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卧在床上,听到那熟悉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她知道是他回来了。这段时间,他几乎每晚都这个时候回家。若在以往,她是毫不在意的。她习惯了他经常的早出晚归,习惯了经常晚上把给他准备的那份饭菜放在微波炉内保温,然后她就在家里边看电视边等他回来。
可那晚她早早上了床。她用毯子蒙住头,假装睡着。她的耳朵却几乎竖了起来谛听他的一举一动。她听着他进屋把门反锁上的声音。她无端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比以往都要漫长。接着她听到他换下皮鞋,趿着拖鞋走向卧室来的声音。
“你肯定没睡着。”他说。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向她涌了过来,旋即翻了个身,不理他。
“怎么今晚这么早就睡了?”他笑着说。
“早吗?你看都几点了。就你积极,每天这么晚回来。”她说。
“这个时候只有这一趟校车嘛。车上的人都满了呢,我差点连位置都没坐到。”
“我看你为工作真的是废寝忘食呢。干脆晚饭省了吧。”她说。
“晚饭变成夜宵更有味呢。”他说,然后起身去客厅打开微波炉。她听着他咀嚼的声音,心想这家伙肯定饿坏了。这时他的手机铃又响了。只要他在家,仿佛时刻都能听到他的手机铃声,哪怕是这么晚的时候。
不过今天他的手机一直在家里。因为行走匆忙他的手机经常会落在家里。许多回她不得不替他接听电话,向来电者不断地重复说些“他上班去了,手机忘在家里,等他回来我帮您转告他好吗?”之类的话。平常她也喜欢玩他的手机,倒不是监视他什么,她只是好奇他平常的工作要跟些什么人联系,联系些什么?
她听到他拿起手机交代了什么,然后端着饭碗向卧室走来,说:“现在的学生真不懂事,这么晚还打电话来。——今天又忘带手机了,白天有我电话吗?”
白天她只替他接了两回电话。都是他学生打来的。她一直猜想着今天他是有意把手机落在家里的。
“哎,别把饭碗端到卧室来。”她说。这段时间就因为他的手机里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把她搅得心神不宁,烦躁不安。
先是上周的某晚上,大概过十点半了,他正和她在家看着电视,忽然他就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看他拿起手机很断然的声音说:“你这人这么晚打电话来干什么?”然后他就把那陌生女人电话给挂断了。
她有点疑惑地说:“谁啊?”
他说是一个搞推销的,他们学院需要购进一种仪器。当时那女人打进电话来时他正在开会,他就说让她晚点打过来,没想到这么晚。
当时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她对他的解释没有丝毫怀疑。原本,她从来没有把他往其他方面想。在几乎所有亲朋好友的眼里,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会挣钱,会养家,尤其是,从结婚到现在他一直把她像块宝一样宠着。每天回到家来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无意识地寻她,无论她在卧室,厨房,他的脚步必定也要涉足其间。甚至碰巧她在卫生间,他也会敲一敲门,开玩笑地说:“你在里面干嘛?”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她又无意中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一条暧昧短信。而且那短信竟是他发出去的。看到那条短信的刹那,她并没有懊恼愤怒,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她把他叫过来,指着短信的内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拿起手机,看了半天,有点莫名其妙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她觉得不可理喻,说,不知道?你自己发出去的短信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显得很无辜地说,我真不记得怎么回事。也许是谁无聊跟我开玩笑发给我的,然后我就又转发过去了。
事情就被他这么几句解释过去了。她很自然地便把这两件事联想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跟他争吵了起来。“你相信我,没有你想的那回事。如果真有,人家迟早还要打电话过来的。”他说得言辞恳切,她只好作罢。她想起他平日的言行,也的确找不出他什么破绽。于是她暗自记下了那个号码,是外地的,拨打过去,竟是空号。
