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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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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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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以曲坝子,吉妮家的莫牛

献给以曲坝子,吉妮家的莫牛

我睁眼的时候,莫牛就在以曲坝子了。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谁谁介绍就认识彼此了,我生下来她就是我的莫牛了,直到她成为以曲坝子的泥土,也是我的莫牛。

(一)

妈妈今天打电话说,她去看家家,家家不认识她了,问:谁在那里站着啊。还带着几分严厉的口气,仿佛知道站着那里的是不认识的就要好好的问道问道。

妈妈隔着电话给我讲这一番话,像是好多年前,阿嫲们一起聚在家门口斜对面的大树下,吃着洋芋,嘲弄着邻居家的笑话。这如笑话般的口气却把这件事轻轻松松的压在我的心上。

家家是妈妈的妈妈,是我的奶奶。家家已经90岁了,按照习惯,89岁要举行90岁的寿礼。家家过89岁生日的那天,我坐着舅舅的车,一起去家家家给她过生日。

好多年前,仔细算算应该就四年前,放假时,也是一样去家家家过年。

家家坐在院子里竹子编的椅子上,轻轻地问我,以作你还要读书吗?

我说是的,还要读。

家家有点担忧的望着前面的水泥地,想了想又说:

“那你毕业了包分配吗?“

“不包的,我们要自己去考试。“听到我的回答,家家脸上的皱纹更皱了。

她说:“你以后去当干部吧”,讲到这里好像让她感到快乐,眉头放松一点,眼睛也更加有神的望着我,“像你爸爸一样”。

家家的家是妈妈小时候的家,在原来老房子的基础上,又修了两层,旁边新修了一栋房子,里面仍然是水泥样子,只是有家具的房子,算不上豪华。家家和大舅娘还有大舅娘的一个儿子、幺舅,他们住在那里。

过生日的时候,只有我和哥哥算是年轻人。我把蛋糕放在小坝子的板凳上,亲戚们都坐在四周,先切了一个蛋糕给四处乱窜的孩子们。我点好蜡烛,带头唱起歌,没人跟我一起唱,舅舅、妈妈、幺舅、大表叔……他们全都坐着看我,笑着。我有点尴尬的唱生日歌,稀稀疏疏有几声跟着我一起唱的。我也想快点让家家吹蜡烛,唱完了凑近耳朵跟家家讲话,

我说:“家家,可以许愿,吹蜡烛了。”

家家听了两遍,有点烦的念了句,“许什么愿,祝我早点死吧”。

大家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又或者是装作没听到。送完各自给家家的礼物,吃蛋糕的孩子继续吃,一边吃还强夺着蛋糕上的玩具,一个个都想要蛋糕上的老奶奶玩具,一群孩子便争起来。不想吃甜甜的蛋糕的中年人,男的抽着烟,眯着烟,跟这个搭一句话,跟那个逗一个乐。女的只是笑着吃蛋糕。

后面我才听妈妈说,家家这次过生日,本来是想着让大家来商量一下,幺舅对她不好这事。

幺舅是家中倒数第二小的孩子,已经五十岁有余了。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庄稼、没有土地、没有学历,有口吃,腿有点残疾,年轻时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被人打了,从那以后便落下了口吃的毛病,脑袋也时常回不过神。幺舅每年会去外地打工,自己打工自己花,过年过节就回家里躺着。

幺舅也没有老婆,他找不到。别人也不怎么愿意给他介绍。一是现在人都想去城里生活,幺舅没有工作也没有房子,家家家也在乡下。二是幺舅条件太差了,勤快点老实点可能还有希望,但他又是个懒汉,想做事的时候就动一下,不想做事就成天躺着。

家家和大舅娘一起生活在乡上,喂猪、养鸡、种点蔬菜也能过活。

家家老了,很多肉啊菜啊,咬不动。在饭桌上,幺舅自己吃的很开心,每次我们去家家家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他自己吃,也总是给家家夹菜。家家不喜欢吃,家家每次都说“我不要啊,我不想吃啊。”

“噫!你吃!好吃的!”

拖长了的一声“噫”里面有好多情绪,包括恼怒和生气,还有责备与批评。

家家总是皱着眉说她不想吃,不想吃。幺舅怪她不识货,怪她不懂得刚出炉的烤鸭和晶莹剔透的腊肉是人间美味。我在家家家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拦住幺舅,我说家家不想吃,你不要一直让她吃。幺舅拖长了声音,发出“噫————”,好像在告诉我,我也不懂什么是好吃的。

幺舅平时性子有点软弱,又爱和别人聊天。别人看着他有口吃,也不怎么和他理论,应付几句就完事了。他不敢骂别人,却敢在家家说他时打断她。

“你闭到”!

他指着自己九十岁的母亲,让她闭嘴。

他敢于向母亲开炮。

我问妈妈,那为什么没有谈这件事呢。妈妈叹气,“有什么好谈的呢”,“我们都是嫁出去的姑娘,离家远,凡事都靠你幺舅照应着,家家老了,喂猪这些都是幺舅做的”。

“而且,你大舅娘去年一年遭灾好几次,住院的时候你家家一个人在家里,也是幺舅照顾到的啊。”

我知道大舅娘去年过的很波折。先是开三轮去村里开会,被大货车撞了,当时鼻青脸肿的送进医院,全身都是泥土,腿摔断了。后面养好了一点,回到家里,干农活时,手又摔断了。舅舅他们总是用“你大舅娘今年遭灾了”开头,再讲到大舅娘的事。

家里只有大舅娘和家家相依为命,反而是幺舅,像一个不礼貌的客人,长久赖在别人家里。

大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只记得三哥和他长得很像,却没有他英气。大舅以前经常带着一顶皮质的贝雷帽,个子不高,块头也不大,却让人感到安心。我寄住在舅舅家时,他去县城看病,舅舅舅姨我们一起下了顿馆子,分别时,他给了我100块钱。

大舅走的时候,我太小了,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的离去都是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无意得知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讲的。

我没见过大舅几次,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给我100块钱那次,也没有觉得很难过,但总是会想起他的脸,想起他的帽子和对着我笑的样子。

大舅长得很像干部的样子,是很端正的,让人感到可靠和踏实的。他没有对我许过未来的期待就离开了。留下了大舅娘,还有三个孩子,还有他的兄弟姊妹和父母亲。大舅一个人走了,留下了所有的人。

(二)

妈妈是从野吉坝子赶车来到县城乡下,给家家过生日的。经过县城时,去那家理了二十几年的理发店,修了一下长长的短发。在家家家,我们一起唱生日歌时,妈妈眼中有点期待,又有点开心,大人的眼睛也会一闪一闪的,她静静的看着我,不加掩饰的欣慰表情,她看一块宝贝一样的看着我,跟着我哼唱了 “祝你生日快乐”。

妈妈经常骂家公,就是妈妈的爸爸,家家的丈夫。妈妈说如果不是家公,她小学的成绩还可以的,是能够继续读书的。

家公很凶,一生气就对孩子拳打脚踢。

“哪个没有被你家公打过啊!”妈妈老是这么说。

妈妈会讲起有一次,家公让哥哥——也就是我的四舅舅去打猪草,一人高的背篼,舅舅那时才五六年级。打猪草打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山上又经常有人家的坟,还有各种动物的叫声。

舅舅一个人感受到黑暗的可怕,拿着镰刀,也没背背篼就跑回去了。

家公看见舅舅一个人回来,什么东西也没带,问他猪草呢,又问背篼呢。

舅舅跪在门口,家公转过身一脚就把他踢飞了出去——一脚啊,人就这么飞出去了,好痛啊。妈妈每讲一次就在结尾加一句,

“你想想,好痛嘛”。

我长大的时候,家公已经是和蔼的老人了,也没见他踢过人。家公唯一一次算得上严肃且认真的跟我讲话,是我二年纪的时候,我寄住在县城里当老师的舅舅家。爸爸身体不好,在县医院住院。我回家后想打开电视,家公手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他没有看我,只是叫了我一声。

