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月底的某个午后,煦暖的阳光遍撒在万物滋生的山野里,偶尔的温和的季风轻掠过覆着山野的各种植被。山野的仲春总是来得早。也许是受了清晨细雨的润泽,满山挺立的松柏愈加显得苍翠。山上随处可见黄灿而金亮的棣棠花。通往山中的那条大路边,忍冬已吐绽出白色的花朵。不甘寂寞的鼠尾草也盛开了零星的紫花。不远处的河塘边,辣蓼和灯芯草正竞相绽翠。河塘里的田字萍悠然地在水的柔波上漂浮,享受着这雨过天晴的美好春日。
我走在通往山中的那条大路上。每次回乡下,我都喜欢瞅空往后山上跑,不给自己错过亲近大自然的机会。因为清晨下过雨,那窄窄的山路坑坑洼洼,满是泥泞。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穿了双雨靴过来。我已不记得那是第几回在晴天里穿着雨靴走在山路上了。更不记得那是第几回,一边让新鲜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各种花草的香味沁入鼻观,一边聆听着鸟雀的叽咕声从前方山野中的乔木林里传来。
没走多远,我便停住了。我看见了一只蝴蝶,一只如棣棠花一样鲜艳的黄粉蝶。从我看见它的那秒起,它就在不停地扑扇着翅膀。看见蝴蝶并不稀奇的,孩时在老家的后园里,我就曾有过许多回追赶那漂亮花蝴蝶的记忆。许多回,明明看见蝴蝶就停在不远处的某根花枝上,待近前用手去捉时,它却伶伶俐俐地从我的指尖飞走了。偶尔一两回我也侥幸捉住过蝴蝶的,只是捉住蝴蝶后的快感却也在即刻里消失。因为蝴蝶翅膀上那折光的粉末会立马像头屑一样掉落,而且还有部分会粘附在指肚上,滑腻腻的,怎么也掸之不掉。
这只黄粉蝶直至我走到近前仍未飞开。我仔细看时,发现原来它坠落在一张蛛网里。这张蛛网大概就一尺多长,两端连着齐腰高的灌木。就如同叫不出这山野中的绝大部分陌生的灌木名一样,我叫不上这种灌木的名。我曾在网上查看到一种小叶女贞的图片,叶片有些硬硬的,似乎就是这种灌木,但不敢肯定。
相比那些更细小的蚜虫,蛛网于这只蝴蝶而言实在算不得是张巨网。可是任凭黄粉蝶如何加快频率拼命扇动着翅膀,却始终不能从这张蛛网中逃脱。我猜想,定是这只黄粉蝶太勤快了——伤及自己的往往总是自身的优点——它肯定是起得太早,它原想拥抱这春日里美好的晨曦,却未料赶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薄薄的细雨,雨水让它的翅膀受了潮负了重,它没法飞高,于是不小心坠落在了这张蛛网上。
我看着这只美丽的黄粉蝶在这经纬线交错的蛛网上一直不停地振动双翅挣扎。我猜想编织这张蛛网的蜘蛛去了哪里。通常情况下,有细小的蚊虫坠入蛛网,蜘蛛会迅速赶赴过来。孩时我就经常看到蜘蛛在屋檐下织网并捕捉蚊虫的情景。观看蜘蛛捕捉蚊虫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和蜘蛛一样安静而富于耐心。而许多回我嫌那蛛网肮脏常常就动手去破坏掉——当然另一个企图也是为着好玩。记得曾好几回我把手指伸向网中,去逗引蜘蛛过来——也许是它看到了我的手指不同于普通的昆虫,也许是它看到了我手指背后更庞大的拳,蜘蛛飞快地爬到网的半中央时每每又迅速地掉转身离去。有时我只扯断其中一根丝,有时我把整张网全扯掉。然后我总是优哉游哉地看着耐力顽冥得让人吃惊的蜘蛛一遍遍重新织网。
我仔细观察了好一会蛛网两端的灌木,最终不能确定那只蜘蛛躲在哪一端。但我知道它一定躲在暗处,或者它就躲在灌木丛里。这张蛛网一定被它盘丝错节地织进了灌木的最深处。也许每天都有蚊子、蛾子等撞上来,每天它都处变不惊地等着这些猎物自投罗网。而今天,蜘蛛面对的是一只比它自身庞大得多的猎物。它没法来估量一只蝴蝶的力量,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它只有静静地躲在暗处,极富耐心地等待着这只黄粉蝶不停地扑扇着双翅,直到完全不能动弹,活活累死在这蛛网上。
黄粉蝶仍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它双翅振动的频率俨然比平常见到的蝴蝶展翅飞翔时要快得多。若从远处看,谁也看不出这只黄粉蝶的振翅是为着完成一场生存的自救。它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蛛网上翩然起舞,一场充满力感的激烈的舞。你会惊讶地发现一只蝴蝶的垂死挣扎原来也是这样地摄人心魄,这样地充满了悲剧的美感。难怪那么多人喜爱它。周庄梦见它,梁祝化做它,诗人吟咏它,孩童捕捉它,而此刻的我自失得竟忘了它其实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我看着它一秒不停地扑扇着翅膀。我想它一定不甘的。它好容易经历了化蛹为蝶的痛苦蜕变,肯定不甘在生命行至美丽处却被束缚在了这样一张小小的蛛网上。它的翅膀的扑扇原是属于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属于那些青翠欲滴的草儿的。它的翅膀的扑扇属于这春日午后葱茏勃翠的山野里的任一隅天地——唯独不能属于这张蛛网。然而不幸的是,生命里某瞬间的失误竟足以改写一生——它偏偏恰巧坠落在这样一张轻盈到无法用肉眼轻易察觉的蛛网里,久久不能脱身。这多像是一场宿命!
