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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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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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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远航的船


❀父亲最后的日子


我已很长时间没有梦见父亲了。这些天里,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不知怎么又频频复现到脑海里。但那些场景总是不能连贯,那种时隔多年后仍潜伏在心底的疼痛屡屡中断着我的记忆。也许是上天冥冥中的责罚,父亲最后几天病痛的情形多年来总是在梦里反复,那些像碎片一样拼接起的场景跟着我对父亲最后怀抱的生的希望在梦里总是被一而再地提醒。

从发现病情到父亲去世仅仅十三天。那是那年最为炎热的夏季。我刚好领到初次走向工作岗位的第一次薪水。之前,我幻想过许多回要用第一次的薪水给父亲买点什么礼物。可是因为父亲的病,母亲先前就交代说:你父亲什么都不能吃了,你也什么都别买,我们家乡的风俗,父母的寿衣是女儿定做的,你就出这份钱吧……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我的第一次薪水,却是为父亲添置入殓的寿衣!我还天真地幻想着医生关于父亲最多只有半个月的话并不灵验的,父亲至少还能活上几个月或者半年或者更久。

父亲最后的日子昼夜都是在痛苦的呻吟中过来的。那些天,时间的昼夜,气温的酷热在我们都失了感觉。最后那两天,父亲的病情严重恶化,中途吐了无数次,都是带着黑色的大滩的血。父亲每呕吐一次,便感觉一把千斤的巨锤在我心上狠命锤了一下。每个人都睁着熬红的眼,对父亲的剧烈疼痛却只能无助地咬着牙,提供不了丝毫救助。

母亲一直都犹豫着没敢告诉父亲,他这次的病比任何一次都严重——是的,父亲的一生,都是在病痛中过来的——风湿性关节炎、骨质增生、结石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到最后又被可怕的癌纠缠上。人们都说谈虎色变,可是自父亲病逝以后直到至今我每每害怕听到“癌”那个字。

也许在得知真实的病情之前的那一刻,躺在床上已枯瘦如柴的父亲在心里都有些怨母亲的,明明没有医治康复,却生生从医院回到了老家。村里的医生赶来给父亲打下最后一次止疼针并说出真相的时候,父亲停顿了一会,目光望望母亲,又望望我。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孩子似的求证。接下来父亲只求速死。病逝的前一天,趁了我们稍未留意的时候,父亲甚至抓过给他擦脸的毛巾就去勒自己的脖子——他太疼了,他疼痛了一生了,他需要早早的永久的休息。母亲问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们。他只是摇摇头,剧痛的折磨让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父亲什么都无从去考虑。

最后那天清晨,在经受了一整晚剧烈疼痛的父亲有一瞬忽然从躺着的床上坐起身来,然后笑着向一旁的我说:好了,不疼了。现在不疼了。——那是我看见的父亲生命里的最后的笑。父亲那瞬的笑是那样和蔼可亲。那是他平常生活里惯见的笑。早便听得人在临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一说,可那刻我并没有意识到。在父亲最后的那些日子,真正只有那一瞬不疼了——但很快,那短暂的几秒过后,父亲又恢复了之前痛苦的呻吟。

母亲让我抓紧时间渡河去隔岸的镇上买黄纸来——那是家乡的风俗,人死之后是须烧纸的。老家偏僻,买点什么都要渡河。弟弟还在赶回家的路上,那些亲友还在赶过来的路上,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我去。——我真的不想去,我预感到父亲不行了,我怕一离开会赶不上为父亲送终。没有办法,我硬着头皮离开,我的双腿走得像飞一样快,心急得仿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可那条河太宽,渡船开得太慢,我恨不能变成一只鸟插翅飞过河去——然而终于还是晚了,太晚了,当我终于取了黄纸渡过河又几乎一路飞奔到家的时候,父亲已无声息了!