“以作”。

我说,嗯,家公。

“你爸爸身体不好,在县医院输液”。

家公顿了一下,看都没有看我,让我更加不敢看他。他又说,

“你是他的孩子,爸爸住院了,为什么不知道去看爸爸。”

那时候的我太小了,第一反应是惭愧,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惭愧,只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的爸爸。

我低着头想了一下,说,我马上去,家公。

他转过来了,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对家公的印象还有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孩子们全都去家家家过年,家公总是给我们红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大家乖乖的站在门口,排着队,家公把数好的钱一份一份的放在我们手上。通常是126块还是多少,我已经忘了。

后来家公走了。我没有去家公的葬礼,好像是因为那时候我正准备去上晚自习,好像是因为大人们觉得我是不需要去的。

家公走了之后,家家才偶尔讲起家公,不过讲的也全是家公的坏,讲家公打人,有行医的本领不愿意去开店,又因为能正骨,能看病而受到村里人的尊重。家家对家公的评价和妈妈的一样,都是皱着眉叹道,打人好痛啊。

家公不喜欢夕娘的老公,我的姨爹。夕娘是妈妈的姊妹,我的姨娘。从小我就叫她夕娘,所有人都叫夕娘夕娘。她是最小的女儿,性格比我母亲强硬,家公不让她和姨爹在一起,她和姨爹结婚也没叫家公,没有婚礼,也没有庆祝,领了证后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了。起先是住在江边,小时候我和妈妈都是坐船去夕娘家的,一船的人在江上的小船上坐着聊天,月亮和风都在,我从来都是期待着去那里的。江水一年涨比一年高,他们又搬到了江上面高速公路旁,开了个店铺。

不强硬的可能是我的妈妈。妈妈可能没有开口跟家公说过想读书,就接受了媒人的介绍,嫁给了我爸。她向来是温顺的,夕娘总对我说,你妈妈太温柔喽,我和她不一样。

我始终觉得夕娘说的不对。妈妈其实并不是软弱的。

我爸爸小学时死了母亲,初中时死了父亲。那时候是饥荒的时候,吃不饱,身上挂着一件单衣,没有鞋子。死了父亲后的一天,他去放羊,走在悬崖边上,到处是荒芜的黄色,他本来想死,可能想从悬崖上跳下,彝语讲作“跳岩死”。有人叫他去干活,就没死。

爸爸成绩一般,但是胜在记性好。当时他考试,考过了县城当官的孩子。后面就去乡上做了一名会计。年轻时经受了太多吃不饱的夜晚,用擦尔瓦当被子衣服的日子,他工作后沉迷于抽烟喝酒。

什么叫沉迷,就是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别人是谁。

我总是想起,一天夜里,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实在怕爸爸就这么喝死在乡上,那时候我们乡还没通电,我不记得我多大了,反正妈妈决定去别人家里把喝醉酒还在打牌的爸爸叫回来。乡间的路都是石头献身铺出来的,妈妈打着电筒,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回来。

那个人的家在小河沟后面,要穿过桥才能到。说是小河沟,其实那时候还是很大的水流,能把人淹死的。上面有一座石桥联通河的对岸,妈妈背着我,跪在桥上,让我打着电筒,她用一个膝盖、一个膝盖的爬过那座看似稳固那天夜里却在我内心慌荡不停的桥。

爸爸找回家了,心还在外面。

或许他觉得自己前半生足够辛苦,后半生要纵情笙歌。那时候夕娘还在我们乡里,还没有搬到县城旁边的镇上。爸爸又一次喝醉了,伸手就把家里唯一的酸菜坛砸碎了,穷的不行连被子都没有的情况下,唯一完好无损的酸菜坛子也被醉酒的爸爸摔了。

妈妈实在忍不了,大哭着捶打他。

醉酒了以为自己是神了。

爸爸竟要伸手打妈妈了,夕娘看见他伸出的手要打到她姐姐的脸上。

夕娘冲过去和爸爸打成一团,妈妈看到爸爸要打夕娘,又冲进去打爸爸。

按照妈妈的说法,从那以后,爸爸好像清醒了,不知道是谁的拳头让他明白了生命不在于喧嚣的伤害自己还以为是爱自己。

他是忽然倒下了,一倒下所有的病都冲了上来,他从咳嗽变成咳血,变成只能躺在床上的婴儿。他变得非常温顺,尽管他生病前也是很温顺的人,没和别人红过脸。

爸爸倒下后,妈妈一夜间变成了家里的一根柱子,爸爸依靠着她,我也依赖着她,全家靠她开的小卖部过活。

勤劳有手艺,这样的人放在最偏僻的以曲坝子也是能成为令人尊敬的人的。

早上五点起来做包子馒头,乡上的人全靠她才有热乎便宜的饭。一个馒头一包榨菜,或者再加一个洋芋,一个彝族农民的早晚饭就是这样。我们都是一天吃两顿。

记得我去读大学时,老师听到我来自凉山。在班级讲话时,他说:

你们可能不知道,有的地方的人一天只吃两顿。

我当时很震惊。因为只吃两顿和吃三顿在我看来没有区别,我从没有想过吃两顿是需要用“只”来修饰的。

母亲一点都不软弱,我是靠她做的无数个包子馒头才走出乡村县城的。我觉得夕娘可能对妈妈有误解,她爱她,但不相信她其实是坚强甚至勇敢的。

而我的爸爸之前一直有好的名声,尽管从前他沉迷喝酒,但是总把村民的事挂心上。村里好多人都是老人了,他们不懂汉语,有什么问题就跑到我家门口,打一两一块钱的酒,问爸爸怎么充话费,可不可以带他们去县城的医院。不再沉迷喝酒的爸爸被村里的很多人羡慕,因为爸爸是干部,这意味着他有文化,能帮群众做事,能够为政府做事。

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已经过了七年,我比妹妹大七岁。我自己跟着小伙伴瞎玩的时候,小小的妹妹也总是吵着当我的跟屁虫。

那天我牵着妹妹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有个脏兮兮的孩子,走过我们的时候,推了妹妹一下。那时我的妹妹还系着防止口水把衣服打脏的口水巾,拴着粉红色的围裙。我生气的跟他骂了起来,那个孩子的模样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脏兮兮的。

孩子们生气吵架总会互相谩骂,我并不会太多的脏话,知道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记得是哪句话引起了他的愤怒,那个比我小几岁的孩子忽然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举起来要砸向我们。

我看着他 ,不知道他散发出来的敌意是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害怕,拉着还在哭的妹妹,站的远一点的地方,仍然气势汹汹的望着他。我在赌他不敢扔石头打我们,但是我知道,他生气的像头发狂的牛,有的人生气时,能感受到他的四周像是着火了一样,看他的眼睛就能发现,他敢的。

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让我说不出话,心里像堵着石头一样。

我们僵持着的时候,那个男孩的妈妈刚好看到我们,她像是不经意的经过她的孩子,然后牵起他的手,对着那个男孩说话,尽管是要我们听到,她眼睛一直盯着我们,一字一句的说:

“她爸爸是干部,我们走。”

我觉得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个母亲的话里有一种,因为我们身份的不同导致她们作为无依无靠的一方,必须要以逆来顺受的态度接受不公平之事。那个母亲没有管是谁的错,通通接受了一切的平淡样子让我觉得我好像是坏的。可我不是,我们不是。

(三)

我是彝族,生下来的地方是县医院,我猜想可能是这个原因,又或是我出生第一眼见到的是汉族,所以我和族人长得不像。

我们民族非常喜欢教师、护士、公务员干部之类的职业,可以说是“热衷”。我们民族的心理形成了:一个人可以没有知识没有道德没有素质,但是不可以没有编制。就算是临时的也好的不行。

整个社会也是这样的浪潮,如果孩子是护士或者老师,在旁人看来就是很好的相亲对象了。如果是公务员或教师,那不得了,说媒的人多了去了。

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爱我,每次我离开家里的小店,从街头南走到街头北,村里的人只要看到我,都会跟我打招呼。

“以作,你卡波?”(以作,你去哪?)

