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鹏的头像

何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8/24
分享

打捞一河岁月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祖父 

2015年3月28日,离清明节还有一个星期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独自一人回到了故乡。那条通向村庄的大路满是泥泞,路两旁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麦地,被风吹得翻滚着墨绿色的波浪,四野是无边的寂静,只有风吹过耳际的呼呼声。渐近村口时,麦地瞬间腾起火焰,火焰一层层荡开去,整片麦地都烧着了,火光照天。爷爷提着一个火笼,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快到我身边时,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里太冷了,我走了。”说完就跃进了火海,消失无踪。

这是爷爷去世2个月来,我第一次梦见他。

爷爷去世后,我一直隐隐感觉到歉疚和不安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场景。是默默无语偎在火盆边看着我逗儿子玩,还是蹲在老屋的墙角目送我们一家三口坐车去往客运站?我萦萦思索,日想夜问,去查找那段光阴中的痕迹和落尘,终究一无所获。

仿佛日光照临清晨的露珠一般,爷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爷爷死于年味弥漫的腊月,应有的悲伤似乎也被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气象所冲淡。葬礼结束后,我匆匆回到黄石,回到了按部就班的生活里。离开了故乡,身边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心里头空落落的。抽身离开电脑,踱步窗前,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远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连绵起伏的山脉。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到了长眠于故乡地下的爷爷。

“爷爷,从此,这繁华世界便不再有你了。”我在心底反复默念着,直到泪水盈满眼眶,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总有一天,我们每一个人都将褪去浮华的外表,只剩下生命中最本质和内核的东西,比如死、衰老、幻灭,生、孤独和爱。哪管你曾经是平常庸碌,绚烂美丽或寂静安然。一个人的逝去,带着他所有的记忆,这就是全部。

爷爷去世后,总会有一个画面在我脑海中晃过,那就是安静地躺在水底,看着那水波光影缓缓流逝。

生命是一条长河。爷爷在这个世上活了82年,82个春春秋秋,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河岁月啊。在这一河岁月的漂流中,过去多少老旧的事情。可是,我了解多少呢?时间倏忽而逝,不会等待你,也不会抛弃你,它给你最好的礼物就是记忆。可是,当我去时光的长河中打捞那些丢失的记忆碎片时,才发现关于爷爷的记忆所剩无几。

一盏昏黄的灯火在我的记忆深处亮起。窗外是寒冷的冬天,听得到北风的呼啸。爷爷把火笼塞到被子里给我暖脚,一手扶着火笼,一手拍着我入睡。整个童年的冬天,我的梦都是温暖的。有时也会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讲过的故事,太多太多,可是只记住了一个。

“那一年我才十五六岁,好像是春天吧,还穿着袄子。爷爷去县城办事,把我也带上了。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就找了个旅社住下来。躺下不久就听到楼下一群人围着桌子押牌宝,吵吵闹闹的。爷爷见我睡不着就说带我下去看看。刚围到桌前就听到远处传来啪,啪,啪几声枪声,接着是一阵乱糟糟的喊叫。爷爷一把拽着我就往后院跑,躲在一间僻静的杂物间里。一只老鼠从我的脚上窜过去,我吓得正要叫,爷爷连忙捂住了我的嘴。这时,只听到外面一阵阵沉重的皮鞋声、吼声和四处逃窜的哭闹声。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爷爷,后来呢?”我屏住呼吸,望着陷入回忆的爷爷。

“后来?后来第二天一大早就看到县城里敲锣打鼓,说是解放了!”

“什么是解放了?”

“解放了就是日子好过了,天天可以吃火烧粑。”

幻想着火烧粑的香气,我渐渐沉入梦乡。梦里,爷爷在做火烧粑,我眼巴巴地望着。粑从火里掏出来,放在灶台上,一股焦糊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醒来时,我是坐在地上的。捂在被子里的火笼翻了,泼洒出一堆火红的炭末,被单上烫了焦糊的一圈,爷爷惊慌失措地抓起桌上的水壶泼去,“滋”的一声,腾起一缕白烟。爷爷擦了一把汗,说:“我也睡着了。”我望着灰头土脸的爷爷咯咯笑了。

这是我关于爷爷最早的记忆。那一年,我大概5岁,也许4岁。

记忆就像有些东西,遗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虽然它曾经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记忆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如欢愉在山涧之间的溪水,澄澈见底,模糊时又似飘忽垂暮中的雾霭,有影无形。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会完整地参与另一个人的一生。于是,我试图找寻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来拼凑出一个较为清晰的爷爷的形象。可是,真正去回想,才发现记忆的迷宫曲曲折折,难以找到一条康庄大道。就像九把刀在《等一个人咖啡》中写的:“记忆的拼图是不死的。 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一边要努力回忆起旧的部分,一边又要把握正渐渐成为我生命中的那一部分。”

在我后来的成长岁月里,对于爷爷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就如同现在的故乡一样,在我心里越来越遥远,逐渐内化成记忆中的一个焦点。只是当偶尔厌倦了城市的喧嚣与匆忙,梦境中才会出现那几副淳朴的画面。幸好,故乡的村庄还在,这是无论走得多远都能让内心踏实可感的一块土地。

