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家先生还在县城工作,我们家就住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套平房里。从一扇生了锈的大铁门进去,是一个周边堆积了废旧硬壳纸、报纸和空塑料瓶、易拉罐等杂物的小院子。包括我们家,这小院里一共住了六户人家。其中,王婆婆是入住最早也最久的。
王婆婆那时就有八十来岁了,满头的银发,满脸的褶皱,一双手粗糙得就像随时会脱落的老树皮。王婆婆似乎闲不住,本该颐养天年的她却包揽了家里大部分家务:洗衣、买菜、做饭……除此,王婆婆还每天出去捡破烂。院子周边那些废品就是她伛偻着背从一处处的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拾掇到一定数量的时候,王婆婆便把这些破烂捆成两捆,装进也是被捡来的蛇皮袋里,然后于傍晚的时候,用根竹木扁担挑到一个叫做乌石桥的地方去卖。其实附近就有上门收购破烂的,只是乌石桥的卖价稍高些,一斤报纸在家门口卖四毛,到乌石桥能卖到四毛五或四毛八。为这不到一毛钱的微利,王婆婆却要走上近两小时的路程往返。好几回,我目送着王婆婆伛偻的背影挑着破烂走远,担心她这么大把年纪天断黑怎么看清回来,可到次日清晨,王婆婆的身影总会准时地出现在院子里。
我以为王婆婆家应算不上很贫困。我经常见着她的儿子儿媳衣着光鲜地出门。王婆婆后来向我透露说:“闺女啊,你不知道,我儿子是个爱脸面的人,他都下岗了,还装出每天去上班的样子。他不让我出去捡破烂,觉得不体面哪。可他们都这么困难,我哪能让他们白养活啊?我手脚还能活动,捡破烂换点钱,总能贴补点家用吧。”
王婆婆的生存意识教人肃然起敬。听得人说,王婆婆年轻时就死了丈夫的,中年时一个极有作为的儿子又不幸意外身亡。我是没法想象一个弱女子在历经了人世的极大不幸后,如何艰辛地将其他子女拉扯成人的。每次王婆婆与我谈话时,我都喜欢专注地凝望着她的布满褶皱的老得不能再老的面庞。我看不到她的忧伤,看到的只是历经人世风雨沧桑后呈现出的平静与安详。
后来家里有些空塑料瓶、废报纸之类,我便一并给王婆婆。她若不在,我就直接丢在院子里的破烂堆里。而王婆婆每每会在接过我随手递给她的废纸空瓶时千恩万谢。她总是连声说:“哎呀呀,闺女,真是太谢谢你了,给我这么多东西!你真是太好了,叫我怎么谢你才好呢?”直到她接过那些废品转身离去时,我还能听得到她自言自语的感喟。
给王婆婆的那些废品充其量每次能卖到买上一两个馒头的价。我从那些廉价的给予中受到王婆婆过逾的感谢,心里起初感着虚荣的满足,接着便是这虚荣过后的羞愧与自责——我从王婆婆那所得到的感恩之心的回馈,是远超乎我那带着体面的微薄给予之上的。
王婆婆有一天手里拿了一样东西蹒跚着走向我家门口,对我说:“闺女,这个玩具要不要给孩子玩?”其时女儿已有好几个月大,会主动摩挲玩具了——我很快意识到,王婆婆手上的这个像美人鱼一样的塑料玩具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闺女,你放心,我拿家里用清水洗了好几遍,还拿刷子沾肥皂刷过呢。”怕我有顾忌,王婆婆忙解释说。
这个时候若拒绝是有些却之不恭的,我于是微笑着接受了王婆婆的好意,心中感慨王婆婆定然把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废品的给予时常放在心上,似乎言语的表达都不够,定要在行动中履践方可安心。
我把王婆婆的这个小玩具给女儿玩,她玩得很开心。我抱了玩着玩具的女儿让王婆婆看。王婆婆满是褶皱的脸笑成了一朵纸折的花。
之后王婆婆还拿过两三回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玩具到我家门口来,我都一一接过来,放进女儿的玩具箱里。
不久,因先生读研调动工作,我们搬家了。搬家的那天,王婆婆蹒跚着走到我家门口,问我有没有不需要的东西。要扔弃的东西很多,可很多都是变卖不成破烂的连破烂都不如的东西。怕王婆婆失望,我就指着客厅里的一堆空啤酒瓶让她拿商店去兑钱。王婆婆起初不肯要,说那值很多钱,但终于在我的劝说下拎回家了。
后来就很少来这个小院,很少见到王婆婆了。有几回来县城办事,路过小院,看到王婆婆家的大门都是紧闭着的。但有一回,我居然见着了王婆婆。她比先前更老也更驼背了。在小院前那条人来人往的大路旁的垃圾场里,王婆婆弓着腰,神情专注地用铁钩子翻拣着那些能换来微利的东西。我注视了良久,然后喊了一声王婆婆。王婆婆居然听到了,蹒跚着走向我。然而她视力不大好,好半天才认出来是我。我也这才发觉王婆婆的一只眼睛周围青肿了一大块。她告诉我说是位和她同在一个垃圾场里淘东西的中年妇女用铁钩子不小心弄的。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很有可能是故意的,这样微贱的劳动中竟同样也存在着竞争。
王婆婆跟我说了好一会话。她说到了晚上,她的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平常睡得挺早;她说她儿子儿媳已不准她出来捡破烂了,她这是趁他们外出偷着出来的;王婆婆还告诉我说她不再挑破烂到乌石桥去卖了,走不动了,损失了不少钱呢。王婆婆说着说着忽然问我吃过午饭没有。我随口就说还没呢。因忙着办事我并不知道其时中午已至。王婆婆就劝我去她家吃饭,她说她家人都吃过午饭出门了,没外人,让我不必拘束。我忙推辞,王婆婆就问是不是嫌她不干净。她这么说令我有些不安,就不再推辞,跟着王婆婆来到她家。
王婆婆一边生火一边对我说,家里的菜都吃光了,煎个荷包蛋,炒碗油饭给我吃。荷包蛋,油炒饭,这在我小时候是最好的美餐。我记得通常是在考试或者节日时才能享用到。我端着王婆婆盛给我的那碗饭,心里莫名地感动。——是的,长大后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吃过那样的一顿对我来说好吃又充满意义的荷包蛋油炒饭了。
后来再有几回,路过这个小院时,我看到的王婆婆家的大门依旧紧闭着,不知道她又去哪捡破烂了。为着那顿饭,我一直想买点东西看望她,可那回王婆婆就告诉我她嘴里只剩两颗牙了,吃什么都觉得困难。我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王婆婆。如果王婆婆还安在,我不知道自己能给她怎样的祝愿,她把她生命的余力都给了那些破烂了。我只愿她能在最后的光阴里停歇下来,在那小院里晒晒温暖的阳光,心上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这对于她,或许已经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