“昂弟弟面格波。”(我去弟弟那里玩。)

他们喜欢问我去哪里,我每次都认真告诉他们。

小时候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穿的干净有礼貌,或许还有自恋的成分,比如长得可爱漂亮。自从那个母亲说出那句“她爸爸是干部”之后,我有点怀疑。

莫牛很少问我去哪里。一般她出现在街上,都是去我家店里。

每次莫牛见到我都让我去他们家,她总是邀请我。

莫牛不是我们家族的人,她的丈夫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分支,因为从前做了错事,被赶出原来的村子,来到了以吉。我只听爸爸说过,犯偷窃罪,严重的会让村里所有人缝白衣白裤,让他穿在身上以示羞辱,再赶出村。我想不到能用什么事能让莫牛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阿牛一家被赶出来。后面才知道是因为家族内部的斗殴。阿牛的爸爸用一把刀终结了争吵,见了红,伤了人。被家族视为家族的叛徒,赶出了村子,便来到了以曲坝子。

“以”在彝语里面是“水”的意思,“曲”是“白色”,“以曲”意为白色的河流。以曲坝子的大门口有一条小溪,宽不过五六米,不过没有人称它是白色的河流。这也让我感到奇怪。

莫牛是吉觉家的,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也是吉觉家的。吉觉家出美的人,吉妮家出做官的人。

彝族认为标准的美女长相就是莫牛的样子,但那个标准在看相的先生看来,可能是不幸人生的预示。

颧骨极高,鼻梁挺而高,又不是大鼻头像占了两个座位一样,而是小小的合拢成弯钩的模样。适中的双眼皮,褶皱也是柔和的下垂,嘴巴小小的,有唇峰。

莫牛也叫我“以作”。没去县城读书之前,爸爸卧病在床,好多事都得妈妈做。阿牛家和我家是以曲坝子唯二属于吉以家族的人,阿牛是我们家族的人,但他不常来店里,除了我家做彝族的祭祀时。阿牛爱喝酒,是那种喝醉了总是跑乡上去闹事,一会儿求这个补助,一会儿要那个资助的人。清醒时人是可以的。反而是莫牛经常来店里。

莫牛这个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和我的夕娘有点像。都是指排行最小的意思吧。

莫牛像花儿一样。

我家每天都很忙,妈妈一早起来,砍柴烧火,做包子馒头。早上7、8点的时候,一百多个包子馒头差不多就卖完了。卖完了妈妈就卖其他的商品,我们家的客人很多,买烟的、买胶鞋去干活的、买手套的、买一两酒喝个热和的,以曲坝子没有人没在我家买过东西。我们每家每户都养了鸡和猪,我家又因为有个小小的商店,妈妈总是不得自由。喂猪、找猪草都需要关门,不然一个不注意,东西都没了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没了。

她的手没有空过。

在家的时候,我年纪小,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在地上玩石子,莫牛背着和我一样高的背篼,一步一步,从蓝天、白云、绿油油的苞谷和石子路,走进我们昏暗的家里。妈妈一边喊着“你几多”(辛苦你了)放下手上的活,一边让我快去外面拿冰红茶给莫牛喝。莫牛总是放下背篼,讲两句话就走。背篼倒出来里面是满满的猪草——一种有着圆圆的白色小花的草是我们这里主要拿来喂猪的草。

莫牛把打回来的猪草倒出来,再背着背篼去打自己家的。有时候是先打自家的猪草,再给我家打一筐来。

印象很深的一次,我家里屋没有门,就是一块长方形的打通的洞,我家的人个子都小,水泥做的门也小小的。我先看见一个高瘦的影子低头弓着身子进来,再看到熟悉的脸,我笑着跑过去抱她。

莫牛又打了猪草,这次她没有立马把猪草倒出来。她有点害羞的笑着,唤着我的名字,问我妈妈呢,我说妈妈去喂猪了。莫牛把背篼放在地上,还有点藏起来的意味。我往她背后看,她忽然从高高的背篼里面,拿出一朵大大的太阳花。

上面还有瓜子的太阳花。

她的脸上都是汗,黑黢黢的肤色,瘦却有力的双手,牙齿大大的,很整齐。她笑着把太阳花给我,说上面的瓜子也可以吃。我第一次得到这样的礼物,和罗拉弟弟在山上摘的花束不一样,它还有果实,还好看。我太喜欢了。

莫牛的脾气很好,大家没有见过她与人争吵的,她在我记忆中带着生气的声音也只是让她的两个孩子让我,其实他们没有欺负过我。是我占着便宜,老是自己惹祸还去告状,因为莫牛总是偏向我。我记得那时候莫牛家已经有电视了。电视我也很喜欢。

白天我得和罗拉弟弟、罗拉妹妹还有小猫儿一起玩,我们要么就去山上散步摘花找可以吃的白色野果,要么就玩跳绳捉迷藏警察抓小偷,反正太多可玩的了。晚上就不好玩了,村子里的电都是小小的电,看不了电视,它微弱的光对于照亮一个黑漆漆的夜晚都是难的。我想看电视,所以莫牛每次一来家里,我总是要缠着跟她回她的家。她永远是欢迎我的,期待我去的。

彝族的房子模样都差不多,厨房、客厅和卧室三合一体。村里的人睡得早,八九点大家差不多就上床了。夜里,莫牛阿牛还有两个哥哥都睡了,我端着小木凳,坐在电视前聚精会神的看。两个哥哥也想看电视,但他们有自己想看的频道,我有我想看的,每次我来莫牛家,莫牛不让她的孩子和我争,把遥控板抢过来给我。

那时候我看电视入迷,可以看各种动画片看到深夜十二点一点。电视的光照到他们,声音吵到他们,我从不知道。莫牛和阿牛也没有责怪过我,莫牛担心我坐着看电视会冷,会感冒,把她的衣服给我穿上,给我小小的火盆,里面有火,可以用灰盖着继续烤。唯一一次告诫是让我坐远一点,眼睛都快贴上去了,她怕这样看对我的眼睛不好。

我困了就去莫牛的床上,和莫牛一起睡觉。莫牛很干净,只要我去家里,她总是会重新铺床。不一定会有换洗的干净床单,但她会为我把用来做床单的暗红色毛毯拍打一遍,给我她的枕头,自己就用衣服或者我们民族的毡衣垫在头下。

我心里知道她是大人,我也和她一起玩。不知道是她陪我变成了孩子,还是她把我当作了大人。

只有一次让我觉得莫牛还是好多年前我还没出生时候,像我一样的小孩。

那天莫牛要上山去找柴火,以前村里用的都是柴火、煤炭,柴火都去山上找来。一捆一捆的,放在木头做的板板车上,人的双手像翅膀一样向后拉着板板车。当时我和年幼的妹妹吵着要和莫牛一起去山上捡柴火。妈妈便让我们去了。

在山上,我和妹妹寻找小小的干柴,莫牛就去找大的、可以烧久一点的柴火。我们带着妈妈做的馒头和五角钱一包的大头菜,还有一些麻辣零食,找累了就坐在草地上开始飨用我们的午饭。精神上感到愉悦时,食物会变得更加美味。

莫牛把找来的柴火用竹子捆成整齐的柱状,一捆一捆的摆在板板车上,再用绳子固定好就可以带回家了。我和妹妹还采了好多花花,莫牛在前面拉着车,我们追在车的旁边。风吹拂我们的身体,像吹气球一样,把我们的灵魂也吹得高高的。

下坡的时候是拉板板车最开心的时候,拉车的人可以像荡秋千一样,双脚离开地面,又因为受到板板车的拉力,再落回地面。莫牛忽然想到了好主意,让我和妹妹躺在板板车上的柴堆上,以匍匐的姿势,把我们拉回家。

我和妹妹开心的躺在板板车上,莫牛看我们躺好了,让我们抓紧柴堆,她呼着号子“波咧!——”

