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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人在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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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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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鬼

村鬼


木人



我去看他的前两周,你就已经看望过他了。你说他还在上班,依然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照例看管着路旁的那个水泵房,每天仍旧与大黑狗相依为伴,只是人变得更加清瘦黝黑,行起路来,多少也有些颠簸不稳了。


你说一月一千八的工资,他是十分珍惜的,还说他依旧喜爱钱,渴望有更高工资的活计。但是,你又说五十八岁的年龄,对于一个靠出卖体力赚钱的农民工来说,已经没有单位和老板愿意敢要了。


他喜爱钱,也就特别珍爱他的工作,每天忙里忙外的,除了本分的开闸上水外,他还将水泵房里的小院子小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院子里靠近南墙边的方形小园子里还种上了蔬菜和一些花,院墙外面的空地上也植了一些杨柳和玫瑰,又为大黑狗搭建了一个彩钢砖混的“小卧室”,每年春节都会在有门的地方张贴上自己编写的对联,看着还真有家的味道。


你说这个工作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丢掉这些工资,他非常需要这些钱,他把工作看得比身体更重要,期盼拥有更多的钱。你还苦笑着说他总以为病是可以慢慢瞧慢慢治的,工作失去了可就很难再找得到了。


你说他很早就患了癫痫,满身都是摔痕,尤其是小腿部位,青一坨,紫一块,看了让人揪心得痛。还说他后来又患上了肝炎,脸色阴黄,可他却总说自己没有什么病,说他的身体很结实,他只要工作,他就想着挣更多的钱。


你说他的“老病”依然如故,总是长吁短叹地惆怅家里的一切。说他小时候,祖上都是贫农,没有积蓄,加之兄弟姐妹又多又小,劳动力少,生产队平时按照工分分发的粮食也就少,年终分红时父亲总是手提一个打着补丁的麻袋远远躲在粮仓的附近,等社员们拉着分红走了后,便壮着胆子悄悄来到分发粮食的队长跟前,乞望能够得到些剩余的石头麦子,家里困顿,他便惆怅吃饭穿衣;稍大些上学了,父亲又体弱多病,他就又惆怅学费书本费生活费;再大些父亲死了,他就背着行李回家了,高考也没能参加,这便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和落下的心病。


辍学后,房子破旧,又无手艺,你说他就开始惆怅娶媳妇。后来,自己有了孩子,他就惆怅孩子的学习,大儿上了大学,他又惆怅孩子的学费,大儿毕业了,他就又惆怅孩子的工作,大儿有了工作,他总算轻松了些。


由于经济窘迫,小儿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了,你说他亏欠小儿,如今就又惆怅起小儿的媳妇来了,你说他还是上班的好,这样可以缓解他惆怅的老毛病。


你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买彩票,只是买的次数和票数都明显少了,你问他中过大奖吗?他说中过小奖,但他天天盼着中大奖,那样他就什么也不用愁了,大儿的按揭就可以还上了,小儿也可以交上首付,便就可以讨上媳妇了,他还可以骑上一辆电动摩托车,好让自己的老寒腿也能休养一下。


你说他空闲的时候,总爱满山满洼地乱转,你问什么缘由,他说自己心里发慌,在家待不住,他喜欢看禾苗出土,喜欢听野鸡咕咕叫,喜欢嗅田野里清新的空气,喜欢捉树上的虫子,喜欢踩踏冬天里的积雪,喜欢……


其实,他也有自己外出的由头,你说每当他外出归来时身上总会带上些东西,有时会肩扛怀抱回来些废纸板旧书报 ,有时会提拉来些玻璃瓶子塑料罐子,幸运的时候还会捡到一些破铜烂铁,捡拾不到值钱的物什他也会背回一些干柴枯草,你说他从不空手回家。


你说你离开时,他很是不舍,好歹叫你待上一个晚上,但你对他说你也要上班,现在不好请假,又宽心地说过两天还来看他,他也清楚你是不会再来了,因为你说你给了他三百块钱,让他买辆新的自行车,他就知道你是不会再来的了,他给你装了满满一袋馍馍,满满一袋土豆,还有满满一桶桶胡麻油和一些晒干的玫瑰花。


你说他跟着你的车又寒暄了十来分钟,看到你有些不耐烦了,才摆摆手让你离去了,你说你不是不耐烦,也不是不想听他唠叨,你是太难过了,怕当着他的面流泪,你说你是很想和他在一起待上一个晚上,他是很喜欢和你再凑上一个随便什么样的人一起掀掀“牛九”牌,他是喜欢那种带着红黑点点的老的“牛九”牌的。