我看着穿上寿衣躺在灵堂里的父亲,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安静祥和。他不像是去世了,仿佛只是睡着了。在父亲最后被抬进棺椁前,我的脑海里都闪念过好多个瞬间的奇想,我巴望着父亲可能会在下一分钟,或再下一分钟,忽然睁开眼睛,重新醒过来,笑着跟我们说,好了,不疼了。

我的渴念被牵引到之后无数次的梦里——梦里许多次父亲醒过来了,父亲慈祥地跟我们微笑着,说着稀松的家常话。也有许多次父亲在梦里仍剧痛着,许多次我在梦里继续狂想着,这世上定有什么药材——还没被研制出来的某种药材,可以医治好父亲的病。

而无数次父亲在梦里是那么安然安详的样子。在梦里他像平常一样活着。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已去世了。——是的,父亲从来都在,只不过是用梦的方式跟我们相聚;只不过那年的夏天之后,我们多了一份对莫测人生的深沉思索和无限敬畏。


❀父亲与膏药


父亲一生与膏药结下不解之缘。

自小父亲体质就一直不太好。提到体质不好,人们总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平常缺乏锻炼。可这个理由在父亲那里是站不住脚的。父亲生活的那个年代,村里哪个男孩子不是风风火火屋前院后地四处游玩戏耍,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哪个男孩子不得和大人一道风里来雨里去于田间地垄奔忙?

也许,父亲天生就属于那种羸弱的体质。即便他和其他男孩子一样有爱运动好玩耍的天性,但这并不能促使他的身体和常人一样健康。父亲还在孩童期,祖母就试用过很多道听途说来的土方子给他滋补身体,但似乎收效甚微。

在成家前,父亲先后做过一段时间村里的电工和会计。做电工时父亲有一次爬到电线杆上检查线路,不料那电线杆却忽然往一边歪斜倾倒,半空里的父亲情急之中便往地下一跳。这一跳使得他一条腿将近两年时间不能正常走路。

二十来岁的年纪,父亲就不得不常年与膏药打交道了。风湿性关节炎、骨质增生是他终生未能祛除的病症。

后来,父亲顶替祖父开始水上漂的生涯。每年有两个月的假期,父亲都选择在暑期“双抢”季节回来。每次回家,伴随而来的是父亲身上一股淡淡的膏药味。那时,我和弟弟总巴巴地奢望着父亲能从他鼓鼓的背包里掏出几样好吃的甜食来,但藏在他背包里的,永是那些散发着刺鼻气息的风油精、十滴水、仁丹、膏药……那几乎成了父亲身上固有的味道,也是我们每年夏天在家所感受的特有的味道。

“来,帮我把背上膏药撕下来。”父亲闲暇在家时,每每会叫上我或弟弟帮他撕下脊背上贴了两三天的膏药。

膏药紧紧粘附在父亲挨近肩膀的背上。那时的父亲在我们眼里还是魁梧高大的。父亲需坐下来,我和弟弟才能够着那膏药。幼时的我们还不懂事理,并不理解父亲所贴膏药的位置正是父亲的伤口。我和弟弟总是略带着兴奋的神情,一人拽住膏药的一个边角,像竞赛一样看谁把膏药的边角先撕开。那顽固的膏药似乎企图嵌进父亲的肉里,成为父亲脊背的一部分。我和弟弟常常拨弄半天才使之脱离,然后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膏药印子清晰地呈现在父亲的背上。

接下来,我和弟弟轮流给父亲那个膏药印子的地方一圈一圈地按摩。“太轻了,稍微用点力。”父亲说。好几次,我和弟弟合力用手掌把他的身子几乎推得来回摇晃。直到我们的手都快酸了,父亲终于说:“可以了,帮我把新的膏药贴上吧。”

脊背好几处地方,似乎年年夏天都贴着膏药。膏药,远比我们更能读懂父亲体质的羸弱。有时,父亲会找来一把剪子,把膏药剪下一半贴在已缩小了面积的伤痛处。有时,父亲难得会整个脊背见不到一贴膏药,一副完全身康体健的样子。可是,没几天,准会又一贴新的膏药牢牢地粘附在他的脊背上。仿佛,那膏药就是父亲挥之不去的亲密仇敌。

