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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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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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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一个不聪明女人的前半生

三姐今年31岁,婚龄6年,至今未生育。

一.

我家孩子的数量在当下的年代有些惊人,5个,三姐排行最中间,也最特殊,负面意义的特殊。她从小到大有很多让家人怒其不争的不光彩表现,比如念书到了5年级,连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比如给她一张大额面值的钱让她去小卖部买东西,她从来算不清楚应该被找回多少钱;比如长到了14岁,却仍要比她小四岁的我给她辅导作业……有太多这样的比如,终于让我父母认识到,她不是不认真学习,而是天生脑子就比别人慢。我妈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脑子慢”“不聪明”

“老实忠厚”是她能接受的对我三姐最不友好的评价,她忌讳别人说她是傻子。

父母认清现实之后不久,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去三姐学校把她的课桌搬了回家,并联系了在福建鞋厂打工的表姐,让她把三姐“带出去”。那时候在农村,念不下去书的十多岁的小女孩大多都这样被父母或亲戚安排进福建或是温州的某工厂的某台缝纫机上,没人会质疑其中的合理性。那些小女孩自己也是带着欢欣与雀跃拎着包出去的,到了年底,她们会把头发拉直或者烫卷,出去时拎走的编织袋会换成洋气的带轮的行李箱,走路带风地回到村里,见到同龄的仍在念书的小伙伴,甚至会带着些优越感去向她们讲述自己在城里的见闻。

但三姐是例外,那年年底她从福建回来过年的时候,她的衣着和打扮仍和之前在家的模样一样,仍不爱讲话,眉眼间有了少女笨拙的羞涩,胸脯挺了起来,但四肢纤细,没有属于发育中少女特有的肉感。面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总是用门牙轻轻咬着下嘴唇,带着微微的笑意。

没过多久,我得知她患病了,是肺结核。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她从小身体强壮,身边没人有肺结核病史,怎么就偏偏她得上了。后来我在一本书看到说,肺结核在很长一段时间被颂扬成那些天生的不幸者的疾病,是那些敏感、消极、对生活缺乏热情以致不能生存下去的人们的疾病,它象征着一股被压抑的激情,一种脆弱的浪漫。所以古今中外的很多名著里,作家都爱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安上这种疾病,比如《茶花女》中玛格丽特,太宰治《潘多拉盒子》中的富家公子,郁达夫《沉沦》中的青年……但对于三姐而言,没人去过问她患病的始末,更没有人有兴致去为她铺上一层罗曼蒂克的面纱。有病就吃药,已经是在连生存都困难的农村家庭中,最大的爱意。

二.

三姐很爱孩子,很招孩子喜欢,当然这和她的“不聪明”也有关,别的大人和小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玩两单轮就去做大人该做的事儿了,但她能玩到孩子自己都意兴阑珊了,仍乐此不疲。家里大姐和大哥的孩子相继出生之后,她是孩子们口中最喜欢的三姨和三姑。

虽然她在家里排行老三,但家中所有人都把她当最小的,连排行最小的我也经常无意间持着姐姐的口吻去教导她为人处事:我在初中的时候教过她,如果她喊一个人连续喊两声之后对方仍没有回应,那就说明对方心情不好不想理人,可以不用继续喊了;我在高中的时候,教过她家里来客人之后,要主动给人家拿拖鞋倒茶;我在大学的时候教过她,如果有男人对她有身体上的接触,要及时避开;就在前几天,我还跟她说,最近爸爸一个人在家,家里姊妹就她一个人离得近,要经常买点水果过去看看他好不好……

她那么爱跟孩子在一起玩,大概她也很想体会做大人的感觉吧。

今年正月,我和她都在大哥家吃饭,她接了一个电话,是她邻居家的大姐问她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我开玩笑地对她说:“哟,和邻居家关系处得这么好呢。”我哥听后,有点不屑地解释说肯定是想让她回去帮着带孩子。三姐听后,仍是咬着下嘴唇笑。