你说“掀牛”时,他总是会泡上一壶酽茶,点上个自制烟卷,眯缝着眼睛,赢了钱便会一遍一遍数着,让后压在床单下面,屁股就稳稳地坐在上面,那时的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脸满满的幸福欢乐,两眼旺旺的趾高气扬,嫣然一个地主老财。如果输了,他便抬起屁股,一张一张往外抽,虽有些不舍,但却从来不拖欠不赊账,这也是他的习惯和个性。


你说他有个远方表哥,在省城上班,同时也兼做一些生意,认识社会上的一些老板。年轻时,表哥给他介绍了一个盖楼的老板,老板让他在村里招募上些民工来做挖土方的活计。激动地告别老板,开心地坐公交车回到村里,他就满面春风地挨家挨户挑选了十二个挨着关系又有力气的男人,捎带上媳妇第二天就去省城干活了。大家尊他为“包工头”,虽然他也是个拿铁锹的,但心里却很兴奋,人也就有点轻松飘然了,就连他媳妇都觉得他们家的祖坟开始冒青烟了,他们要发财了,虽然他媳妇也就只是个做饭的。


工程很顺利的完成了,老板很是满意,给了他两包带海绵把把的香烟和一罐包装精致的龙井茶叶,要让他说服大家去赶一下下一处工地的工期。你说他和老板讨要完成的活的工钱,老板说钱还没到账,等到账了就连同着一起付了,让他放心,还答应活干完了另外给他两千块钱的奖金,看到满脸厚重气宇轩昂的老板,想到即将到手的两千块,他拍着胸脯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处工程的活计干完后,你说他满心欢喜地去找老板结要工钱,老板满口答应第二天发放,还夸赞大家活干得漂亮,又重复了要落实他的奖金,他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大伙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就都踏实了。


第二天,原本是等着发放工钱的好日子,但你说他们等来的却是灾难,一伙手持铁棍的人在一个带着黑墨镜的人的带领下,将他们强行赶出了工棚工地,他们没有见过如此阵势,都吓得傻了四处逃窜,由于他是“包工头”,多说了两句,就被铁棍多打了两下。


逃出工地后,他右手扶着左手一瘸一拐地去找表哥,表哥也很惊讶,挂了一个传呼,就着公用电话亭通了几分钟的话,你说他表哥先让他们都回家去,等钱到账了就通知他们来领,他还想说什么,表哥不耐烦地说他们是亲戚,要他相信自己,又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带领大伙先回家等消息。


你说这一等就是一年多,工钱没有了,后面连老板的消息也没有了,他好几次去找表哥,表哥都

用同样的话安抚让他等消息,还一再说老板也烂在了“三角债”中,让他通情理解一下,他不懂什么三角债,他就只想要他和大伙的工钱,他哭了,表哥就连哄代劝软硬兼施打发他回去。


再后来,他便就成了杨白劳,欠了大伙的工钱,只好东借西凑地偿还,这一次不但没有挣到钱,还把多年的积蓄都赔贴了个精光,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有理没处说,只好哑巴吃黄连憋在心里有苦说不出。



我去的时候,他刚从医院回来,黝黑的脸上眼睛蜡黄呆滞,干裂的嘴唇起了皴皮,身着医院里就穿着的大儿买给的有蓝色条纹的白底睡衣,他从来没有穿过睡衣,就还笑着说这种衣服穿着舒服,不憋气,腹部那里也好受些,所以就没有脱,其实后来他也一直没有脱,直到他离开这尘世。


住院一周,他一直让小儿顶他的班,他还是不愿丢掉那份工作,虽然他再也没有机会去照看那个水泵房了,就如同大黑狗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一样, 可他依然向往着那份工作,和那份工作给他带来工资,那种心理就像他身上的睡衣给他带来的舒服感一样的美好踏实。


外面太阳很红,他就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想扶他,他拒绝了,说自己能走,而且他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他还可以。他说我帮了他十几年,也扶了他十几年,他很感激,他要自己走走,我还是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


外面很冷,已是深冬时节,虽然屋内看着太阳很红,外面却是寒气逼人,冷风从东面北面不停地吹来,碰到南面的小山岗上,翻不过去的就又折了回来,四面都是风,我们就在这风的漩涡里慢行,这山村里的风真就是那么豪爽而又凌冽。