我们的人车就开始出发。

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开心,她把一个欢雀的彝族女人的背影留给我,编好的长辫有点乱了,跟着她的身体一起一蹦一跳,她的整个身子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像她本来就会发光一样。

弯道对于板板车是个挑战。前面的路程都是顺利的下坡,一过弯道,板板车上的柴火发起抖来,我和妹妹在拐弯时被柴火抖到了地上。

我一直认为,当你感受到即将发生某些征兆时,你很难作出相应的反应。下意识以为只要身体温顺的、无意的接受了世界即将发生的征兆,是能减少不幸征兆带来的伤害。反之亦然。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收到的礼物或惊喜,更会快速引起心中的喜悦,并长久的延续下去。

躺在柴堆上的我,在倾斜的瞬间,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我们要摔到地上了。但我只是理所应当的接受了柴火或者弯道或者板车送给我的礼物,来不及反驳和拒绝。

我和妹妹倒在路旁,柴火们有点散架,但是由于绳子的缘故,它们还是好好的抓着班车的。没有绳子捆住我和妹妹,我们脱离了板车,掉在地上。

莫牛的脸不再发出柔和的光,她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我感觉她有点局促,像做错事的孩子面对着两个大人。莫牛跑到我们面前,把我们扶起来,又检查我们是否摔到了什么地方。妹妹压在我身上,我压在地上,只有一点点疼,莫牛的表情仿佛是她犯下了罪过,要用苍白的嘴唇和慌张的双手来忏悔。

她不再如刚才一般开心,老老实实的充当牛的角色,用双手死死的拉着板车前进,我和妹妹的花也好像不如刚才的好看了,后面的路程我们全程都没怎么讲话,我和妹妹有气无力的跟着板车,只盼望着快点回到村子,回到矮矮的家里,回到妈妈那里。莫牛时不时转过来看我们一眼,确保我们好好的跟着,再继续拉着车前行。

终于回到了家,莫牛拉着板板车放了几堆柴火在我们家院子里,妈妈留她吃饭,她微笑着拒绝了,说自己要回去弄猪食,低着头走了。

(四)

我生在县城,长在农村,以曲坝子里和罗拉家的孩子玩的最好。我长到知事的年龄时,家里的境况好了很多,妈妈一个人撑起小卖部,卖烟卖糖卖包子馒头;爸爸也因为政府乡上的照顾,能用工资勉强维持住院买药的费用。

我的快乐是理所应当的。

周围的孩子们穿的破破烂烂,冬天没有袜子,穿着最小码的迷彩鞋在街上玩火盆。他们很少洗一次脸,洗澡只会是因为夏天太热,要去玩水,父母也是农民,留在村里的每天就去劳作,该种苞谷种苞谷,该种洋芋种洋芋,该找笋子就找笋子,四季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跑到外面的每天就在厂里上班,一年回来一次、两次。

小时候方便面才刚流行的时候,家里也有卖的,那时候还只有红烧口味的。每次我想吃方便面,我就偷偷把泡面盒子底部的塑料挖一个破洞,这个洞在我看来不能太大,要刚好合适,能配上我的说辞——“妈妈,耗子把方便面咬了一个洞,卖不了了是吗”。这时候还要认真望着妈妈,不能表现得太开心,得到卖不出去的回答时,再自告奋勇的说,“那下午我不吃饭了,我把它吃了吧。”

我所有的小把戏她都知道,她从来没拆穿过我。

坐在店门口吃“有钱人”才能吃的方便面,以曲坝子的孩子们总是会一遍一遍的经过我家,我家就在大路上,以曲村的人只要上街就会经过我家的店。对我来说,家就是店,店就是家。过年我穿新衣服,吃着妈妈炸好的酥肉时,他们也是不经意的看我。我会把好东西拿给罗拉家的孩子,我的朋友们。

罗拉弟弟、罗拉妹妹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叫小猫儿。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的孩子名字都起得很怪。罗拉弟弟就叫罗拉弟弟,平时我叫他弟弟,但罗拉妹妹比我大,我叫她全名罗拉妹妹。但是,小猫儿,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取名叫小猫儿呢。他们叫我的话,都是叫我 “以作”,是我的名字。

没上学之前,我跟着罗拉家的孩子调皮捣蛋,因为穿着干净,也不说彝语的脏话,一般有什么事挨打的都是弟弟。

弟弟骂人特别狠,有时候我的波共(彝语的姑妈),就是罗拉弟弟的妈妈骂他、打他,他的嘴会喷射出无数脏话,结果往往是被打的更加厉害,但他从不在意,第二天又在店门口叫我“以作,呀,工格波”(以作,走,去玩呀)。

弟弟对别人都很凶,但他只要见到我爸爸和妈妈,总是很有礼貌,先叫叔叔好,叫五娘好,再问我在家吗,可以让我出去玩吗。

六岁我被送进城里,寄住在舅舅家,整个小学阶段都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在以曲坝子有那么多人羡慕我、爱我,叫我“以作”,陪我去找漂亮石头,带我去山上掏花儿,找桑葚泡儿。去了县城,孩子们都好干净,漂亮,没有漂亮的河沟和无数闪着光的石头,也没有人自告奋勇陪我去玩水采花。他们没人叫我以作。

以作成为了一个只有以曲坝子和我的亲人才知道的名字。

(五)

大舅走的时候,我只有六七岁,没有跟着去家家家参加葬礼。家公走的时候,我十六七岁了,他们可能觉得我无关紧要,也没有去参加葬礼。

高中时,我家搬到县城了,在一个小院里面靠里面的一楼。对面的一楼是爸爸的好朋友,他们认识后经常一起散步。我初中时,爸爸就和叔叔天天去山上走一圈,还一起加入了城里的广场舞队伍,花了五百块买了锻炼时统一的衣服。我记不得我该叫他什么,好像是阿牛,好像是哦列。

叔叔的身子骨一直很不错,比爸爸的好多了。高中放学回家,我看见原本漆黑的小区点着灯。白得刺眼,走进看到一个花圈,再走进看见好多人坐在坝子里。我心里只觉得,小区里有人去世了。回了家才听爸爸说,对面的哦列去世了。

起初是咳嗽,后面去县医院看说是肺癌,送去市里的医院抢救,没救回来就死了。我们民族忌讳死在他乡,也不愿意在临死之际还在医院,总是拖回家中,等待亲朋前来道别。叔叔的葬礼还在县城办的,在殡仪馆里面,我们都去了。我没有看到他最后的样子,只是坐在玛列(哦列的妻子)旁边,一直坐到了晚上十二点。爸爸守了一夜。

彝族的葬礼是隆重而又肃穆的,家族家支伏在逝者周围恸哭,所有的眼泪都聚集在死亡的那天。

我没有亲眼见过死去的人,只有莫牛,只有她是我亲眼见过的死者。

按照彝族的规矩,男性死了要向左侧卧,女性死了要向右侧卧。女性的脸上要用帽子盖着,身上换干净的衣服。拜访在大厅,等待亲人的哀悼。

她就是这样蜷缩在那张我睡过无数次的床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围绕着她的床,有的抱着她哭,有的坐着含泪跟别人讲莫牛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哥哥冲进来一遍一遍哭喊着“阿莫——阿莫——”

我就坐在莫牛的左边,床的右边。我好好的坐在她的周边,不敢压着她的身体。我只敢默默的哭泣,来一个人就叫一遍我的名字,说我的莫牛没有了。

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人,这个人是我的莫牛,我就坐在她尸体的旁边。3月的以曲坝子还是冷的,我小心的坐在床边边上,不能摸一下她的身体,我惧怕。我怕真切的触摸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没有温度了,我不能想象这样的身体是莫牛的,是我熟悉的人的。我不能接受自己只亲近莫牛的身体就得接受并且证实,她确实死了,只有尸体了。

