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鹏
一、树
也许,只有在萧索的寒冬,我们才能隐约看清一个村庄的轮廓。那些站在屋外墙边的树,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赤裸粗糙的躯干,灰褐色的树皮包住节节骨骼,一条条枯枝向天空伸展,水墨画般走进我们的视线。
我家老屋后面原本是一个废弃的园子,后来祖父带着父亲种下了一园子的树,有松柏、泡桐、香樟、刺槐、苦楝等,每一棵树都在自己的空间里生长,随风随雨,自在从容。
那时,我就感觉到树是有记忆的。一棵树如果被我摇晃过,它以后就会长得粗一些、结实一些,因为它记得过去被摇晃过。我还曾仔细观察过秋日里的落叶,从叶柄、叶脉到枯黄的叶面。一片叶子分明就是一棵树的缩影。从树身上可以感受到春天的蓬勃,也可以感受到秋天的寥落。
园子里有三棵柏树是四季常青的,浓浓的青绿,苍翠欲滴。祖父时常去园子里端详那几棵柏树,从头望到脚,还用两只手比划它的躯干粗细,嘟嘟囔囔地说:“应该差不多了。”六十岁生日一过,祖父就翻出一把斧头,在门前的磨刀石上磨了又磨,一边磨一边用手试着锋刃。祖父提起斧头去了后园,抬头看了看树梢,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便扬起了斧头。三根原木垒在屋檐下,历经风吹日晒,冬去春又来,几乎散尽自身所有水分。祖父请来村子南头的木匠,木匠劈木改锯,拉毛刨花,墨斗角尺极尽虔诚。我好奇地问:“爷爷,这是要做什么呀?”祖父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人‘老’了就要有个家,我在给自己准备‘老家’。”完工了,一副棺材像一艘船一样静静地停靠在堂屋中间。初夏的阳光穿透落满灰尘的窗,给柏木棺镀上了一层金,那流畅的线条、自然的光泽和规则的花纹,都那么合祖父的心意。他满心欢喜,摸了又摸。
相守在老宅窗前的几棵泡桐,也在季节更迭中变换着身姿。阳春三月,光秃秃的枝干很快长满了树叶,葵扇似的叶子平展宽大,向四周延伸着,一片叠着另一片。沿着枝干还开着粉紫色的小花,一串串的花像是淡紫色风铃挂满枝头,散发着阵阵淡淡的清香,让不大的园子瞬时鲜活起来。抬头看高天和花儿,心中就充满了喜悦。大串大串的花啊,慢慢绽开慢慢落,从枝头到地面。我们把花捡起来,去除花瓣花蕊,只把花蒂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戴着到处疯跑。夏日晚上,摆出竹床,在院子里纳凉,夜空中大大的树冠下,一家人都在,母亲对我说:“等树成材了,你就长大了。”
不久后,我考上了镇里的初中,离家有七八里。一个燥热的午后,父亲砍掉了一棵泡桐,准备让木匠做一只箱子。祖父在一旁说:“泡桐纹理通直,容易加工,隔潮性好,不易变形,做箱子再合适不过。”箱子做工精致,小巧美现,还刷上了朱红色的油漆,色泽鲜艳。我就带着这只红木箱到镇里上学,箱子、箱子里的几件衣服和两瓶咸菜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三年后,我要去离家四十里外的高中上学,这只红木箱就又随我去了那里。就这样,红木箱伴随我度过了整整六年时光。直至高中毕业,这只红木箱才完成它的使命,被遗弃在老家的一个角落,渐渐落满灰尘。
种植香樟树。初衷是驱蚊子。香樟的叶子常年葱油,秀丽而有香气缕缕溢出。树冠的形态是球形的,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曲线,圆润连绵、俊秀飘逸。微风一吹,树冠轻轻抖动,或墨绿或枯黄的老叶子开始簌簌坠落,从高高的树棱上如蝶舞轻盈地飘落,一片片,如春天的花瓣那样散落一地。我大学毕业那年,大妹要嫁到另外一个镇去。婚期定在冬天。刚入夏,母亲就开始张罗着准备嫁妆,却费尽了脑子。置办嫁妆是乡村的传统,嫁妆越多在夫家的地位越高。电器、棉被、新衣、日用品都可以买到,唯独家具要亲自操办。樟木纹理细腻,清晰美观,韧性较强,干燥后木性稳定,不会开裂变形,木材中含有香气,能杀菌防虫,是实木家具的上等用材。于是砍了香樟树,做成两对箱子一个柜子。