我紧紧衣服,他披着他媳妇裹在他身上的黑色棉大衣,却一点也不知道冷,好像得病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目里空空地望着远处,远处还是田地,田埂上是杨柳,一排排的,田地里是玫瑰,一爿爿的,高低错落,整齐划一,再远些了,就是黄土色的略抹黑黛的山,颤颤地就如同那杨柳和我,瑟瑟地一样发着抖,而他却如同焕发了青春的活力,突兀地立在这寒冷的风中,头发像似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的韭菜,不停摇摆打旋。


他说那边的地里他种了玉米,这边离家近的种了土豆,还有那边离这里很远的他种了胡麻,还有小麦。他说今年雨水好,他的玉米卖了个好价钱,土豆也很多,没人收买,只好放在窖里,放不下的就送给了亲戚朋友,还有邻里也都送了一些。他说他的土豆没有怪味,是叫什么大西洋的,煮了烤了下在汤饭里,沙多多的好吃得很,说着话他拌了拌自己干瘪苍白的嘴唇,漏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说他也种了一亩多地的玫瑰,我说你的地还真多,他说他家地也不多,种的大部分都是别人家的。他说现在的人们大多不种地了,而是把地给了像他这样岁数大的又出不了远门的人种植,他们就可以安稳地外出打工。我问种玫瑰效益如何?他说这个要看运气了,玫瑰价格好的时候,他也能卖一万多,从早上四点起来和媳妇一直摘到下午三四点。我说那一定很累吧?他说收入好,心情就好,也就不知道累的,摘花旺期,他说孩子们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过来搭把手的,接着又说他媳妇玫瑰花过敏,总得用围巾把脸全部包裹起来,只留眼睛在外面,就是热得不好受,说这话的时候,他慢慢垂下眼帘,收回那远去的目光,却又放飞了他的意识,他是在搜寻播放那段美好的时光,还是体味那段艰辛的岁月?我不得而知,偶遇的他的眼角里闪烁着只有夏季黎明才有的露珠,晶莹剔透。


他说他这些年,打工种地也积攒了一些钱,再坚持一半年加上小儿挣得钱,凑起来就可以给小儿在县城里按揭一套房子了,我说你的这院房子又大又新,再买房子为啥呀?他回转身子,看着那气派的大院子,心里五味杂陈,他说这院房子是他一生的心血,可是他又说小儿都快三十了,找寻不到媳妇,就是由于城里没有楼房。


说到这里,他紧皱眉头,眼看“老病”即将发作,我赶紧把话岔开,我问大儿现在好吗?他神情一动,说大儿与大媳妇子开了一个饭馆,还不错,我说大儿不是上了大学吗?他说大儿学得是煤炭专业,刚毕业的时候也在煤矿干了三年多,收入也不错,还说大儿第一年上班年底回来,给他背来了一摞现金足足有五万多,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新绽绽的五沓红票子用旧报纸包着。他说后来煤矿关闭了,大儿回来了,又在省城按揭了房子,存的钱都交首付了。


夕阳西下,黑夜像一张大网自东向西缓缓罩了过来,他明亮了半天的眼神也自上而下逐渐黯淡了下来,他知道我也要走了,知道我也有班要上,知道我也要挣钱养家。


我吃了他烤得焦香可口的土豆,喝了他泡得放有玫瑰花的沁心爽口的春尖茶,抽了他放在烟锅子里的他种的那种呛人的旱烟渣子,车的后备箱里也塞满了他的馍馍、土豆、胡麻油和一袋子面,就如同咥了两碗他媳妇做的酸菜粉条拉条面的我的肚子一样胀鼓鼓的。我明白自己不只是在为自己吃为自己喝为自己抽,我是为了让他开心,他是最乐意看我吃饱喝足打着嗝,还有我被旱烟熏得流泪打喷嚏时候的样子,每当此种境遇他总会哈哈大笑,宛如一个天真的孩童。


他不愿意我走,却又说我眼神不好还是趁天亮早点走吧,他说那样路上安全些,我拒绝他送我,他会意地点了点头,把头偏向我站的另一侧,摆了摆手示意我走,我不忍心看他回转过来看我的样子,飞快地走了。