我讨厌爱占便宜的人,尤其那些自诩比别人聪明的人。我立马一本正经地问她,邻居是不是经常让她帮忙带孩子。她仍然是呵呵一笑说,还好,那是个2岁多的小女孩,很可爱。那瞬间我发现,自己也是一个自诩比别人聪明的,而且有着多余正义感的人。

我是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才理解了我妈说的,你三姐不是傻,只是脑子比别的孩子慢。她一直在学习,一直在进步,从家人对她的教导中学,从自己的观察和实践中学。现在,她在纸币淘汰之前学会了找零钱,学会用手机支付,学会了从“你瘦了”这句话开始和亲戚朋友们寒暄,学会了对家人表示关心,甚至合格地当起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信息中转站。

在我们五个相继长大成家之后,彼此的联系日渐减少,大家都很忙,偶尔在家族群里有人发了孩子照片之后有的没的聊几句,有家人身体出了状况或是有人需要借钱的时机,彼此的联系才稍微多点。只有三姐一个人在老家守着一个店面比较清闲,她打字很慢,时常给我发语音,开场白一直都是“妹妹你在干嘛?”(4个哥哥姐姐中,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喊我“妹妹”,其他人都是喊的名字),一般而言,只有她连着给我发了好几条语音我才会即时点开听,只有这种情况下,才是她从别的家人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想告诉我,如果只有单条的大概只有3秒的语音,我就知道她只是无聊了想找人聊天。她会告诉我,爸最近又抽烟了,妈前几天和嫂子闹矛盾了,或是大姐的孩子最近生病在医院。也会把我跟她说的自己身边的发现的事儿,广而告之地单独跟家里其他人说。她一点都不赶时间,事无巨细。她判断不了对方对哪些消息感兴趣,对哪些消息无所谓。但对于家人那些日常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事儿,不会特意去打听,但不时能有人细细告知,也觉得格外受用。

三.

该给三姐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个问题从她到了20岁起,就一直是一个困扰着我爸妈的问题,不能找太机灵的,不然对方会看不起三姐,不能找太笨的,否则两人日子过不下去,家里唯一确定的标准的就是,不能找远的,这样她被欺负了家人方便照顾。家里人已经预想到了她婚后的日子可能不太好,但还是在马不停蹄地给她相亲找人家。在我爸妈的认知中,她越晚结婚,能找到的人家就越差。不嫁,从来不在他们的选项里。

最终来娶三姐的姐夫,严格来说很符合我父母的标准。同样十多岁就出去打工,同样是在婚姻问题上的“老大难”,同样不太聪明也不是傻子。有一门贴瓷砖的手艺,日子能过得下去。

“天造地设”这个成语修辞多了才子佳人,倒让人有些忘了草芥一样的人,也有般配一说。

姐夫第一次来我家的,是和他爸一起来的。那时候他从外地打工回来。一件布料很软的格子衬衣,塞进牛仔裤里,裤腰上的皮带头印着L和V两个大字母,梳着c罗的同款发型,两边推平,中间烫得竖起,染成了黄色,从发根的黑色看来,这个发型他留得有一定时间了。三姐帮他们打开门之后就进了房间没出来,我正准备去倒茶,我妈制止了我,让我去房间让三姐出来倒。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些桥段都太古老了,让人像是瞬间回到了80年代,但谁让三姐脑子慢呢,她赶不上时代。

两人从这第一次见面到结婚,用时不到一年。这期间我不知道父母是否正面问过三姐:“你愿不愿意嫁给那个男人?”总之,她和同龄的女孩们一样,在最好的年纪嫁了。大婚那天,真的是她这辈子最好看的一天。女孩在披上婚纱那天是最美的,这句话在这些年来一直被女权主义者们所鄙夷,因为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深层意思就是,女孩在为人妇之后,她的美就得收敛起来,就只能为自己的丈夫一人所拥有。但我之所以仍然选择这么说,是因为那天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化妆。到目前为止,她化的第二次妆,是去年年底,我们姐妹几个带着妈妈去影楼拍写真。在这之前,她只有在我化妆的时候,似乎有些羞怯地让我给她修修眉。对于化妆,她就像是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想要去尝试,又怕有所僭越。