当然不止是脊背,年青那次从电线杆上跳下留下的永久性腿伤,同样让父亲的腿部常年不离膏药。

暑期将尽,父亲又得上船。伴随着父亲的离开,是逐渐消散开的膏药味。家里余留下的,是堂屋或厢房某个角落里的一个空药盒,或一张揉成团的旧膏药。有一年,家中的抽屉里留下一本父亲买的书,那是一本足有上千页的关于防治关节病的厚厚的书。久病成良医,父亲自己快成了半个医生。

父亲面容清俊且显年轻,但脊背却年复一年渐次弯驼。常年的病痛,让才四十来岁原本可以更高大的父亲身躯像枯木一样日趋萎缩。——如果只是关节病,那还是在父亲可承受的病痛范围内的,可,天不假年,四十六岁那年父亲不幸又罹患了绝症。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一块厚厚的膏药覆在父亲手术后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上。

最后父亲是贴着膏药离世的。那块膏药陪着父亲入土为安。也许,在另一个天国,它能为父亲继续愈合伤口。

父亲去世后连续十多年,我都会在清明期间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弥留时的样子,几乎每次我都要从悲痛中惊醒。但最近几年,父亲似乎不再托梦给我了。我想他大概不愿老看到我们想念他时忧伤的样子吧。今年在老家扫墓,下一陡坎时,我不小心把右脚扭伤了,十来天不见好转。逢着雨天,整条腿都酸胀不已。蓦然便想起父亲生前曾戏称自己的腿能当天气预报。变天前父亲的腿就会酸胀得特别厉害,有时甚至因为疼痛彻夜难眠。而我在几十年后这短短的数天,才因自己的体验对父亲生前的疼痛真正来感同身受——父亲那样的疼痛可是整整一辈子!

我想,在另一天国的父亲,不必再贴膏药了吧,上天如何不该再让他有疼痛了。


❀父亲,远航的船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时期的梦想,充满希望地启航,启航……”

这首歌不再听到已有很长时间了,就如同“父亲”的称谓,不再从我的口中喊出,也已是很多年了。

父亲的生命,是属于船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上船了。父亲一生驾驶过很多的船:有像两层的楼房一样的高高的客轮,有像列车一样的长长的拖驳船,更多的是那种有着很深船舱很高船头的大货轮。直到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他还在开着那种有着宽宽甲板的轮渡。

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了站在故乡的坡岸上,朝着家门前的那条江呆呆地凝望,看是否有艘属于父亲的船,从江上悠然驶过,然后在故乡的码头边小泊片刻。尽管每每留给我的总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怅惘。

父亲的船偶尔也会靠岸的。常常是在家人都未曾预料的日子,在某个夕阳已西下的傍晚,父亲的船会从一望无际的江的另一头驶来,在家乡的码头边停泊上一宿,然后在我昨夜的好梦还未睡醒的次日黎明,父亲的船又重新起锚。于家,他总是来去匆匆。

记得孩时,父亲每次回来,还走在半路上,我老远看见了,便会赶忙迎上去,一把抱住父亲的双腿,在嘴里兴奋地喊着:“爸爸!爸爸!”我记得父亲总是要弯下腰把我的手轻轻掰开才能再迈动步伐。到稍长大些,不好意思再抱住父亲的双腿了,但兴奋喜悦之情仍挂在脸上。再稍大些时,似乎挂在脸上都感觉到不好意思,这种兴奋与喜悦只低头放在心里。

父亲停留在家最长的时间,是每年夏季那不足一个月的假期。每年回来的时候,家里总是堆满邻居送来请他维修的各种各样的电器,和被他拆开来的大大小小零部件。父亲是村里公认的最聪明的人,这主要源于他的心灵手巧:那些出了故障的电视机、收录机、电风扇、电熨斗甚至小到一支电笔,到了父亲手里,总能使它们奇迹般地重新正常使用。曾有十几里外的邻村村民慕名而来请他去维修发电机,父亲修理自行车也是一把好手。不止这些,父亲还擅长用藤条编织成漂亮的藤椅、竹篮;父亲自造的一把雨伞陪伴了我一整个小学,父亲粉刷的水泥地、油漆的门窗让村里真正的泥匠、漆匠叹为观止。在许多行当父亲都能做到无师自通。当然,他最拿手的,还是维修各种船舶上那些出了故障的机器。