我是本能地逃离,犹如农妇偶遇到了蛇一样,我用力踩着油门,车子轰鸣飞奔,轮子就着山道扬起两缕黄尘,通过倒车镜我模糊的视角里他身着蓝条白底的睡衣瑟瑟在门前的杨树下,面朝我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虽然天气寒冷却没有雪,只有飞扬的黄土在空中弥漫肆虐,他单薄的身影逐渐迷蒙在那黄色尘埃中,直至微缩成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他非大善之人,也不是大恶之人,死了后要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才能轮回转世。


头七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但依旧通红,不时地还习惯性地揉揉肿胀的眼圈,她说他恨他把这一摊子都留给了她,说他倒安生了。


叹了一口气,她接着又说他的病看得迟了,早一年治疗或许就能痊愈了,可她又抱怨他不舍得花钱看病,不舍得花钱吃药,他总认为自己没有病,是医生说他有病,他说医生都是骗人的,骗他的钱,她说他被别人骗了一辈子,不想再让人忽悠了,他把钱都存了起来,只进不出,说是再凑上一年半载小儿的首付就有了,小儿有了房子就能娶到媳妇了,有了媳妇就有了家了,他也就心安了。


她说他引诱了她哄骗了她,那年她才十七岁,人长得好看,村里村外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她都因为自己还小而没能认真看待。


有个小伙子是个木匠,有着祖传的手艺,做门窗盖房子套棺材都是一把好手,家境殷实,很被父母看好,于是最后媒人和小伙子都来她家提亲了,那个小伙子个子又高,人也很是稳重,可她总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心里空空的都是对那未知生活的害怕。


她背着父母偷偷地跑了,跑到了这个小山村她的一个远方表姐家,她却遇到了进来借打气筒的他,她本是来避婚的,他却看上了她,而她也恋上了他。我问她爱他什么?她说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有气质,像个有知识的学生,她又说他本应该补习一年就能上大学的,可他父亲却在他上高三那年去世了,也就没人供他继续念书了。她听了他的遭遇就哭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为一个陌生的男人流泪,她同情他,也就心里揣上了他。


他们结婚后就进入了包产到户。他家里很穷,父母都反对她的选择,但她乐意,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拗不过又怕她跑了,只好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她说那时候小,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就是觉得他越可怜她就越难过,越是难过也就越是怜爱他。


他家里拿不出像样的彩礼,结婚的衣柜都是她父母定制的,他只拿来了六百块钱和一块手表作为聘礼,父母又全给了她。她苦笑着说就连他们家待客的猪肉都是她们家送过去的,她就那么坐着一辆手扶拖拉机稀里糊涂却又明明白白地嫁给了他。


我问她他爱她吗?她说无所谓爱也无所谓不爱,他听他妈的,而他妈又疼溺他的小兄弟,他们家里穷,吃的住的她都不习惯,他妈就认为她矫情受不了苦,骂他娶回了个公主,还说这往后日子肯定不好过。


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连口鸡蛋都没得吃,更不要说肉了,她妈心疼她,给她带来了肉鸡蛋还有清油。她说母女是连心的,虽然结婚后,她从来都没有给父母诉过苦,但母亲总是在她想什么的时候就会送来什么,她说她的婚姻是她自愿的,她不好对父母倾诉什么,有苦只能自己受,有泪只能自己咽,说道这里她自嘲地吸了吸鼻子。


她说他们家离她的娘家很远,她与婆婆发生了争执,他有时候为了他母亲的面子也会打她,说到这里她暗自神伤,眼圈又变红了,但却溢不出泪来,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说他打她又哄劝她,害怕她跑了去娘家,她说他害怕她跑了再也不回来,就总是守着她,她叫她出去打工,他出去几天,最多也就半月不到就偷偷回来,担心她们婆媳不和争吵,还是不放心她,怕她受气跑了。


她说大儿五岁时,她又生下了小儿,她无力抚养,婆婆又不待照看,她就给父母捎了个消息,她说她的小兄弟就把大儿放在背篼里用自行车带回她娘家里去了,她也就轻松些了,虽然心里也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但一想到孩子在娘家里会吃上白面馍馍,她又心稳了。


她说他是个文人,喜欢看书,就是不会挣钱,她叫他出去学学手艺他只是当耳旁风,她说家庭困难亲戚朋友就不太待见他好,她说他很敏感,他怕别人瞧不起,就故意避免跟人接触,接触的人少人也就变得沉默少言了,很多挣钱学手艺的消息也就断了,他也就逐渐沦为一个靠出卖体力赚钱养家的男人。