也就是那一年,我要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临走前一天,我去后面的园子转了转,园子竟荒凉了许多,记忆中的一些树已经消失了。我疑心它们从没出现过,但那残留的树桩上一圈一圈的年轮清晰地告诉我,它们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时日。
树没有回避记忆。许多事,人们记不清了,而树记得。
二、屋檐
就算不是下雨天,我也喜欢沿着一座座房子的墙根行走。这大概是从小在乡村养成的习惯。乡村的房子是有屋檐的,屋檐是房屋的帽檐,一片片青瓦鱼鳞般顺着房顶层层叠放,在檐头回折,上翘于屋墙之外。乡村的房屋贴得紧,屋檐就连成一片,如大鸟张翼,遮挡着风雨。
屋檐是燕子筑巢安家的好地方。我家堂屋视野开阔,门前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屋旁一方池塘水波荡漾,杨柳轻拂。远道而来的燕子在门前呢呢喃喃地叫唤着,轻轻盈盈地盘旋着,然后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衔来泥巴垒起了窝。闲了没事,我就蹲在屋檐下听燕子清脆的歌声,看燕子垒窝,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看窝就要筑成了,我一时淘气,竟用竹竿戳掉了一角,却惹来祖母的呵责。她说:“老话说燕子不进愁家门。燕子来家里做窝是吉祥之兆,会带来福气。”幸好燕子没有计较我的无知,修补了缺失的一角。不日,巢边便探出几只嫩黄的小喙,叽叽喳喳呼唤着打食的大燕;数日,小燕出巢,与大燕一起在屋檐下飞舞。
春去秋来,燕子飞到南方去过冬了。听不到屋檐上燕子的叫唤,我就担心它们不会回来。祖母告诉我,燕子是认得路的,不管飞多远还是会回家的。当空寂了一冬的燕巢响起叽叽喳喳的叫声,屋檐下又露出几只憨憨的黑色小脑袋时,我便知道,春天来了。屋檐护燕,燕恋屋檐,繁衍生息,年复一年。
屋檐下看雨又是另一番景致。燥热的午后,一点风也没有,树叶纹丝不动,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不远处的田野里,大人们还在挥汗如雨地劳作着。毫无征兆地,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抬头望天,黑压压的云层在迅速聚拢,伴随着一道道击破长空的闪电,成群结队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砸下来了。大人们捂着草帽,扛着农具拼命往家跑。雨来得急,到不了家的就随便在谁家的屋檐下避避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从还没湿透的身上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老母鸡也带着一队小鸡在屋檐下躲雨,用自己宽大的羽翼保护着小鸡。天地白茫茫的,雨水顺着屋檐流成一条线,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到地上,地上都是跳跃着的水花。孩子们可闲不住,来回地蹦蹦跳跳,有时还会忍不住伸手去接住那坠落的一串串雨珠,在自己的掌心开花,但往往会被大人们呵斥一声拉回屋檐下。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祖父抱来一捆稻草,在屋檐下摊开,让溅落的雨水浸润稻草。旁人问:“六爷又要编草绳啊?”“闲时备着急时用嘛!”祖父一面应着,一面撩起一把稻草,甩干,抽出两股,在根部打个结,然后把两股草分开夹在左右掌心里,双手交替捻搓,草绳就一节一节地从掌中钻出来了。搓到大约一米长时,用脚踩住绳头,拉一拉,使绳舒展、瓷实。搓好的绳子缠成团,如鸟窝状。