莫牛的一生,我见证过三次变化。

第一次是我高中的时候,村里最靠近村门的一个女裁缝,我还去找她补过裤子。她离开了以曲坝子很长时间,因为和村里的人都不是很熟络,作为孩子的我也没有关心过她去了哪里。村里人逐渐发现常常会有拖拉机进村里,然后得知了村里的女裁缝在几年前得知了山里有玛瑙,已经挖了好长一段时间,赚了几百万了。不知道这是不是谣言,反正以曲坝子忽然成了挖玛瑙的地方。彝族、汉族、藏族,大家都进山里去挖玛瑙。

起初只有本地的彝族人在得知了女裁缝的暴富消息后,组队上山去挖玛瑙。有人挖到卖了几百,有人转卖卖了几千、几万。有几岁的孩子挖到了玛瑙,有几十岁的阿嫲挖到了玛瑙。玛瑙变成了我们村的一个营养液,大家有事没事就坐着摩托、面包车进山,带着一天或几天的干粮,挖玛瑙石回来。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几颗挖回来的“阿瓦耶斯”(不好的),猪血石就是“阿瓦耶斯”,它和玛瑙很像,但是过于红,以至于像猪血一样。猪血石卖不了价钱,只有玛瑙才能卖出去,才有人买。

我去过一次,是村里刚刚开始风行起“玛瑙热潮”的时候。从小我就喜欢捡各种石头,村里的长辈来到我家店里,看见地上塑料罐子里摆满的石头,总是说“以作,你捡石头来有什么用呢”,我说好看。玛瑙在以曲坝子变成一个热点话题时,我说我也要去。

妈妈让我带上包子和馒头还有饮料,我还给可能会挖到的玛瑙石带了一个装包子的塑料小口袋。车费只要五块,我却坐了快两个小时的车,好多弯道通向花朵争艳的树林深处,记忆中最好看的花便是那次坐车时经过的一簇野生花田。一层一层的花开着,还没有到凋谢的时候,它们漂漂亮亮的望着天空中的太阳,我觉得很可爱。

到了挖玛瑙的地方,还要跟着人群走几公里,走在稀软的泥巴路上,能感受到这条路也是被人走出来的。

到一座山的面前,百八十个人拿着锄头、脚上全是泥巴,一锄头一锄头的挖着。

我总感觉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但不清楚哪里不一样。后面我想起来,我以为挖玛瑙是像小时候一样,在溪水河沟里,用脚玩着水,弯着腰四处寻找着,被水侵泡得更加清晰可见花纹纹路的石头,或是被太阳晒得一闪一闪发着光的石头。我以为是这样的。

我收起自己的惊讶,还是像小时候找石头那样,弯着腰慢慢的寻找翻开了无数遍的红土。在一片片红色的泥土中,我看到一块像洋芋一样的石头。虽然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玛瑙,但我感觉它是一块好石头。

我才拿起那块像洋芋的石头,一个男的大模大样的走过来,对我讲着彝语,他说:

“你俄啦?”(你找到了?)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玛瑙,我也不会辨别石头的种类,我说:

“昂他吉。”(我不知道。)

他拿出“我帮你看一下”的架势,一把从我手中夺取了石头,他把玩了一下,嘴上吐了一口水在石头上,

“呸——”

我嫌弃他吐口水在我的石头上,不自觉的缩了缩肩膀。

他继续把自己的口水抹匀涂在石头上,把石头举起来对着太阳的方向,看了看。

“阿瓦耶斯。”(不是好的。)

说完这句对石头的判决,他也没问我,一把把我找到的石头甩了出去。

当时我只是明白了,他们认为不能被证明是有赚头的石头是不应该被装进兜里的。口水和阳光检验了它们的身份、判决了无价值。

唯一想要装进小口袋的石头被沾上他人的口水丢掉了,我对寻找玛瑙也没有兴趣,就等着他们有人要坐车,回到了家里。记得我回到了家,先是告诉爸爸我找到了一颗好像玛瑙的好石头,又闷闷不乐的跟妈妈说,我选中的石头被一个人吐着口水查看后,丢掉了。

那时我没有想到,莫牛会因为挖玛瑙而遭受命运的折磨。可能发生过的事情是人们对命运的解释,我们把幸与不幸通过人们经历过的事件勾连起来,成为绝对的罪魁祸首。

(六)

可能从第一个听到山里有玛瑙这类流言的人,亲自带回了玛瑙,可能还卖了个好价钱。反正从以曲坝子的村民知道了山里有“赚钱”的路,挖玛瑙就变成了一份工作般的任务。人们以前只会在农忙时带着干粮去山里面打竹笋,现在只要没有看守的人,三五两个就约好,在我家买几个馒头和几包大头菜,再打上几斤便宜的白酒,呆在山上五六天。下山时,再来我家吃泡面、喝啤酒,花花钱,带着玛瑙回家。

我当时去挖玛瑙的时候,肉眼可见的是红色的土,原本是一座小小的山,被挖来凹进去,山顶上还能看到没有动过的土,其他都是被锄头挖掘的伤口。新鲜的土被这个人挖过又被那个人来一锄头。那时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怜,这座像山不是山,说石头山也不全是石头的山。

莫牛的第一次变化,就在那座山上发生的。

莫牛家的两个儿子都是上完初中就没读了,自己不想读,家里也没钱供他们读书。两个儿子就呆在家里,放羊喂猪,偶尔出一次远门打工。阿牛爱喝酒,不算是顿顿不落,但还是爱揣着酒瓶四处游走。一家人都没有工作,村里有什么活儿,能赚个几十上百块的就去了。

挖玛瑙就是其中的一件活儿。又不用被别人使唤来使唤去,运气好了还能将玛瑙卖个几百上千块钱。大家便一股脑的挖。

乡政府原先也不知道村民们进山里去干啥,后来出事了才知道山被挖空了。

持续了三年的锄头,没停过。山的山腰部分被挖得太深了,人们一来是不愿意直接从山底开始挖,感觉踩在脚下的山底是不会有什么好的玛瑙石的,就齐齐往山腰爬。找到一个地就一直挖,其他人看见大家都往高了走,全都去山腰挖。这里一下,那里一下。

莫牛去挖玛瑙的那次,阿牛大清早的喝完了酒,跑到乡政府让当书记的亲戚给自己问问什么时候能发低保户的钱。当书记的亲戚骂他,领都领过了,不知道好好生活,一个月喝醉了来无数次。把阿牛赶走了,阿牛回家便破口大骂。中午的时候,两个儿子都去放羊了,莫牛吃了几个烧好的洋芋,蘸着辣椒水。给猪喂了猪草做成的饲料后,就和旁边的嬢嬢结伴去了山上。

挖玛瑙的人本来就多,又是指着一个地方不歇气的挖了三年。

山终于奔溃了,它从顶上垮下来,带着人们不想要的石块,砸向人们。莫牛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山体全部坍倒了,用泥土和石头裹着人冲了出去。

人被冲出去十多米。

莫牛被旁边的嬢嬢拉了一把,大半个身体都埋进土里了,又被土砸得不成样子,回过神的村民都在帮忙把她拉出来。

莫牛是幸运的,她前面一点的阿嫲,当场就被石块砸死混在泥土里。就在她前面不到一米的距离。生与死便这样隔开了。

莫牛也是不幸的。从那一次开始,我每一次见她,就看到她更加的驼背,最后驼成了小小的一坨,躺在那张床上,盖着彝族女子戴的帽子,再也没起来。

山垮了,人死的死,伤的伤。也是从那一次后,政府发现了村民在偷偷挖山里的玛瑙,又因为死了人,下了禁止,派人看守着山。

我见到莫牛的时候,是在县医院。

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莫牛被垮下来的山埋了,已经送到县城的医院了,让我快去看看莫牛。

我煮了鱼肉和米饭,装在饭盒里端过去。医院的一间病房里面有七八张病床,我到门口时,门口挨着的病床上躺着的一个妇女忽然望着我,我知道莫牛长什么样,当时看见她的那张可以说是充满了慈悲的脸时,却忍不住喊出了“莫牛”。

