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猛

（小说）

（原载《当代作家》1991年第5期）

“酸个啥!”

就从他面前，二猛眼睁睁地看着泥鳅把那大红的奖匾捧回了家，还是县上发的呢。致富典型?你小子典型个屁!先生的眉毛还不如你后生的胡子?当年，俺才“典型”呢!

挣工分那会儿，挑稻捆，我一担二百多斤，一天捞五十多分，你小子……哼!挣二十分还累得掉肛!

劈山造大寨田，我往那摩天岭顶顶上一站，三十磅的铁锤高高抡起来,吓得石头屁滚尿流,人家都说武二爷来了!没想想你小子那熊样，连老北风都挡不住，躲在山洞里挺尸。队长揪谁的耳朵啦?谁哎呀哎呀直叫唤保证下次再不敢啦?哼，吃了忘狗子屎啦?

你行?你二十七八还打光棍?你行人家叫你“懒泥鳅、尖泥鳅、滑泥鳅”?我可是“铁二猛”，我可是二十二就抱孩子了，人家一听说我一年挣六千分，啥彩礼不要就来了，虽说你现在娶了个美人，啥了不起，正月十五拜年，哼!

奖状?奖状啥稀罕?谁没有得一大摞!县里的、省里的都比你多!你小子现在就是有几个钱就神气啦?哼，修河堤那阵，还要用你那拖拉机帮我拉土，存心让乡亲们笑话我不中用呀?我这牙一咬，肩膀一硬，不还是挺过来了么?……

——二猛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想得没了气，才转身进屋。可进了屋刚才想的那些又算白想了，心里还是酸溜溜的。他禁不住一屁股摔在那把旧竹椅上，嘴里飞出一句慨叹:“唉，想不到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谁知没过几天,二猛就从“河西”蹦到了“河东”。那天天气晴好，二猛吃完早饭，摸起那条两个棒小伙都压不弯的杠子扁担，正准备往后山担牛粪，队长把他喊去了。原来是一个电影制片厂来这里拍外景，要挑选一批群众角色充实画面，其中有一个反映“大呼隆”时劈山造田的特写镜头，接连试了几个农民都不太理想，于是队长想到了二猛。

真叫导演喜出望外，二猛的镜头试得颇为成功。导演不知道二猛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面对万斤巨石，他煞有介事地飞舞起大铁锤，片刻工夫就叫巨石“皮开肉绽”。其实，二猛是憋着气在锤石头，这多年他就没有“一展雄风”了，猛劲加气劲，石头焉能不开花?!

导演把二猛邀为座上宾，还把盏给他敬酒呢。那些电影演员们也少不得恭维他几句。乡亲们也刮目相看。真是威赫赫，名气壮，一霎时，二猛竟成了小山村里的风云人物。

三个月后，那部电影放到村里。二猛天不黑就赶到放映场，挑了个最好的地方放下凳子。开映了。瞅呀瞅呀，嗨，那镜头终于出现了：在呼啦啦飘动的大红旗下，满山遍野黑压压的民工正在劈山造田，那个大特写的镜头始终对着二猛。好二猛!只见他虎目圆睁，钢牙紧咬，擎铁锤，挥铁臂，猛砸巨石……二猛从来没有这么如痴如迷地看过电影，他完全陶醉在那令他自豪的镜头里，把嘴巴张得老大、老大，似乎两只眼睛不够用，还要嘴巴帮忙。

二猛正看得贪婪，冷不防谁在他背上狠狠捶了一掌,一扭头，是大菊嫂子。只听她咯咯笑着,用手指着二猛鼻子尖，口里连声说：“二猛，傻二猛，当年你就是那傻样!"坐在前排的泥鳅，屁股在板凳上磨了磨，也车过头来向二猛做个鬼脸说：“嘿，傻二猛，你这是原形毕露……”

电影没看完二猛就回了家，先时的喜悦，都被那一个“傻”字吹荡得烟消云散。半夜了，老婆孩子都去了梦乡，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头在骂着：“操他祖奶奶！再拍这号鬼电影，八抬轿也别想把老子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