婚后,姐夫开了一个建材店,让三姐辞了在本地一个鞋厂的工作,专门看店。不到一年的时间,她长胖了,心智上也有所成长,她会学着我妈的语气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在外面多注意身体,但每次她说出这句话,都显得有些局促。她一直在学着去做符合自己年纪的事儿,但做了之后又有仿佛偷了不属于自己东西的心虚。

姐夫对她也算不错,虽然是个粗人,也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带她去吃饭买衣服。当然男人普遍存在的一些缺点他也有。偶尔在我和其他两个姐姐聊买房的压力和生存的艰辛时,甚至会感叹或许姐妹几个中,三姐生活的幸福指数最高,觉得她知道得少,欲望也少,自然烦恼就少。一般谈论这种话题的时候,三姐都不在群聊中。我们跟她聊的只有每天吃什么,最近店里生意好不好,姐夫干活忙不忙,这种聊大概2个来回就可以结束的话题。现在想来,不能和姐妹们深度聊天,被人觉得日子过得幸福,算不算她生活中的烦恼?

四.

大概从她结婚后的第二年,我爸妈开始继续为三姐担心:怎么还没有怀孕?

每年的年夜饭上,家人们都会互相敬酒并送出对彼此来年的祝福。连续三四年,三姐从我们这儿收到的是“希望今年能有好消息”“祝你今年能抱上胖小子”“今年继续为添丁加油”……他们两人为怀孕采取的措施从加强身体锻炼,到喝各种中药,再到医院做各种检查……外界的非自然的干预越来越多,三姐的肚子也越来越突出,但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因为脂肪。

诊断的结果是男女双方都有些问题,得做试管。

今年正月期间的一个晚上,我和我妈两个人躺在床上,我问我妈:“你说,我姐和姐夫知道该怎么怀孕吗?”这个问题其实我想问很久了,但之前我一直羞于启齿,直到去年年底我觉得我的年龄已经有资格以及有脸面去问这个问题。我妈听后,有些急迫地反驳了我:“以前那些傻子都有孩子生,那是人的本能,难道他们两就傻到了这个地步?”她说完,我们两都沉默了,尴尬弥漫在我们之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她从不准别人叫三姐傻子,但她自己却把他们放在一起做比较。大概过了一分多钟,我妈才继续说道:“应该还是身体方面的问题。”于是这个20多年来,我们母女之间尺度最大的对话,就这么囫囵结束了。

我们的父辈们,大多数都这样,把孩子关于性方面知识的获取途径,寄托在人的本能上,这仿佛是一块被人类文明发展忽略掉了的一块领地。

第二天,三姐正好回了家,我把她留在了家里过夜。又是夜晚,我和她躺在了床上。我做足了心里准备问她:“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有孩子生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想了有一会才回答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很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怕她认为我把她当比傻子还不如的傻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我怕……你们这么久没怀孕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怀孕。”然后她意外爽快地说了她知道,大概15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一脸诧异地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她大概八九岁那年,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她到同村一个伯伯家借宿,半夜有人压在了她身上,她喊了一声那人跑了,但她至今不知道那人是谁;她说她第一年出去打工的时候,同宿舍的有个女孩怀孕了,是她陪着一起去医院做的引产手术;她还说,也是在那一年,同车间的一个男的约她在小公园见面,在一个角落里,他把她压在身下想脱她的裤子……

那瞬间,我突然明白,一直以来,我们都忽略了她的经历和想象力,也低估了一个女孩从小长到大所需要经历的一些泥泞,我们以为因为她的心智不成熟,她能得以避免常人避之不及的罗网,但对于布网的人来说,只会因为她的不成熟而对她多加“青睐”。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全家在明白她是一个不聪明的小孩之后,就把她定性了,之后再也没在她身上赋予别的东西。我们爱她是真的,但对她的关心,是基于大人对小孩式的,关注的只有她冷暖饥饱,再多一点,是关注她有没有被我们能想象到的人所欺负,这些对于一个有了30多年人生经历的人来说,未免太流于表面了。

这是一笔巨大的亏欠,一笔于事无补的亏欠。

五.

