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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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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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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迷藏

十四岁那年夏季的某个夜晚,在家玩最后一场捉迷藏游戏。一个人从脱离懵懂的年少到走向长大成熟,偶尔会有些标志性的记忆。比如家道的变故,比如终日混混沌沌忽然某天聆听到一番醍醐灌顶的教诲。而更多孩子的长大都是在不知不觉里慢慢发生慢慢完成的,比如我,比如弟弟,比如经常来家玩迷藏游戏的阿坊和毛子。

我十四岁的那年弟弟十二岁。十二岁无论从心理到生理都还是个儿童,可十四岁不好定义了。某种意义上,十四岁可算是我生命里的一个分水岭,因为那年起,我对捉迷藏游戏忽然感到厌倦了。尽管,一个正正常常长大的孩子没谁能躲过曾经一场场迷藏游戏的快乐与兴奋。

那时候,会有好些孩子来我家的老木屋玩捉迷藏。当然,他们都是白天来。经常来的阿坊和弟弟同龄,毛子和我同龄。那时他们的个头比我和弟弟都矮小。身材矮小但身体灵活的孩子,藏匿起来总是更得便利。在我们家北面开着天窗的晦暗拖房,那竖立着锄头扁担的门角落,摆放着空荡而笨拙的木柜间,杂陈着零碎的坛坛罐罐旁的空隙里,都是孩子们藏匿起来的好场所。堂屋一般是不躲藏的。堂屋太明亮,陈设太简单。不过阿坊有回却高高地爬在了悬挂在堂屋大门一侧的木梯上,让习惯了低头寻趁的我们四处一阵好找。还有回阿坊像只老龟一样趴在祖母搁在中间拖房的棺木底下老半天,直到最后自己主动爬了出来。而毛子有回居然躲在老木屋边上一间盛放了草木灰的屋子里,整个身子让高高耸起的草木灰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脑袋露在了外面。那时我们老家流行一句口头禅,寻人不见时常会说,“不晓得躲到哪锅里垛盆去了!”——能躲到一口大锅里再用盆盖上,恐怕只有一两岁孩子的身体才蜷曲得下。身材矮小敏捷的阿坊有次曾试图躲进我们家的做饭的大灶里,但终于没能将身子蜷缩成功。

一成不变的躲藏场所,一成不变的躲藏方式,一成不变的齐聚而来时大张旗鼓的热闹开头和被大人喊回家去时的草率收尾,让我在十四岁那年终于对捉迷藏游戏感到了彻底厌倦。我无法记起那个夏季的那晚之前玩过的迷藏游戏是在什么时候了——想必一定是枯燥的,一定又只是和阿坊、毛子他们几个人,又只是在大白天我们家的老木屋的那几间固定的房间,那几处固定的场所,那已渐渐丧失了兴奋尖叫的发现与被发现。所以,当那晚弟弟忽然要我和他一起玩捉迷藏时,一开始我不假思索就拒绝了他。

晚上几乎是不玩捉迷藏游戏的。也许是那晚家里忽明忽暗的灯光撩起了弟弟的兴致,而我最后也终于在不很情愿里答应了。

一开始我就躲进了没有点灯的西厢房。晚上也只有厢房是迷藏的场所了——我和弟弟都不敢去北面更暗淡的拖房。我只随意躲在床头边的写字桌旁,想等弟弟把我寻出,这迷藏就算结束。弟弟大概是循着声音走进西厢房来了,他没寻着见我,便兀自撩开蚊帐的一角,在张挂着蚊帐的床上扫了一眼才出到堂屋去——母亲和祖母都在堂屋里。弟弟的这一举动却让我忽然产生了小小的兴奋——等他出去后我干脆悄悄溜到床上去,缩在了蚊帐的一角。

我躲在蚊帐里听着祖母在堂屋那边告诉弟弟说我就藏在西厢房。于是弟弟又寻过来了。隔着朦胧的蚊帐,我望见弟弟模糊的身影在原本窄小的房间里来回晃动。然后他的身影又在蚊帐前凑了一回,才折回了堂屋。

待弟弟出去时,我从床上悄悄立起,试图从床上跨越到旁边的写字桌上躲起来——这在白天从来没有过的新鲜藏匿方式,因了这样暗淡的夜晚似乎重新将迷藏的乐趣回归到我心上。——可就在这时,小小的意外随之而来。因为脚被蚊帐绊住,不小心一脚踩空,最后我的脚没能踏到写字桌上,却将整张脸撞在了写字桌上了。当然,脸被鼻子扛了一下——鲜血登时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听闻到异常响动的弟弟赶紧折回到西厢房来。十二岁的男孩已知道承担自己的错了——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玩这迷藏游戏,我的鼻子也就不会流出血来。——而弟弟如何也不知道我是因享受这个游戏乐趣带来的后果。

那个夏夜的捉迷藏游戏于是在弟弟的慌张自责和我夸大的哭声里仓促结束了。弟弟之后应该还玩过几回捉迷藏的,但那次却是我年少时的最后一场游戏了。后来我想,如果那晚我没有一脚踩空,我对于迷藏游戏的兴趣是否会延续下去——变更迷藏游戏的时间和地点,将白天延展到夜晚,将场所从家里延展到屋前屋后,甚至其他孩子的家?——那我们年少的童趣是否同样延续得更久一些?

我想真正遏制我迷藏游戏兴趣的,是在那年夏天过后,我不得不首次离家去外地求学了。那年同时有好些孩子失学,十二岁的阿坊和十四岁的毛子就是其中两个。我无法断定,我十四岁那年迷藏游戏的终结,是否也是阿坊和毛子他们童趣的终结——他们不再升学,并不意味着他们有更多机会加入捉迷藏的游戏。事实,一个失了学的孩子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大人了,因为不上学就意味着要帮家里干活:家里要等着他们去放牛,喂草;甚至等着他们像大人一样去锄地,割稻。有几回,我骑自行车经过往返学校的村头,就曾见过毛子挥舞着一把镰刀弯腰埋在一片金黄的稻穗里。

十四岁的我还不大懂得说出当时内心的感受,但那烙印在脑海中的场景让我蓦然里觉得,我和毛子他们其实仍在继续着迷藏游戏。只不过,这样的迷藏游戏场所有了变更,方式有了变更,时间跨度更长一些,童趣更少些——毛子选择把自己藏在村头的田垄里,藏在涔涔的汗水中;而后来的阿坊则把自己藏在人头攒动的陌生都市,藏在远离故乡的十字街头的沧桑与迷茫中。我们隔膜到再也找不到彼此。至于我和弟弟,这样的迷藏同样生发在我们摆脱了童稚长大后的生命中——我们深藏于各自人生的风物喜悲里,彼此渐渐适应了一个不知不觉中拉开了的距离,已无从寻出这玄奥诡谲的命运迷踪,像年少时那样轻松获取一份天真的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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