眼看着孩子们大了,家里经济状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善,她心急如焚。她说他们住的房子是五十年代的土房子,只有一间,她说她最害怕下雨天,她害怕山洪下来把房子孩子冲走,她又说她也害怕冬天报纸糊的仰尘里的老鼠,害怕老鼠掉下来咬了小儿的耳朵,她说她那个时候特别羡慕盖了新房子的人家,她期盼自家有朝一日也会盖起一院新房子,这个成了她半辈子的梦。


后来,还是母亲隔三差五来帮她,帮她种田锄草磨面做饭洗衣服,她说大儿上初中的时候她母亲就让她兄弟把大儿带走上初中了,她母亲又把小儿接到她娘家去上小学,她就没有了牵绊担忧,就随着他一起外出打工了,两个人挣钱生活慢慢有了盼头。


她说他们早年打工到过很多地放,省城县城乡镇,干过很多种活,挖土方洗沙子活水泥,无论远近不管脏累,只要有钱挣,工资利索他们都去,她还说他们最远去过海边的一个城市,那里工钱高发钱也按时,就是热得要命受不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着憧憬的光,面部泛起些许红鳞。


我问打工累吗?她愣了一下,苦笑着说怎么能不累呢?看着她的表情我突然自责起来,多少农民工背井离乡四处奔波,他们累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理,有的远离妻儿有的抛下老人,不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


她说他们最累的时候是大儿上大学那段日子,她清楚地记得他辞了相对轻松的照看自行车的活计,带她来到一个离省城不远的山沟沟里,他就在一个沙场洗沙出沙,那个活重呀!她讲到这里时又苦笑着揉了揉眼睛,接着说为了解乏他大把大把地往杯子里装茶叶喝茶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晚饭后他也不闲着背着个蛇皮袋子沿路捡拾瓶瓶罐罐废铜烂铁,就是为的让大二在大学里吃得好一些,不要为学费分心。


她说他给他们几个洗沙的男人们做饭,早饭后她也会提着个竹篮子满山勾勾地找山枸杞挖枸杞子的根,那个根晒干了就是钱,可以当做药材用的。我说你们真是累呀!她看看我又看看墙上大儿上大学时的照片说没活干了才累,那个时候有盼头就不觉得累,现在孩子们大了反觉得累了。


我问你累啥呀?她不搭话站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瞅着他和小儿的照片,思绪绵绵而悠远,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有她的世界,她也有他的世界,她还有他们的世界。



它和活着时的他一样,依旧穿着灰不拉几的一套旧款西服,站在离我不远的树荫里,头发很长,遮住了它的半扇脸面,树影落在另外苍白的半张脸上,分不清哪些是胡须,哪些又是影子?


我问它为啥不理个发,剃个胡须呢?他活着的时候可是注重修面的呀!它说自己太忙了,没时间,它每天都要去水泵房上班,它是不放心那个新来的中年人,每天就只知道抱着个手机瞎倒腾,泵房里的大黑狗都饿的皮包骨头了,可是这个新来的看管员却只会吆喝咒骂大黑狗,不将狗当人看,它说它很想把大黑狗带走,却又怕大黑狗走了,没人能够看管好水泵房,它和活着时的他一样叹了一口气,说狗比人更忠诚老实,我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它接着又说那边挺好,生活没有压力,就是感觉有些孤单,它想把她带走,它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它已经习惯了有她的生活,想给她劈好过冬的柴火,想给她讲发生在村口的事情,想给她买一件春季里围戴的天蓝色的纱巾……


但它又说她比以往更加勤快了,早晨起的更早,晚上睡得更迟,扫地拖地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她不让她自己闲下来,因为它说闲下来的她就会发呆,就会走神,它说她也孤单,也想有个说话唠叨的人,它想把她带走。


它偷偷地躲在炭房里,希望能帮她砸碳拾炭块,但它说她不理它,只是用簸箕摷起炭块就匆匆走了,她还站在它的照片前,哭诉着辱骂它,骂它不负责任,骂它丧尽天良,骂它畜生不如,说到这里它抹了抹那干枯空洞的双眼,它对我说她骂的也有道理,是它把这么一个烂摊子活生生地丢给了她,而它却不负责任地走了,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它却又摇摇头表示无奈。


它说它很想带她走,所以它天天来看她,它恨自己帮不了她什么,她好像也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两个孙子,即是两个孩子安静地看着动画片,她也要喊要叫要嚷,它知道她也寂寞,她也需要一个说话唠叨的人,它决定要带她走。


我说你可真可恶,它愣了一下,张着嘴巴漏出烟渍熏得发黄发黑的牙齿说活着的时候他让她活得太苦太累,它想带她去那边过好日子,以此来弥补对她的愧欠。我严肃地对它说她刚刚从失去他的痛苦中熬了过来,活着的他没有给她幸福,死了的它就能够让她如愿以偿吗?