做试管婴儿的过程是漫长的,从年初到现在,他们去市同济医院往返了十多次。我们几个姐妹都远在外地,第一次去是我哥开车带去的,第二次再开口请我哥帮忙,嫂子发了牢骚,再加上我哥工作忙,他们这不是一次两次可以解决的事情,也实在需要自食其力。之后他们不得不自己行动。他们不会在线上买车票,每次去都是让我帮他们买。在这过程中,我心里多次泛起了无用的担心和疑问:他们连线上购票都不会,怎么面对如今医院日益复杂的各类手续和程序?在这十多次中,有多少次是白跑的?那些很忙的医护人员,面对他们茫然的提问,是否有在人群中训斥过他们?以及他们一定要孩子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和我妈探讨过,我说:“他们这个样子,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生小孩?他们能把孩子教育好吗?万一有遗传怎么办?”我妈的回答依然有些急迫:“人结婚不就为了传宗接代吗?那些呆的傻的都能生孩子,他们怎么就不能生?不说生儿子,女儿总要一个吧。”我妈再一次犯了她自己的禁忌,把三姐和傻子做比较。

在她看来,人之所以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人之所以要生孩子,就是天定的逻辑,没人能理所当然地去当那个例外。这又是一个在我们母女之间,结束得很迅速的话题。

三姐第一次打排卵针从医院返程那次,因为买票太临时只买到站票,我打电话问她打针疼不疼,累不累,能不能站回家。她回答说,跟打其他针差不多,不是很疼,站回去没问题。我很想她跟我多说点什么,但她或许是表达能力有限,对话从来都是一问一答式的。

孩子天生就是一件消耗品,在他们还没出生前就是。三姐夫妻俩在经历了促排,培育受精卵,植入受精卵等一系列程序之后,手中的积蓄很快见了底。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姐夫的借钱电话。我想了很久,问他,你们这个情况,为什么非要孩子不可?他回答得很迅速,他说:“你知道吗?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我怕他们笑话我,和我同龄的人孩子都上学了,我还是老样子。”他没有说他自己喜欢孩子,而是一直在强调他父母有多想要一个孙子,以及他有多害怕别人笑他生不出孩子。面对这些强调,我没办法跟他说,人生是为自己而活的,你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想法?因为人啊,从来都是得按规则和制度而活的,不同的人因为认知水平不一样,所认同和遵守的规则也各不相同,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被规训的可怜人,认为其中有高低等级之分的人,都是在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罢了。

他见我半天没回话,又继续补充道,何况你姐也喜欢孩子。是啊,三姐一直喜欢孩子,我一直以为她那么喜欢孩子,但要个孩子却那么艰难,上天怎么就不能对她好点呢?但现在想来,在身边那么多人都默认她无论如何都必须生一个孩子的情况下,她发乎本心地喜欢孩子,这大概也是那个会在未来不久诞生的孩子以及她自己的幸运。

六.

就在我决定动笔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大概心中想了几个问题想要问问她,以下是我们的问答:

“你觉得姐夫人什么样?“

“还行,就那样,第一年看着还行,这几年看不怎么样,天天跟我吵架。”

“结婚这几年印象中姐夫有没有做过让你很感动的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

“没有。”

“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吗?”

“干嘛问这几个问题呀?妹妹。”

“我想知道你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不说行吗?”

“怎么啦?”

“我不想说。”

或许“内心”“真实想法”这些宏大的词吓到她了,毕竟从来没人这么问过她,或许一直以来,我对她都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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