慈悲的脸瞬间疑惑了起来,我看到她旁边的病床上的病人转过身来,那是我的莫牛。

莫牛的身上都是泥巴,乡下干活的人会把袜子提来包住外面的裤子,这样干活方便。她的袜子上全是泥巴,手动不了,只是叫着我。

“以作”。

我是和妹妹一起去的,阿牛和姐姐都在病床旁,让我们坐床上坐床上。他们站着,问我们放学了来的吗,问妈妈让我俩来的吗。过一会,不说话的只是望着我和妹妹。姐姐是莫牛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嫁出去了,这次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见她。

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碗冷掉的饭,塑料的壳子装着的。冷饭旁边是一个纸碗装的豆腐渣。我有点难过,妹妹已经打开了饭盒,用筷子一点一点的喂莫牛吃饭,挑鱼刺。

我们戴了足够的饭,让阿牛和姐姐他们吃。

莫牛吃饭的时候,床调高了但还是有点距离,她戴着帽子,编好的辫子有点散乱了,她颤颤巍巍的将自己的头提高一点,每次妹妹举起勺子,莫牛便迎向她,一口一口的吃饭。

吃过饭之后,我问她还疼吗,她只说手动不了,身子也有点不舒服。

阿牛抽着烟,眉头皱着,在病房里踱步。

莫牛唤了姐姐,她们说着话,姐姐开始扶着莫牛从病床上起来,我们问要去哪里,莫牛说,想去厕所。我扶着她去,给她把上厕所的凳子准备好后,在门口等她。很快莫牛就出来了,我慢慢的把她扶回床上,她总是时不时的望我一眼。

我最难过的是,把莫牛扶到床上的时候,我给她盖被子。看到脚还漏在外面,我把被子盖到她的脚上,摸到她冰冷的脚的时候,我感受到袜子的湿润。莫牛是很爱干净的,可是她现在连上厕所都不能自理。当我伸手摸到她打湿的袜子时,内心干干的,难受得说不出话。

莫牛好像因为我们的到来,变成开心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饭,她有点力气了。最开始拉着我的手,跟我讲要好好读书。

“当干部,像你爸爸一样,当干部就好了啊。”莫牛一直觉得,干部就是最好的工作。

后面,她几乎是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听到她声音颤抖着,仿佛我能够给她换一个命运一样。她说:

“以作,我不想死”。

我的泪水一个一个的砸下来,不敢再抬头。妹妹在旁边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

莫牛继续望着我,我感受到那道视线,她继续说着:

“你还没结婚,妹妹还没结婚,我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我拉住干枯的双手,布满了皱纹的手,坚定的说

“你的身体没问题的,肯定能看到的。”

我自己不相信这句话,却想让莫牛相信。她的背驼了一点,医生说脊椎被撞到了,手也有问题。

妹妹还小,不能藏起害怕和难过,我说莫牛我们明天来看你,拉着妹妹跑出了病房。

一出门就遇见了去拿报告的阿牛,他问你们走了吗,妹妹哭着说我们先回家,明天再来。

回去的路上,我责怪妹妹,说不应该当着莫牛的面哭,她本来就害怕,我们一哭她更害怕了。我说完又觉得自己没道理,难过怎么藏起来,已经到喉咙的哽咽怎么吞回去,妹妹才上初中,我成年了也不能做到,姐姐已经出嫁生娃了仍然哽咽着转过头去。我怎么这样要求妹妹。

回去后我们想着明天做些软和的清淡的菜去看莫牛。第二天中午,我做好了饭,豆腐和鸡蛋番茄。拿着另一个大碗装的,到医院的时候,病床空着。

我们拿着饭菜,跑去问护士,护士说她们走了,早走了。

我有点不开心,打电话给妈妈问莫牛她们怎么走了。妈妈说,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住在医院没有用,多住一天只会多花一天的钱,还不如早点回家等死。我向来明白这个道理,至少从我们民族来看,这是一条墨守成规的定律。如果人生病了,去医院看一下就可以了,实在不行就要快点拉回来,好让他在家里而不是冷冰冰的医院死去。

妈妈给了我阿牛的电话。莫牛没有手机。

打通后,我讲着蹩脚的彝语,问怎么回去了,护士说你们今早就走了。病还没看完啊。

阿牛怕我听不到,低沉的语气,大声地说着在医院没有用的,医生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让我们给钱。我们回以曲坝子了。

我们又把饭菜拿了回去,我们是先吃了饭再给莫牛做的。已经吃过饭的我吃不下去了,妹妹也不愿再吃。白色北极熊图案的大碗装着盖着豆腐和鸡蛋炒番茄的满满一碗饭,留到了下午。又感觉饿了,我们热了一下,吃完了。

(七)

第二次,是冷么哥的倒下。

我回到以曲坝子的时候,莫牛的背已经驼了,原来一米六几的个子现在缩了十几厘米,她再也不需要微微的低头才能进我家了。那道门可以顺利的让我们通过。

莫牛听说我回来了,来家里看我。

我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陪着我长大,我看着她变老。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个温暖的故事,莫牛一家却衰落了下来。她没有老,多留下的几年,被疾病折磨的身子才终于离开了人世间。

我小的时候,她们家已经有彩色的薄薄的电视了,我家只有一台重重的只有一个频道的黑白电视机。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越过越好的时候,她家却这样衰败下来,苦难一个一个砸向莫牛一家。

莫牛挖玛瑙石被山压了之后,肉眼可见的老了起来。而两个哥哥,一个已为人父,一家四口重新修了个房子,就在家旁边修的,拐几个弯就到莫牛家。另一个哥哥,结婚几年,家里没有孩子,被村里人取笑,他也每天酗酒,整日不归家。

莫牛干不了活,好多时候也是躺在床上。家里的大事小事便交给了阿牛和两个媳妇。大媳妇什么也不管,个子倒是挺高,身子骨也大,比得上阿牛;二媳妇被二哥嫌弃,实际上家里的好多事都由她操劳。

大哥冷么就去外地打工,留着二哥石惹在家里,也能照应一下莫牛和阿牛。

冷么哥去外地打工,没有文凭也没有什么技术,帮忙修电线、安电杆。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时候没有做好保护措施,冷么哥从电杆上摔了下来。

我一听已经开始担忧了,妈妈说,他以为自己没有事,还安慰老板,说只是摔了一下,没有大问题。

回去才感觉到有点不舒服,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也不知道原因,就去了医院。

医生说,肾摔出来了。

我猛地一惊,肾怎么被摔出来了。妈妈发给我一张照片,背景不知道是哪里,照片中一个铁的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块红色的血肉,旁边还有渣渣一般相似的血肉。我不敢看,又放大了仔细看,那是冷么哥身体的一部分,一块活生生的肉啊。

这是肾被摔坏了。

医生这么对冷么哥说的。

我只觉得凄惨。

老板赔了几万块,冷么哥回家了,他的身体不被允许继续工作,老板也不敢继续用他。

妈妈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只是在自问自答:

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好起来了,以前以曲坝子连电都不通,现在公路有了,十几米就有一根白色的路灯,她们家,怎么会过的越来越撇,越来越造孽呢。

“撇”在四川话中的意思是“差”“不好”。

“造孽”有“可怜”的意思。

妈妈用她知道的两个词问我,但我无法回答妈妈,就像莫牛抓着我的手说不想死的时候,我只敢低着头含着自己的泪水。原来这便是命吗?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莫牛一家并没有作恶,彝族人说的不幸却一直降临。

冷么哥回到家之后,也没有再找过工作,呆在村里放放羊、喂喂猪。阿牛把老板赔的钱给了我爸,请他帮忙存在银行卡里。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尽管每一次回到以曲坝子,莫牛的背就更加的驼。

去年回家,过春节的时候,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让街坊邻居都来家里吃饭、喝酒。莫牛一家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座上宾,像我们的家人一样。莫牛永远是最先来的,这一次也是。