它靠在树杆上,不知是累了,还是泄气了,总之看它有些颓唐,我可不会可怜它,接着更加声色俱厉地说它,直到它蹲在地上,满脸蓝绿,双手抱头。我说她还有家庭,要照顾两个孙子,好让孩子们不受牵绊,安心去打工挣钱,过上好日子,那个他给不了她的幸福日子。


它用力揪扯着满头毛发,发出的声音如从地缝里冒出的蝉音,它哭泣着,男人的哭声可真难听。它说它带走不了她,也一定要带走小儿。它说那边的姑娘都很纯真,不像这个世界里的那么喜欢钱车子还有房子,小儿和他一样,只知道干活受苦挣钱,不会花里胡哨的忽悠,连个媳妇也讨不到,活着就是一个累赘,它说他走了她也就减了一份负担。


我说你卸掉了她的物质负担,却又添堵了她内心的幽怨,她会恨你入骨,它又一次失望了,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鬼哭狼嚎,男人的哭可真是叫人心烦。


它说它很想听她与自己说说话,即使是她咒骂辱骂它,它也乐意,它只想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对它的诉说,可是她总对自己熟视无睹,虽然它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只是偶尔面对它居住的西面遥远的小土堆静静地发会儿呆,从来都不言语。它又嗫嚅地说她把他穿过的旧衣服都烧掉了,这是与它划清界限,可她又保存着他们的结婚的小照片,藏在一个小的红匣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拿出来仔细地端详,它说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她是想着他的,只是她看不见它,于是它就想着进入她的梦乡与她见面,就如同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她的睡眠不好,总是半睡半醒,它耐心地等待,终于在极度疲劳的连日悲情中,她睡熟了,它也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她的梦境,进入了她的潜意识里,她的梦境如此丰富,潜意识凌乱而有序。


她的潜意识里最多的资源是对他的恋惜与悔忿。它清楚地看到他第一次与她分别时,她偷偷目送他消失在一个转弯处,她却在那个小杨树下傻傻地静静地站着,白嫩的脸颊浮现出只有雨后清晨才有的日头的红晕,它也看到每当他外出打工时,她总是边哄着孩子睡觉边默默地盯着墙上他们的结婚照,眼里闪烁着几多期许与惆怅。


它也看到了震惊的一幕,那是他的癫痫病发作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扑在他的身上,用手有力地安捏着他的人中穴,眼睛睁得硕大,嘴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那种撕心裂肺的情形,就如同发病时的他一样疯狂骇人。


他走的时候,发现她木呆地坐在地上,瘫软的如同一坨稀泥,别人怎么也扶不起来,她随同几个老人给它穿老衣,她将自己亲手针绣的鞋垫认真地放在一双他活着时只有春节才舍得穿的皮鞋里,用手慢慢地按压铺平,又轻轻地给它穿好,满脸都是水汽,她也不擦拭,任由泪水伴着汗水在脖颈里流淌,只是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久久不放。


她悔恨自己没能照顾好他,愤怒可恶的疾病夺走了她的一半,然而她又是那么的无奈和脆弱。她没有能力保护他,也只有在他外出上班的时候,便就或骑自行车或坐公交车或步行去任何她知道的或打听到的有神汉仙婆的地方,为他算卦求平安。


活着时的她是很爱干净和养花的,她的每间屋子都是整洁有序花草拥簇,他走了以后,她什么也不爱了,她把很多花都送给了别人,也不注重打扮了,只是拖地扫地的次数增多了,那也不是为了干净而是为了打发时间。