夏季成了父亲与全家相处最长的日子。关于父亲的记忆,更多的也只是在夏季。每年夏季父亲歇假的时候,家里同时伴随着麝香味、膏药味和说不出什么味来的中草药气息。父亲的头脑充满了智慧,但父亲的身体却常年伴随着病痛。风湿性关节炎、骨质增生、胆结石是终生未祛除的病症。因为病痛,俊朗的父亲早早就开始了微微的驼背。

父亲是耿直善良的人,受了父亲帮助的那些邻居偶尔会送些鸡蛋、鱼肉甚至钱作为酬劳,但他从来不收受。父亲同时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难得在家的日子,他更多地也只是摆弄那些零零碎碎的电器方面的东西,甚少与我们有语言的交流。也许那个时候我和弟弟在校表现还比较优秀,让父亲少操了一份心,他很少正面过问我们姐弟俩尤其是我在校学习方面的情况。而我遗传了他羸弱体质的同时也遗传了他内向的性格,也从来不主动和他说些什么。即使父亲难得在家,我们也极少有言语的交流。到后来,我的一句“爸,吃饭了”和他的一声“哦”的回应,甚至就成了我们一整天的谈话内容。父亲的经年在外与不善言辞在我与他之间渐渐形成了一道愈来愈深的渠沟。

在我逐渐长大的日子,我也逐渐地习惯着家里没有父亲在的日子。因为即便他在家,我与他也没有什么更多可以交谈的内容。当偶尔因一些琐事受到父亲责怪而流下眼泪的时候,我会不停地恨自己怎么要在他面前流泪,而在心里对父亲对于家的叛逆情绪愈益变得严重。我已然觉得自己在心理上不再需要寡言的父亲,到后来甚至认为他对于家的更大意义不过只是家的一个经济来源。

我的恋父情结终因家庭这样的生存方式而悄然发生着滑移。我渐渐不再恋家,甚至在高三那年,隔了整一年的时间未见到父亲我心里竟也无多少想念。而在隔了整整一年后,我决然没有想到,与父亲的相见,竟是在高考的日子!

那天,当我从考场出来,站在人群中的父亲向着我微笑的时候,激动之余,我在不经意间,发觉父亲的两鬓有了白发!原本可以更魁梧高大的父亲,因为疾病脊背似乎更驼了。我的心陡然一阵酸,为多年来对于父亲抱持的偏见,也为自己高考无望的愧怍。

这之后的近两年多时间,因为父亲所在的航运公司不景气,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船了。其实父亲早已厌倦了船,厌倦了那终日在水上漂泊的日子。有着聪明头脑的父亲愿望其实很卑微:在街头摆一个小地摊,帮来往的路人修修自行车;或者稍高级些,开个小店,修理家电什么的。

然而,父亲连这样微弱的愿望都无从来实现。为了生计,父亲最后不得不又上船了。但上船不久,父亲便身体欠安,去医院检查,竟意外地被查出到了癌症晚期!父亲聪明一世,疾病一生,但我们也从来没料想他会被更大的病魔夺取生命!父亲甚至在被病痛折磨的最后日子里,都在满心欢喜地憧憬着他的那个渺小的离开船的愿望——可生命却如此地充满无常!

那个蝉鸣依旧,暑气依旧的夏日,父亲匆匆离去了。但我总感觉父亲并没有去世。是的,他只不过是像以往一样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故乡,他不过是又重新登上了船,重新开始了他漂泊无定的水上生涯。

只是,父亲的船,久久不曾靠岸。而我的怀念,是江上的波涛,紧紧追逐着父亲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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