她过来的时候,是我回家第一次见到她。背已经弯得不成样子,我握着她的手进家里,手上的关节肿的老高,手却是瘦干的,除了血管就只有肿起来的关节了。她笑着问我回来了怎么没去她那里玩,看到我一直望着她的手,只是说早就这样了,没关系的。

我们民族是爱酒的民族。喜丧悲乐,总离不开酒。

爸爸只喝白的,妈妈和其他的女性街坊邻居喝啤酒,莫牛最开始说不喝,爸爸喝来有点二晕二晕的了,他有点难过的望着莫牛,让她一定要和自己喝一杯。他给莫牛倒了一口白酒的量,拉着莫牛的手说干杯。

我有点生气,说莫牛不想喝就不要让她喝。

爸爸对着头顶,头顶上只有我们每家都挂在屋里火塘上,一条条晾着风干的腊肉,说出的话却是对莫牛讲的:再不喝可能就没机会了。我和莫牛的身体都不好,能活几天呢?高兴的时候,就应该想做什么做什么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莫牛不知道是被爸爸鼓励了还是被他伤到了,自己拿起来酒杯,和爸爸干了一杯,又和妈妈喝了一杯。

爸爸一喝酒就上脸,从脖子到脸,红了一大片,晕到了眼中,红到了眼睛,浑浑浊浊的眼白包着棕色的瞳孔,在夜晚的灯光中,还是能看到一闪而过的泪光。

喝醉了,所有人都喝醉了。爸爸妈妈都醉了,一群人在家里唱歌,唱完彝族的敬酒歌又唱迎客曲。莫牛只喝了一点,我和妹妹喝的饮料。爸爸吼着嗓子唱歌,忽然叫我名字,我挨近他,他让我去门口的柜台抽屉里拿三百块来。

我如实照做了。

爸爸接过钱,没有在意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拿着红彤彤的钱,让莫牛收下。

莫牛低着头,摩擦着自己的手。他们互相推托了一会儿,爸爸把钱塞进莫牛外套的包里,就这么结束了。

当时我拿着手机,爸爸一时兴起,让我给他们拍照。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会有预感,能够提前知晓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或许那即将发生的我们称之为命运的事情,早已在一桩桩事件中显露了端倪,我们的预感由此而生,还以为是天意,其实是规律。

拍照的时候,爸爸挽着莫牛,莫牛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没有望着镜头,温热的眼神只是落在我的身上,我把自己的脸放在手机前,吸引两个老年人通过望着我的方式,来望向镜头。拍一张照片,一秒的事情,我看见相册里的照片,心里有个声音讲道:

这可能是莫牛的最后一张照片。

(八)

冷么哥是莫牛的大儿子,二儿子叫石惹。

我小时候被以曲坝子的人们宠着,特别是莫牛一家。

因为受到的都是宠爱,我又调皮,经常跟石惹吵架,抢他的玩具,霸占电视机。他比我大四岁,冷么哥比我大六岁。冷么哥是不爱出声的腼腆性子,我想要什么就让我了。石惹哥每次都被我惹生气,要和我理论的时候,我不占理的时候就转过头向莫牛告状,害他挨骂。他对我没好脸色。

莫牛生病之后,他本是留在家里放羊,冷么哥出去打工。现在冷么哥又摔坏了身体,石惹好酒,经常喝酒喝来不回家。

石惹结过一次婚,那个媳妇长得小小的,没过多久就跑了。因为嫌弃石惹哥家里穷,跑了之后又商量好赔了钱。重新找了一个,就是现在我的嫂子。

结婚三年多了,一直没有孩子。家里还重新搞了一次婚礼,彝族的说法好像是这样就相当于重新结了一次婚,应该能够怀上。还是没有用,他们又去县城里的医院,开了药,嫂子一直有在吃。

村里的流言四起,人们讲肯定是石惹有问题,所以才生不出孩子。石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根本不归家,也不在意嫂子。每天就裹着村里的懒汉,这里讨两杯酒,那里找一口肉。其实他们已经看了很多的医生,也吃了很多的药了。

石惹看到家里确实只有自己一个劳动力了。他没有文化,也不是个认真干活的。他就去挖玛瑙。

还是那座山,将莫牛埋了一半的那座山,被挖的红彤彤的山。

说来奇怪,山里的玛瑙好像被太多人挖了,很少有人挖到价值高一点的好玛瑙了。稍微好一点的玛瑙差不多能卖个几千块已经算是不错了。

但是石惹上山,总是能挖到玛瑙。

而且是好的玛瑙。

他第一次挖到的玛瑙,卖出了两万块钱。

当时,石惹回到村里,大家都知道他挖到了玛瑙,还卖出了好价钱。村里人传着石惹说的话,

“这些玛瑙就像是为我而生的”。

玛瑙就像是石惹的孩子一样,在村里人都暗暗嘲笑他生不出孩子的时候,在懒汉们都打趣他不归家的时候,玛瑙们出现在布满红黑色土壤的山里,被他找到,并成为他的孩子。

那两万块钱也交给了阿牛,阿牛再交给爸爸,存进银行卡里。

一般故事里面总是会有苦尽甘来、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实际上却是一去不复返的丧歌,从奏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悲剧的命运。

(九)

最后一次,我见证了她的离去。

莫牛吃不了饭了。

阿牛、冷么哥、石惹哥全部围着莫牛的床,妈妈每天中午把店门关了,带着汤圆去看莫牛。前几天莫牛还能吃一点妈妈带去的汤圆,和他们说说话。好多莫牛家、阿牛家的亲戚都陆续赶来了。

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莫牛可能不行了。

接电话的时候,我在县城的家里上网课。因为疫情影响,这学期的课都只能在线上进行。我接到电话,距离上网课还有半个小时,那节课我需要做一个PPT的讲演。接到电话前,我正在练习我要演讲的内容。

我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着发神。妈妈忍住哭声,安慰我说,

“莫牛今天看起来状态还可以,还吃了半碗面。”

我才感觉自己恢复了意识,我问怎么会,忽然就不行了。

妈妈只是说,前几天阿牛来家里说莫牛吃不下饭了,妈妈就赶紧关了店去看莫牛。现在莫牛只能躺在床上了。

为了稳定我的情绪,妈妈说莫牛应该还能撑几天,但是你要快点赶回来。

接电话的时候,我一点哭声都没有,电话刚挂断,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回过神来了,心里的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掉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一个劲的哭,一边哭一边联系师傅第二天把我送回家。我脑子里回想我的莫牛的一生,她带我和妹妹去山上找柴火时的笑容,她用板板车载着我们在夏天的山坡上唱歌时毛躁的充满活力的头发,她给自家打完猪草又去打一筐送到家里来时偷偷藏着送给我的长满瓜子的太阳花……

跟上课的老师发消息请好假之后,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平静了几分钟又继续哭,就这样反复的想着我的莫牛。到了需要开灯才能看见四周的时刻,我想起自己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给莫牛买保暖衣。

以前我要去县城读书就会跟罗拉弟弟和小猫儿说,你们等着,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带衣服和玩具。

可我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没有钱,还有一次是我把爸爸给我办的牛奶卡里剩下的十多袋牛奶全部都取了出来,想着这次终于带了东西回去。回以曲坝子才发现把牛奶忘在了县城里的舅舅家。

这些都是我承诺过却没有完成过的。

我从没在口头上,向莫牛承诺过给莫牛带什么东西,心里却一直想着要给莫牛买一套舒服的保暖衣。以曲坝子太冷了,冬天冷得碰不了水。好早以前我就有这个打算了,却一直都没有去实现。

我莫牛要走了,我才想起来心里许诺给她的保暖衣。

我逛了几家常去给妈妈买衣服的内衣店,认真的摸了每一件保暖衣,决定好后买了一套粉色的,我觉得莫牛应该会喜欢这个颜色。带着衣服回到家里,妹妹才上完晚自习回来,我不敢告诉她,她还只是一个小孩。