午夜,山村下了一场雪,雪对活着她来说是孤单,雪对死去的它来说是寂寞。


它在门外的雪地里不停地徘徊,她在屋内迷迷糊糊拍打着做梦的孙子。


它在虔诚地等待,祈求进入她的梦里,听她对自己说话,对自己唠叨。它是很期待活着的时候,他就围着火炉喝茶抽烟翻着书籍,她就坐在烫炕上做着针线活,两个人就那么轻松悠闲地说着话的时日。可她总是翻来覆去地无法安眠,她由孙子想到两个孩子,由大儿想到大媳妇,大媳妇个子不高,身体并不强壮,但却任劳任怨,很能吃苦,对她这个婆婆也是逆来顺受,唯命是从,关心备至,或许作为女人的儿媳能够体会到失去丈夫的痛苦,也或许是她不辞辛苦地拉扯着两个孙子,又亦或作为婆婆的她对这个家庭付出了太多太多太多。


想到小儿时,她就会失眠,她每天都在期盼那种“天仙配”般的爱情能够发生在小儿身上,小儿性情单纯老实,就像前世的他,她总觉得他像牛郎,虽然她也并非仙女,然而她总以为她的小儿就是牛郎,吃苦耐劳,孝顺父母,全村的人都对小儿竖起过大拇指,可是凡人的女孩都瞧不上小儿,觉得他不浪漫,太愚实,所以她总认为只有仙女才配得上她的小儿,那些凡姑俗女只看重钱财权势房子车子。


它活着的时候,由于大儿要上大学,她的小儿初中没毕业就去省城跟着师傅学拉牛肉面了,这一学就是五年,当学徒挣得钱不多,都又寄给大儿当生活费了,等小儿出师了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了可以挣很多钱了,却由于蓬灰过敏,两个手指头腐蚀的不成样子,后来只能转行,买了个二手小轿车干起了拉客的黑司机的营生。她的小儿不贪心要价合理,也就积攒了一些老客户,生意也还不错,虽然偷偷摸摸的跑车要被捉住处罚的,但却苦于没有人脉背景弄不到正式出租车司机的身份。


它问她小儿车的后备箱里的皮箱里装的是什么?她对它说那个皮箱是一个坐飞机来省城的客人落在小儿车上的,里面装的是什么小儿不让看,也就没有打开过,她又对它说他们的小儿为了找到失主,就在客人下车的小区附近提着那个箱子候了一天半时间,当失主拿到自己箱子时很是感激,随手给了小儿两千块钱说箱子里有他的很多证件和公司的文件,由于坐车是晚上加之是黑车他正苦于无法联系,小儿说他没能在客人下车的时候提醒客人清点物品,他也有责任,所以就拒绝了客人的回赠,客人很是不忍就硬塞给了他两百块钱,说这个作为他跑车的运费一定要收下的,还给了小儿一张名片说有他能够帮的上的忙就来找他,还要了小儿的电话说有机会还能坐到他的车。


她问它借亲戚们的钱还有谁的没有还清还剩多少,它说都还的差不多了,没还清的它都写在一个硬皮本上,放在北房那个黄色的柜子里。


她问它那边冷吗?它说心里冷清,她问那边累吗?他说心里累,她知道它是孤单,她也明白它是想她的,但她也清楚这个木讷的男人不擅用语言表达爱的情感,就和她的小儿一样。


她说她给它烧了一副护膝一个护腰,还有一辆电动小汽车,它说自己没有执照开不了小汽车,还是电动摩托车实用,她说你可以学呀,它点点头说它学会了就拉着她去走走,陪她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笑着说你不会是拉着那边的女人去浪吧?它狡黠地嘿嘿一笑,她就嗔怒地骂它是个色鬼。它说它也需要一副“牛九”牌,她就又骂它是个赌鬼,它哧哧地笑着说它更想做个食毒鬼,她愣了愣,它接着说它成了食毒鬼就可以把引起她偏头疼的病毒全给食了,她说那样它不就患上偏头疼了?它说它乐意只要她不再头疼!


它叮嘱她要按时吃药,尤其是她的高血压病,别耽误了要听医生的话,她讥笑说医生在你心里不都是骗子吗?它苦笑着说那是活着的他用来欺骗自己的,她说你为啥要骗自己呢?它默默地低头不语,她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她和它心里都清楚,可都没有在言语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它问她孤单吗?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红着脸说很寂寞,想要个说话唠叨的人。


那你再找一个呀,我最多能陪你七七四十九天,你后面的路还长着哩。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紧紧盯着它,看得它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她的眼里浸满了泪花,它知道它又惹她生气了伤心了,就如同活着的他总是让她伤神一样。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号,发出刺耳的声响,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孙儿发出的有节奏的呼吸声伴随着两颗寂寞的心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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