屋檐下还是丰收的秀场,沉淀着岁月浓郁的芬芳。打完场,晒干粮,草垛堆满谷场。农事终了,犁耙、锄头、镰刀就靠在墙角,安详地歇在屋檐下。父亲把地里收回的蒜秧子编成辫子一样,站在木凳上,把它们挂在屋檐下,我则在一旁小心翼翼扶住凳子。还有刚摘下来的红彤彤的辣椒,用一根根细麻绳从根部穿起来,也依次悬挂起来,这些辣椒肩并肩、头挨头挤在一起,像一串串喜庆盈门的鞭炮。一场秋霜过后,一缕暖暖的秋阳洒满农家小院。屋檐下,摆放着一溜用来腌咸菜的坛子、罐子、压菜石,早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择好的豇豆、雪里红,切好的萝卜条、莴笋块,用热水冲洗、在太阳下晾晒,稍微晒干水份之后,装入坛内,放一层菜,便撒上一层盐,最后压上石头,封口。就这样,故乡的秋天被储存在一个个瓦罐里了。
寒冷的冬日里,没有人注意那灰色的、寂寞的屋檐。然而,一场雪的到来,让一个个屋檐变成了一架架动听的竖琴,奏响冬日的乐章。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晚,雪花一层层沉积在屋檐上,越积越厚。太阳出来了,冷冷的屋檐闪着银光,伴随着阳光的直射,积雪慢慢消融成水,沿着屋檐滴流,不知不觉间那一滴滴小水珠又顺着檐的触角生长成一支支冰凌,尖尖的,长长的,晶莹剔透,折射出朝阳的七彩光芒。屋檐下一串串腌好的腊鱼、腊肉,也闪着油油的光,在风里招摇。不久,屋檐下又升起了红灯笼,迎接新年的到来。
门前的油菜花黄了又黄,梧桐叶落了又落,两扇大门静静地候在屋檐下,就像个沉默的老人,以一种深邃的目光,送走一个个仓促而又灿烂的背影。在我五岁那年,祖母就离开了这片屋檐。在她离去后,每年春天,燕子依然会回来寻找它的旧巢。后来家里新盖了没有屋檐的楼房,祖父仍住在这片屋檐下。直到我三十岁那年,随着祖父的离开,老屋的两扇大门从此紧闭,屋檐也失去了最后的守护者。
在异乡的城市里,林立的高楼大厦都是没有屋檐的,“屋檐”变成了我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个梦。于是,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老屋前转转,像是在寻找我的梦。老屋破败,院子荒废,碧绿的苔藓、风落的种子,在屋檐上寻得一丝水土便蓬勃生长,还有几只故土难离的麻雀,在屋檐下嬉闹,和我一起,感受着屋檐下缓慢流淌的时光。
三、肉糕
年味是吃出来的。
在老家湖北麻城,过年重在一个“过”字,讲究的是过程,熬腊八粥、打糍粑、炸丸子、做鱼面、酿米酒......从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都是节。每一个节点都和吃紧密相关,人们似乎要把一年的收获和对来年的期许,都注入到饱含祝福的食物之中。
这么多美食,最能代表老家年味的是什么?毫无疑问,肉糕!
老家有句俗话:“没有肉糕不成席。”肉糕是供奉祖先必不可少的供品,在春节期间也是款待客人的必备佳品,还是红白喜事的酒桌上绝对不能少的一道硬菜。过年没有肉糕,那就不叫过年了。
肉糕的主要原料是鱼肉。老家麻城地处长江中游,气候温润,古时濒临云梦泽,河道交错,池塘如星,水草丰美,是鱼儿们的天堂。每逢雨季,鱼儿就成群结队顺流游上农田、沟畦。先人们不用下网,在农田里、沟堰边一弯腰就能捡到鱼。相传楚王嗜鱼成性,又时常因鱼刺卡喉而恼火。后来,有一麻城厨师在剖鱼时发现,从背部下刀很容易把肉和刺分离开来,于是把去刺后的鱼肉和猪肉混合,配上佐料剁成泥,蒸成块型。楚王食之,惊喜不已。肉糕从此问世,而且名声大震。厨师告老还乡后把技艺传到民间,人们就把肉糕捧为“天子宴席”的佼佼者。
剁肉糕,在老家人心目中是件大事。过年的肉糕,一般在腊月二十四后才开始剁。童谣中“二十四,嗍(吸)鱼刺......”那个鱼刺就是剁肉糕剩下的。那时,家家户户在磨刀剁鱼前,都要在香案前虔城上香、烧纸,然后放鞭炮,接天上的列祖列宗回家过年。祭祀之后,村子里便响起了咚咚有力、此起彼伏的剁肉声。那几天,如果在路上碰到熟人,不再问“你吃饭了没?”,而改口问“你家肉糕剁了没?”