我跟妹妹说我不舒服,要睡觉了。把门关上后,我抱着给莫牛买的保暖衣,我不敢拆掉塑料口袋,那样可能会把新衣服弄皱,我希望莫牛见到我的时候,我送的礼物是崭新的。

夜里,我睡不着,眼泪一遍又一遍的打湿我的头发,又把枕头弄湿了,我什么也不想管,总觉得自己抱着的衣服就是莫牛,有我抱着,莫牛是不会走的。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眼睛肿成粉白色。

当天我还有一天的网课,妈妈说莫牛今天状态很好,已经开始吃饭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以为自己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好。我以为自己能够上完一天的课,明天再回去。毕竟,妈妈说莫牛今天已经开始吃饭了。

我就这么安慰自己,上完了那一天的课。

晚上,九点。

莫牛走了。

(十)

开车的师傅是以曲坝子的,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们打了个招呼就没说话了。以前每次坐车我都兴高采烈的,可以讲很多话。

上车后,我一直望着窗外,手里拿着给莫牛买的保暖衣。

师傅姓阿体,他人很好,总是主动帮我家拉东西,我们回以曲坝子也常是坐他的车。我问,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坐车回以曲坝子吗。

他似乎有点不忍心回答我,又因为我提问了只能回答:

“今天其他师傅都不开车,要留在以曲帮忙。你……莫牛死了。”

我没有说话。

他为了缓解我的难过,说道

“你莫牛在以曲是大家都知道的,很好的人。”

我说是的,转过头默默的掉眼泪。

车开了一段时间,我看窗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想到莫牛。巨大的石头、干枯的草地、挂满了冰霜的针叶林。

现在交通方便了,三四个小时就可以从县城到以曲坝子。

读书这么多年,每一次回去,莫牛都会来看我。

我一想到这次我回去,以曲坝子再也没有我的莫牛了。

到了以曲坝子,我还没下车,已经有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透过车窗看到了我。

我进家门,妈妈正准备收拾挂在店外卖的棉衣,一见到我,妈妈马上就红了眼睛,她总是克制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有在我面前流过泪。而我好像流了太多的眼泪,到了家乡反而可以忍住了。

我说,给莫牛买了衣服。

我以为没有的眼泪又开始迷住我的眼睛。

妈妈有点惊讶又有点心疼,望着我拿在手里还套着塑料壳子的保暖衣。

我转过头问什么时候去莫牛那里。

妈妈说,等你爸爸喂完猪回来。

再次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我坐在门口,什么也不想。路过的阿姨忽然看到了坐在门口的我,她是小虎的妈妈,我们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

阿姨有点惊讶的望着我,又好像了然一样的放低了自己的头,她说,

“作作,莫牛死了,你来送她是吗”

我没有大哭过,自从长大后没有当着父母面哭过。当时阿姨很温柔的问我,我很想大哭,朝着阿姨,朝着天空,朝着所有的景物哭喊我的莫牛。

但我只是一边哭着一边点头。

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看莫牛,我说我们马上就去了。

阿姨先走了。

我自己坐在店门口,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我走进店里,坐在没有一米高但是很大的白酒桶上,低着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世上再也没有我的莫牛了。

妈妈去上厕所了,我看着店。爸爸喂完猪回来,他穿过里屋来到外面卖东西的地方,看到我若无其事的低着头坐在白酒桶上。这引起了他的不解和愤怒。

“你的莫牛死了,你都不知道难过的吗。”

他很少对我说重话,没有打过我,也很少骂我。

我也很生气。自从上小学我就寄住在别人家里,从初中开始和家人真正住在一起,我们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很短,其实主要是我和家人的相处时间很短。读大学后更是一年回一两次,但我每一次放假都回以曲坝子了。我不是情绪外露的孩子,至少不是把难过的情绪外露,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情绪崩溃的样子。

知道莫牛不行了之后,我每天都在哭,上课结束了就想着快点回去。还没回到家里,还没看到莫牛的最后一面,她就走了。一想到我的莫牛没有了,我怎么能不自责,不后悔。

我的父亲应该是懂我的人,他为什么以为我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不会难过,我不会伤心!

我保持着最后的理智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你想想你到底在讲什么。

爸爸没有为难我。

我们一起去莫牛家。

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进了莫牛家的院子,我看到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望着我们三个。几个认识的叔叔阿姨说,

“阿波,以作拉哦”(啊,以作回来了。)

冷么哥先看到我们,他说“以作拉啦”(以作你来了。)

妈妈让冷么哥去招呼其他的亲朋,不用管我们。爸爸和阿牛一起坐着说话去了,妈妈也和冷么哥的媳妇说话去了。

我就这样走进屋子。

莫牛家还是这样,火塘烧的柴火散发的烟一阵一阵的熏眼睛,不算小的房子里坐满了人。有人正伏在莫牛的床前大哭。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床前,看着她。

彝族习俗会把死人的脸遮住,女子会用帽子盖住脸。我看不见莫牛的脸,总觉得她没有死。

可是我坐的这么近,我就坐在她躺着的床上,我不敢摸一摸我的莫牛。

我一点都不敢触摸她,我不能想象总是拉着我的手变成冰冷的会是什么样,我不敢触碰可能已经僵硬的四肢,哪怕只是碰一碰,我都做不到。

所有人都在哭,我终于理所应当的,可以哭了。

旁边认识的阿姨跟我讲话,讲一句我哭一句,说一句“你莫牛”,我眼泪就泛起。

石惹哥从门前进来了,那时候一个从西昌来的妞妞刚到,小时候她给我买过好几件裙子,她拉着我做到沙发上,宽慰我莫牛离开了是一种解脱。

我不知道。

晚上大家陆续回去,有的留下来。妈妈说明天还要送莫牛走,先去休息吧。

我们在以曲坝子的店也是家,里面只有一撑床,爸妈睡在上面,我没有睡的地方。妈妈带我到院子后面,空掉的楼房是道班的房子,里面有一间房是我和妹妹之前睡的地方。现在它只是一个储存物品的地方,床还没放进去。妈妈和我抬了十箱啤酒,她找来了塑料口袋和撕开的纸箱,怕我睡得太硬,又拿来了垫着的棉被,加上一个枕头和被子。就变成了我的床。

妈妈离开后,我躺在啤酒做成的床上,心里想着,以曲坝子再也没有我的莫牛了。

从今以后,我再回到这里,没有莫牛等着我了。

而我的父母年岁已高,他们还在这个偏僻的村里呆着,做着小生意。父母快六十岁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享受到真正的轻松,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享福呢。

我强迫自己睡觉,希望自己能够梦见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我给她带了保暖衣。她不在了,我想着衣服是新的,本来想烧了给莫牛,妈妈说莫牛不希望你这样做的。我就让妈妈送给莫牛的大儿媳了。

第二天,莫牛要拿去烧了。

我们早早的就去了,我以为我一定会陪到最后,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从西昌来的妞妞不吃牛羊肉,妈妈就说我们一起回家做饭给他们吃。我没有胃口,坐在门口望着天边,担心莫牛被抬走了自己不知道。

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雨,阴天变成了雨天。我心里觉得是老天心疼莫牛,为她落泪。就连落泪也如她一样,温温柔柔的细雨。

我含着泪只是望着天,想着莫牛。忽然发现远处起了烟,我站了起来,心里难过得不行,又有点埋怨他们,如果不是回了趟家,我是可以送莫牛最后一程的。

可是远处起了烟。

妞妞一家出来的时候,妈妈看见我站在门口淋雨,我转过头,指着起烟的地方口齿不清的流着泪说,

莫牛被烧了。

他们在我发出声响的时刻,或许是在看到我满脸泪水的脸时,一致停止了动作,不知道是因为遗憾还是抱歉。

离开以曲坝子的那天,我走到院子后面,发现几棵围起来的小树开花了。白白净净的,非常可爱。那天同样下着雨,我知道下次回来的时候,没有莫牛再叫我以作了。她送给我的有瓜子的太阳花早已不见了,瓜子肯定也没有了,但我知道有那样一朵为我而来的太阳花,在好多个夜里陪着我,依然照耀我。

我现在是干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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