亩庄稼几乎无收的恶果说给他听，指出他只有认罪、认赔、争取宽大处理一条路。

第二次还是晚上。第一次去李东宽家，给他留下的一个惊奇印象是：李东宽竟然很穷！不但住房、家俱全是旧的，坐的椅子有破洞，并且他的父母还都卧病在床！人家不要烟、酒是对的，最缺的应该是钱啊！可是，这次他带去的一个大红包，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第三次仍然是晚上。礼物不要，钱也不要，看望老人送点儿补品总应该吧？李东宽不在家，破案去了。两位老人心软，没有拒收补品，却十分坚决地付了钱。

第四次——没有第四次，紧接着就是刘大能被批捕、理赔、判刑三年并处罚金。

刑满释放后，刘大能虽然获得了自由，但那街坊邻居见了他时的异样目光，却使他感到仍在坐牢一般。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媳妇，也耻于回这个家。于是，就在63岁这年，刘大能作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搬家！

卖掉了东青街的原住房，买下了远在西城区一个小胡同内的一所房子。房在顶层六楼，还是毛坯房。但他就是看中了，因为这里僻静。

简装修，也需要水泥、沙子啊。这天，他给沙石场打电话要了一车沙子，叮嘱老伴在家里收货，他自己则去打听水泥。等他打听回来后上楼，发现毛坯房里的空地上，已经堆放了一堆沙子。老伴见了他忙说：“你看见楼下停的金蛙车么？”“哦，没注意。”“那就是给我们送沙的车。嗨，送沙怎么派了个老头来，都60多了，还在卖苦力！听，他又上来了。”

“笃，笃，笃”，沉重的脚步声，响在楼梯间；“呼哧、呼哧”，那急迫的喘气声也能听见了。刘大能走到楼梯口去看，满头的白发、沉重的沙袋、弯如弓的腰、汗水浸透的衣裳，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扑通！”沙袋落地，“这是……最后……一袋……了！”扛沙人喘着气说。随之从腰间抽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巾，来擦满脸的汗水。

等他手巾离开脸的时候，刘大能不由一声惊呼：“李科长！”

老伴跟着喊：“什么？李科长？”

“嗨，叫李东宽！”扛沙人也认出了刘大能。

“你——犯错了？”刘大能脱口而出，语气里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扛沙人却哈哈一笑，说：“是犯错了，不是我，是年龄犯错，我都当了三年搬运工了！”

……

扛沙人快走到底楼了，愣怔了好久的刘大能才追了上来：“给你钱，给你钱！”

扛沙人却回头果决地挥手：“老同学了，还收什么钱！”

刘大能一时竟说不出话，而后就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老同学、老同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