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石头他太爷是打短工的,他爷是打长工的,他爹是要饭的,他从小跟爹一起要饭,成了孤儿后继续要饭,以后又给地主放牛,他家八辈子都穷,土改时他21岁,划的成分是赤贫。
刘石头当年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又光荣地参加了抗美援朝,在一次战斗中,他为了掩护埋伏在树林里的战友不被发现,独自一人引开敌人,和敌人血战了一个多小时,身负重伤,还失掉了一只右胳膊。荣立了二等功。
复员后,刘石头成了家乡刘家庄的骄傲。附近的学校经常请他去讲述英雄事迹,他那个舍身掩护战友的动人故事,在附近是妇孺皆知。很多人说起他干脆不叫名字,就称他“掩护的英雄”。
1958年大跃进时,为推动各行各业以战斗的姿态跃进,鼓舞士气,县里物色上了刘石头这个难得的典型,便给他在城里安排了工作,单位是“革命传统教育室”,让他在更大范围内讲述英雄事迹。
刘石头因为在战斗中受重伤,丧失了生育能力,所以他一直没结婚成家。走马上任的那天,把两间小房一锁,铺盖卷一背就上了路。
路过村里小学时,只见校门里有不少人出出进进。原来,这天正是秋季开学的日子,家长们在领着孩子报名上学。刘石头对这所学校还是很有感情的,因为他曾多次在这里给孩子们讲战斗故事,孩子们都亲切地称他石头叔。
“石头叔!”刘石头正张望着,忽然背后就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本村一个叫徐虫虫的小孩,站在他面前。
“虫虫,你咋没报名啦?”
“我等他。”
“等谁呀?”
“他——刘贵!”虫虫往他身后一指。
刘石头看到了,两三丈远处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男孩,蒙着头好像在哭。“刘贵怎么啦?”
“拉他报名,他不进去,越拉越哭。”徐虫虫显得很无奈。
“他学习咋样?”
“学习最棒,每次考试都第一。”
“那他咋不进去?”
“他、他说他最怕报名!”
奇怪了,还有怕报名的?刘石头一阵纳闷。“他在几班?”
“三一班,跟我一班。”虫虫说到这里,他妈在校门口大声喊他,他丢了一句“石头叔,你劝劝他”,就跑开了。
“刘贵,刘贵!”喊了几声,哽咽着的刘贵才抬起头,望了一眼刘石头,然后怯生生地站了起来。刘石头看到,他刚才垫在腿上的书包,已是湿淋淋的一片。问他哭啥?不说;问他怎么不报名?不说;拉他进去,他像要杀他似地使劲后退,蹦出一句:“不、不,我不想读了!”
真怕报名?刘石头摸摸脑袋,忽然大悟:去年开学第一课,这个小学请他讲战斗故事,他看到了报名现场,每个学生都要填表……刘贵,他家里成分是恶霸地主,他爹枪毙了,他妈改嫁了,他舅也是地主,判刑了,他奶奶前不久又死了,他一个孤儿接受盘问……想想,真如上杀场啊!
呆愣了不过两分钟,刘石头作出了一个决定。他接连对刘贵问出三句话:“你愿不愿给我当儿子?”“你愿不愿跟我进城去读书?”“你愿不愿改个名?”“愿”、“愿”、“愿”,刘贵也回了他三句。
刘石头放下背包,把刘贵揽在怀里,用他那仅有的一只左手摸着刘贵的头说:“你以后别叫刘贵了,荣华富贵都不是好东西,你叫 ——”他看到了眼前的树,“你就叫刘树。”
进城后,小学、初中、高中、军校……把刘石头从青年读成了老年。读完博士后的刘树,在部队表现优异,不断提拔,后来因他发明了一种战斗时能作掩体的新型物质,被晋升为大校。
刘石头虽然小时候没读过书,但自学了一些文化,因而粗通文墨。刘树出门在外时,他们父子就靠书信联系。上大学时,刘树每年能回来一次;进部队后,两、三年也能回来探一次亲。后来因为越来越忙,再又为研发那个新型掩体,他一连五、六年都没能回家,只有常常在书信上问候他的再生父亲。刘石头每次回信,都叫他安心工作,好好为人民服务,不要挂念自己,说自己生活得很好。只是刘树发觉,后来刘石头写的信,字体和从前大不一样,每个字都又大又歪。他想,年老了,可能就这样。
刘树晋升大校后的第二年,终于有了一个探亲的机会,并且决心这次一定要把父亲接到部队来住,信上说了多次接他到部队,他都不同意,说是不时还要上传统教育课,他都68了啊,得逼他休息。
刘树是在敬老院里才把父亲找到的。他怎么到了这里?他信上没说住了敬老院哪?他怎么这样瘦了?这样老了?——这一连串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刷刷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就像当年在学校门口那次哭泣一样。只是这次的眼泪不是滴在书包上,而是滴在这个再生父亲的肩上。他紧紧地抱住刘石头,不想松开。可是抱着、抱着,他忽然发现了不对劲:好像、好像……呀,怎么他两只袖筒都是空瘪的?
“左边、左边,您左边的胳膊呢?”
一旁,闻讯赶来的院长说了话:“那次,他去西山一个学校讲课,山洪暴发,他为了掩护孩子们撤退,用身体扛住摇晃的墙壁,墙倒了,都砸在他身上……”
“爹呀,爹——”刘树的眼泪,也像山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