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子

赵县长退下来后，很长时间闷闷不乐。

县政府办公室里靠墙的那一排中药柜式的信箱，依然放在那里，他“赵功臣”的名字依然排在群箱之首，可他尽量少去开那信箱，这倒不是他不想看信箱里的报纸、信件，而是因为这县政府办公室的斜对门，就是县长办公室，他害怕看见县长办公室里那把深红色的真皮靠背椅。他曾经整整10年坐在这个位子上发号施令，看惯了春风洋溢的笑脸和点头哈腰，领略够了众星捧月的滋味。可是现在这个位子已被原来的副县长刘志涛坐上了。虽然这刘志涛对他也很客气，见了面就老领导长、老领导短地称呼，可他总怕见到刘志涛，更怕见到那把真皮靠背椅——这个已经换了主人的位子。

他就尽量四门不出，多呆在家里。其实他家里的条件蛮不错的——四室两厅的房子，冰箱、电视、空调、床……统统是高档名牌，放在大书房里的那把能升降、旋转的意大利高级真皮靠背椅，也比县长办公室里的那把椅子要贵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往上面坐，因为坐在那上面的感觉，和县长办公室完全不一样，坐得越多，就越是觉得空虚和惆怅。

不时地有和他一样退休的干部们来找他，约他出去玩，比如钓鱼、下棋、打门球、逛公园……老伴也常常劝说他：“老呆在家里，身体会闷坏的，出去活动、活动吧！”于是有一天，他就去逛了公园。

公园里碰见了熟人，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称他“赵县长”。那些从他手里得到过好处的人，对他笑得更甜，招呼也打得更响——这一切都和以往没有两样。不同的是，再没人拉着他死磨活缠地苦苦恳求解决什么问题了，而在以往，这种情况却是每天都能遇到。想到这些，那种失落感又不时袭上心头。

不过，逛公园也还是利大于弊。原来在职时，总想能有个清静的时候，就是难以实现——他在家里，人家找到家里；他在宾馆，人家找到宾馆；他在饭桌，人家找到饭桌上；甚至他蹲在厕所里，也有人等在厕所门口！可现在离职了，却又害怕清静，一清静，不光失落感，还有孤独、寂寞、忧郁、无聊、失眠、多梦、消化不良等等这些“坏朋友”都来找他了。而现在到外面走走，和熟人说说话，却可以躲避和削弱一下那些“坏朋友”的影响。尽管那些熟人们对他的热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尽管他感到这些热情里已大大掺了水——寒喧的因素多了，求助的敬畏少了，可是他不得不两弊相衡取其轻。

离职后的赵功臣，生活习惯还有一个改变，就是每天早餐的地点。以往他当副县长、县长时，早餐要么在宾馆吃，要么在家里吃，要么有急事时由司机买几个包子在车上对付，从来没有在街头小食摊上露过面。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每日早上逛公园回来，许多人不管是上班的不上班的，都在离公园不远的一排小食摊前吃点面条、包子什么的把早过了，又省事、又方便。赵功臣开始还坚持每天回家吃早饭，可是经不住同行熟人的一再劝说，就放下面子在外面吃了一顿早餐。谁知这一吃，就迈出了他人生转折的关键一步。

那天，在小食摊上吃早餐的人依然很多。赵功臣被几个熟人簇拥着，在一个规模较大、较洁净的小食摊前坐了下来。他先是随意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谁知几个同行的熟人说他坐的是下首，硬要把他让到上首去坐。赵功臣笑了笑说：“小食摊还分个上首下首啊？”一个熟人认真地说：“怎么不分呢，背朝街道这面是下首，面朝街道这面是上首啊，怎么能叫你赵县太爷坐下首呢！”说罢，众人都连推带拉地把他让到了上首坐下，然后大家都团团围着他坐了。不知怎么，赵功臣这次早餐的食欲特别好，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一个鸡蛋、一碗稀饭，还另喝了一杯豆浆。

从此以后，赵功臣每天都到那个小食摊上去吃早饭了。开始几天，他并没有认准要坐哪个位子，可大家都坚持要他坐上首那个位子。久而久之，这个位子就对他固定下来。食客们都知道这是赵县长的专座，只要他在这里吃饭，再没人去抢这个位子。

在赵功臣的意识里，觉得家里那把能升降、旋转的意大利高级真皮靠背椅，也没有小食摊那把椅子坐着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