然而黄粉蝶并不能意识到它正坠落在自己的宿命里,它仍顽强地扑扇着双翅。据说,一只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引起一场龙卷风。但所谓的蝴蝶效应于这只黄粉蝶而言不过是天方夜谭。一只蝴蝶在遭遇一张蛛网后不过如同一个天真的童话骤然里变成了一则警世的寓言。这只黄粉蝶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只本能地为了逃生。这个逃生的过程在这个时间段里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仿佛它的这个振翅的动作将没有终结地在这个春日的午后里永恒。
我猜想它一定累极。我伸手就可以捉住它,它不会再像孩时一样从我的手指间伶俐地逃走。捉住这只蝴蝶终于只是轻轻一抬手的事情。只需轻轻一抬手,我就可以救助这只黄粉蝶,放飞一只生灵,化解一场大自然里的干戈。
可是,在我迟疑着想要伸出援手时,另一个意念忽然升腾在我脑海里——为什么必须来救助这只蝴蝶?我倒不是唯恐我早已不感兴趣的蝴蝶翅膀上那折光的粉末粘附在我的手指上让我不舒服,也不是因为成年后的我早对破坏一张蛛网失了兴趣。我忽然想到的是,我只是与这只黄粉蝶无干系的看客,而非它生命的主宰——在一只蜘蛛和一只蝴蝶各自的生存所需之间,我有何权利且又能如何作出公允的抉择?难道仅因为从人类的视角而言,蝴蝶是美丽的,蜘蛛是丑陋的?
还是任由物竟天择吧。如果蝴蝶的坠网是一场注定的宿命,那也只是应和了大自然的某种胜汰法则。跟着它的似乎看不到结局的振翅,我思考了几秒就做出了决定,然后转身前往山野的更深处。那只黄粉蝶并不能意识到我的冷漠的,而那只始终不知藏身何处的蜘蛛也绝然不会感激我的作壁上观。我想我所做的,只是没能将大自然里也许每天司空见惯的一则寓言人为地更改为一个童话——尽管我并不确定我的不作为是否大错特错?
等我转身回来的时候,我已不见了那只黄粉蝶了,那细密的丝网竟也不复到我视线来。黄粉蝶最后是死了,还是逃逸了,我无法得知。甚至先前那两株灌木也长了脚似的仿佛挪移位置了。我没法确定路边的灌木丛里,究竟是哪两株,两端曾结了细细的蛛网,一只黄粉蝶曾坠落其间不停地扑扇着翅膀。仿佛先前的所见,仅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我转身从山里回来的时候,太阳还很高,只是地上坑坑洼洼的泥泞已变干硬了许多。那黄灿而金亮的棣棠花就像一只只美丽的黄粉蝶停立在枝上。忍冬的白色花朵和鼠尾草的紫色花瓣在微风的吹拂里仿佛轻轻地颔首。不远处的辣蓼和灯芯草仍在竞相吐翠。河塘里的田字萍依旧悠然地漂浮在水的柔波上。
一切仿佛都是我来时的样子,没谁知道一场惊心动魄的大自然里的干戈在这样无声息里结束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一张轻盈的蛛网,就这样在我的满腹悬疑里消失了。但我已然相信,大自然里这样的秘密也许每天都要上演——走向它,贴近它,许多的新奇可能就在不经意间被你发现且等着你一道来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