记得小时候,我常站在案板前观看剁肉糕的全过程,主要有剁肉、磨碎、打芡、上蒸四个步骤,其中关键一步是打芡,这是个费力的事,要把几十斤浓浓的浆体在盆里充分搅拌、完美融合。早年常是祖父操作,父亲在一旁辅助。后来,祖父上了年纪,没有力气,就在一旁指导父亲:“再快一点!用力用力!搅匀搅匀!成了!”打好芡,配上生姜、味精等调料后就可以上锅蒸了。火候的掌握同样重要,母亲在锅里一次性加满水,默不做声地往灶里添松柴。在这之前,母亲总要对我们围观的小孩嘱咐几遍,千万不能说“死”、“干了”、“完了”之类不吉祥的字眼。至于不得不说的“蒸笼”,也得改称“蒸溜子”,龙颜是冒犯不得的。在老人们心里,蒸肉糕的过程,包含着全家新一年的运气:如果肉糕制作过程顺利,蒸得膨胀喷香,就预示着来年诸事顺心。因此,一家人合力做起肉糕来,那份专注和虔诚,就如同宗教礼拜。
大火蒸四五十分钟之后,揭开盖子,香气扑鼻。出锅前在肉糕上涂一层新鲜的蛋黄液,出锅倒扣在案板上,肉糕便制成了。刚出笼的肉糕叫做“热肉糕”,可以直接切下来吃。谁家要是做肉糕,一定会事先跟邻居说。于是,左邻右舍便都去吃一块小边角,一边品尝,一边赞美主人的手艺好。家家户户的肉糕做好了,过年的气氛就更浓了。每次祭祀上香,老人们总要切两片搁在碗里,让祖人菩萨们尝尝家里最好的东西,心里才舒坦。
各家做肉糕有各家的传统与习惯,里面的配料也不尽相同,味道自然也有区别。拜年时,主人总会煮上一大碗肉糕,说:“来试下我的肉糕怎么样?别客气,都吃了。”客人自然不会当真全吃了,斯斯文文地拿起筷子来,先是带声响地美美地喝一口汤,接着吃两块肉糕便放下,连称“你家的肉糕做得真好,发财!发财!”
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忙碌在外,过年时一家人也难得聚齐。可是,不管走得再远,时间再久,最想念的还是家乡的肉糕。就像作家许忆在《旧时光的味道》里写的:“美食,是人最深的乡愁。一个人长大后,总有些滋味,只能停留在回忆里。无论去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珍馐佳肴,你最怀念的,还是妈妈做的家常菜。因为,时光将味道烙在了我们的味蕾上,随生而生,永不磨灭。”
祖父去世后,父亲继承了做肉糕的技艺,承担起过年做肉糕的重任。只是,身边少了我们几个围观的小孩子。每次做好了肉糕,母亲总会在电话里说:“肉糕做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啊?”每次回老家过年,临走前,母亲总是大包小包地给我们装好土特产,其中必定有肉糕。母亲常说,“这肉糕啊,可是你在外面再有钱也买不到的!”我们就这样,带着肉糕,带上家乡的味道,再次奔向远方。
四、烟火
在乡下,寻常人家的日子是由烟火串联起来的。
薄雾轻笼的清晨,一根根或细长或粗短的烟囱里,缓缓冒出一缕缕淡淡的烟雾,弥漫在农家小院的房舍屋檐上。院子里的鸡开始不厌其烦地喔喔啼鸣,远处也断断续续传来一阵咳嗽,几声犬吠和哞哞的牛叫声。被露水滋润过的田野,空气中飘着一股清新湿润的草木清香。村庄慢慢从炊烟中苏醒过来。
待到日头当顶,蝉鸣柳梢,田地里侍弄庄稼的女人就一路小跑回村,炊烟再次齐展展地在村庄上空升腾起来。在地里劳作的男人偶尔直起腰,抹一把汗,灌一口水,目光穿越绿油油的庄稼和树林,远远望向村庄,若是自家烟囱的炊烟渐渐散去,便扛起锄头,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
落日余晖烧红了半边天。放学回来的孩子们,把书包一扔,就跑到村边的野地里追逐打闹,笑声肆意张扬。田坝沟渠里,有人挽起裤腿捞鱼摸虾,泥垢满面。稻场上,有人赶着自制的铁环赛跑,看谁的铁环立得稳、滚得远。有眼尖的孩子瞧见自家的烟囱升起了浓浓的烟,便赶紧拍去身上的草屑尘土,驾着风,一溜烟儿飞进院子里。正在大口喘气的时候,就听到厨房里喊了一声:“去抱一捆柴火来!”