头天晚上她没睡好,他却像往常一样打起了呼噜。早上起床他就出门了。她猜想他落下手机在家为的是打消她的疑虑。她也的确有了莫名其妙的疑虑,一整天她都盼着他的手机响起,但又怕响起来的是个不想听到的女声。
她想起自她和他恋爱到结婚以来,几乎都没有过为他吃醋的时候。他身边贴近过的女性,除了他母亲,只有她一个。他的情感除了她贫乏得无从想象。她好几回试图从他嘴里敲出关于自己之前可能有过的罗曼史,他被逼得没办法,便坦言说在念高一当班长时,曾对班上一位女生有些许好感,有一回她丢了钱,在班上闷闷不乐。他就以班长身份好心过问,结果那女生理都懒得理他。他对那女生的一丝好印象就全没了。他问她,难道那算初恋?她原想饶有兴味地听一个完整的故事,结果听到这样一杯白开水,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真正的醋意和犹疑来临的时候是这么让人不堪忍受。一整个白天,她仿佛觉得在她视觉捕捉不到的地方,一直有个人,一个隐形的人,一个她假想中的情敌,在用嘲弄和揶揄的眼神观望着她。
“男人,都没个好东西。”她的好友丽姐经常就跟她这样说,“等过些年,等他身份地位稳固了,等你不再年轻漂亮了,你们的生活一潭死水了,你真以为他还能待你这么好,还能在内心里真正待你这么好吗?”想起丽姐给过她的许多告诫,她心里更平添了莫名的烦乱。那个深藏在某个未知处的隐形人仿佛愈益变得庞大,而自己却无形中被威压得愈益渺小起来。
又一个晚上没睡好。不行,无论如何都要把那条短信的事弄清楚。她想起他的手机号是她给登记办理的,次日上午便早早来到附近电信营业厅查询他的通话记录详单。自助查询机提示她输入初始密码。她不知道什么初始密码,问营业人员,被告知要带上身份证到福州路电信大楼去才可望查询的到。
她有点泄气。有必要吗?还大老远跑到福州路去。可是想想又不甘心,于是乘了公交车去福州路。但公交车并不直接通那条路,她只能在靠近福州路的第一附属医院下了车,拐进通往福州路的巷子里。
她的脚上穿着前一个星期才买的高跟鞋。刚穿的鞋总是打脚,她没走多远,便感觉到了双脚和鞋子没能磨合的痛苦。人们都习惯把婚姻比作鞋,说鞋子是否合适只有脚知道。可她这刻却觉得用女人比作鞋,男人比作穿上鞋的那双脚更形象些。一般情况下,鞋子和脚的磨合有个过程但终归能磨合上的,只是那时候新鞋也已差不多磨合成该扔弃的旧鞋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沉重的悲哀,曾以为长期占据内心的骄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自卑席卷过来,仿佛要让她的心即刻匍匐到地上去。这个时候她也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在意他。她远远地看到电信大楼就在前面了,可磨疼的脚后跟让她举步维艰。迎面走来两个妙龄少女,她们看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她们,她想此刻自己的脸一定阴沉得可怕。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首诗来。她记得是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无端端在世界上哭,在哭着我。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无端端在世界上笑,在笑着我……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假想情敌,那个变得像巨人一样无孔不入地充斥在她脑海,充斥在她眼前,充斥在耳根的隐形人,在狰狞地、恣肆地向着自己讪笑!
终于她走进电信大楼,走进宽敞明亮的营业大厅。她找到一张沙发椅暂时坐下,让心绪稍稍缓和下来。她回头望刚才走过的这段通往电信大楼的路,仿佛行走了几百年那样漫长。
她立起身走向营业台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他打过来的。
“中午别做饭,到君莱酒店来一起吃饭吧,我和几位大学同学有小聚会,他们说好些年没见过嫂夫人呢。”显然他在电话里听到了她这边声音的嘈杂,“你在哪?一个人逛街呢?”
“没人陪当然一个人逛了。”她顿了顿,说。她听到他在那边笑。她听到他告诫着她走路小心,一定要看清前方的车辆的话语,心里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小姐,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营业员问她。
“哦,不办了。”她说,她旋即转身走出营业厅,她感觉脚底生风一路走得飞快。她才知道那个假想情敌,那个隐形人,其实并非别人,而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卑、怯弱、犹疑的自己。她一路走着,一路把那个自己深深地踩在了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