村庄离不开火和烟,而乡下人对火也是虔诚的。人们喜欢在秋收后的田野里燔火烧荒,在获得土地的馈赠后及时回馈土地,似乎是乡下人遵循祖辈传承的一种仪式。忙完“双抢”,人们会在田里留下一部分秸秆,等风干以后,将它们点燃,让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干草枯枝回归大地,燃烧后的灰烬就成为了土地的养料。被火烧过的田地,再次接纳犁耙的耕耘,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浓郁的泥腥味。土地期待着不久后的春天。
每到这时就是孩子们的节日。趁机从邻近的地里挖几只红薯,扔进燃烧的火堆,眼巴巴地望着。待到有香味儿飘出,就兴冲冲地用木棍在灰烬里翻找。一只只红薯被烤得焦黑,撕开皮,冒着一股子热气,顾不得手脏,也不怕烫嘴,就往嘴里塞。那香甜,回味不已。吃完,看着熄灭的火堆还觉得不过瘾,扯一把枯草引燃田埂上的芦苇茅草,立即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火越烧越旺,如火龙游弋,蔓延开去,连成一片,热浪汹涌。
举办婚礼应该是乡村用火最隆重的时候。谁家办喜事,就会提前三四天请来乡间专门负责做宴席的大厨。问清待客规模后,大厨就拟定需要购置的各样菜品原料清单。随后,便在主家院子里选好一片空地,用土砖、黄泥、麦草等原料砌起几个土灶台。把垒在院子角落里的树桩、截成段的树身子扒出来,一个接一个地,用斧头劈开,码成一堆。木柴一根根往灶膛里添,燃起熊熊烈焰,火苗噌噌地往上蹿。院子里人头攒动,大锅里热气腾腾。
“新大姐接来了!”守在村口的人一路小跑来报信,主家赶紧招呼人放鞭。一串二踢脚飞上天,几声清脆的爆炸声响彻村庄,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经久不息。娶亲队伍进村了,大家纷纷从家里涌出来看热闹。新娘子终于姗姗地来了,被人群簇拥着。陪在旁边的妇人称为“牵娘”,牵娘是在下车、进门时,要照顾和保护新娘子的人,婚前帮助布置新房,正婚时还要会说四言八句,必须是家风优良、品行端正之人才可以胜任。此时,主家大门门槛外已经摆上一个涂抹着红油漆的火盆,几块木炭烧得通红,时不时啪啪地炸出火花。牵娘一边搀扶着新娘子往火盆上跨过去,一边大声念道:“新娘跨进门,带来聚宝盆。合家保平安,贵子早早生。”一时间,欢呼声、嬉闹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故乡的人活着离不开火,死了也少不了用火陪葬。村里的人过世了,入殓时会在棺材的四个角放几根栗炭,可防止棺木受潮,也昭示着逝者到了地下仍有火可用。棺下还要点上一盏菜油灯,曰“长明灯”,一直到下葬时才能灭。墓穴挖好后,裸露着黄褐色的湿润的土地。下葬前,还要抬一捆松木柴或棉花杆,放在墓穴里,点燃,噼噼啪啪地窜出火苗来,火越烧越旺,把湿气烧干,把虫蚁烧死,然后再迅速打扫干净,抬棺放入,再覆盖泥土,让逝者热乎乎安息。
从下葬当天开始,每到日落黄昏时,要给逝者“送亮”,连送三天。孝子须到坟墓边点燃一支红烛给逝者做伴,还要燃香烧纸,抚慰亡灵初入葬地的寂寞。自下葬起的第三天叫做三朝,这天上午,至友亲朋同往新坟,做最后一次大型祭拜,焚烧灵屋、供肉敬酒、上香祭奠、添土垒坟。同时还要将死者生前使用过的衣物、蚊帐、被褥等拿去坟边焚烧给他。后面就是供七了,从逝者去世那天起,每七天为一个周期,逢七必须祭祀,七七又叫满七,前面六七在家里祭祀,满七那天则要到坟边祭拜。满七供完,整个丧葬仪式才算结束,后人从此开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只需在传统节日和忌日祭祀就可以了。
江山旧游在,烟火故乡邻。烟火是故乡的魂。故乡的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像火烧过的茅草,离开一拨,又生一拨。只是,总有炊烟在清晨就早早飘起,总有人匆匆吃过早饭就起身奔赴前程远乡,远离了故乡的烟火。故乡的小河依然清澈,当年一起摸鱼的人儿却四处漂泊。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但仍依稀能见到零星的烟火,在捍卫村庄的尊严。故乡也只有在操办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时,才会迎来离乡日久的游子倦鸟归巢,才能再次闻到浓浓的烟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