我们的村子叫何家塆,村人八成以上都是同族。村庄里树高林密,周围有上好的水田,往东去是波光潋滟的一个池塘,村人称之为大(dài)塘,村南头的三婶家承包了,养着肥美的鱼,过年时会捞起一部分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往南去就是一汪湖泊,水草丰茂,盛产野生的刺莲藕和菱角,总有几头黑色的水牛在低头悠闲地啃着水草,它们的身上时常停留着黑色的鸬鹚。

爷爷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绝没有离奇的际遇,有的只是平常的吃喝拉撒和日复一日的劳作。据说,爷爷年轻时也曾风光过,当过村级民兵连长,带着队伍去镇里协助修水库,三天三夜不下火线,还得了一个“硬脑壳”的绰号。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这个小村落的村长。爷爷在同辈堂兄弟中排行老六,我的父辈都称他“六爷”。分鱼、修渠道、挖水沟,村子里的事情都是爷爷一手操办,家家户户有个大事小情也总找爷爷商议。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过年分鱼。活蹦乱跳的鲢鱼、胖头堆在稻场中央,老老少少提着水桶、脸盆的围在四周嘻嘻哈哈。爷爷总是一边指挥几个小伙子把鱼按大小均匀分成若干份,一边忙着核对村民的资料,安排大家抓阄。有一次,一条红尾巴的大个头鲤鱼弹到我脚边,我一时兴起,抱起来就往家跑。不知是谁在后面喊了一声,爷爷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抓住了我,在我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我气得鼓起了腮帮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爷爷视而不见,继续忙活开了。寒风中,爷爷的手冻得通红通红,直到大家领着鱼欢欢喜喜回家去。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在大灶上烹鱼,香飘几里。看着爷爷把香喷喷的鱼汤端到我面前时,气早就消了。爷爷摸着我的头说:“凡事都要讲规矩,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拿。”

年少时,我总以为现实与过往只隔着一堵墙。我在墙的这边,记忆在那边。只要翻墙而过,就能找回遗失的岁月。后来,我才明白,时光的匆迫和绵长,会让我们陷入困惑,慢慢模糊现实与过往的界限。

很多遗忘都是发生在不经意间。我只知道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慢慢地,我长大了,在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在我印象中,每次出远门的时候,爷爷都不会送我。可是,当车驶向通往村外那条大路,我回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时,爷爷的身影总会出现在村口那颗白杨树下,茫然地向远方张望。听村里人说,每次我回家时,爷爷也会早早地跑到村口静静等待。

爷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目送我远去,又悄无声息地等候我归来。

在我离开家的日子里,故乡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村里的年轻人也和我一样,都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村庄日渐凋零,爷爷也越来越闲。村里的老人也陆续死去,渐渐地,爷爷成了这个村里最年长的人。

大学时有一年暑假,我回家呆了几天,发现爷爷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他每天早早起来,慢悠悠地,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望望远方,然后又慢悠悠地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望望远方,然后回到老屋后门的门槛上坐下,摸出一把自己种的黄褐色的烟草叶子,撕细了,卷成卷,点上,深深吸一口。到了日暮黄昏,他又会绕着村子再走一遍。

我一直不明白。可是爷爷那蹒跚的背影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人的一辈子,反复记忆的不也就是几个刻骨铭心的镜头吗?人人都是怀着孤独而来,怀着孤独离开。直到爷爷去世后,我才明白他是在用脚步丈量着这片他奉献了一生的土地。

爷爷默默守望着故乡这块土地,就像一根枯朽的老树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汲取最后的养分来滋润这枝根脉上抽出的新芽。刘醒龙曾说过:“根是一种抚摸骨头的感觉,一个人寻找到自己的根并不是一件令自己特别快乐的事情。它会让人怀疑,从这根上生发出来的事物,真的与这根有着生生不息的关系吗?”

也许,人一旦离乡村远了,心灵就会离乡土更近。谁离开故乡不牵挂村庄,谁不去寻找故乡那份情感?有这个村庄,就有了安放乡愁的地方。就如同大多数人那样,乡愁有一座老屋可以寄放,有一条小溪一个池塘可以怀想,有一棵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树木作为标志。然而,这些也在渐渐失去。

那是2007年的冬天,回家过年时我看到一条高速公路已经建到了村子边。巨大的横幅,拔地而起的高架桥,忙碌的民工,打破了村子旧时的宁静。村前的水田被填平了,儿时钓鱼摸虾的小溪被砂石覆盖。值得庆幸的是,三婶家承包的大塘还保留了下来。

有一天午后,我和爷爷一起坐在老屋的墙角晒太阳。突然就看到三婶急匆匆地跑过来,边跑边喊:“六爷!六爷!”来到爷爷跟前,三婶气喘喘地说:“六爷,你快去看一看,修路的说线路改了,要把大塘填了。”

这个已经习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老头,在那天下午霍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两台推土机缓缓开到了塘边,塘堰上围满了束手无策神情萧条的村人。我的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爷爷,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大义凛然地拦在推土机前面,梗着脖子叫道:“要填塘,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也许是受到爷爷的感染,刚才还神情黯然的村人齐刷刷聚拢在爷爷周围,推土机不得不停了下来。爷爷高声叫着:“让你们的工程负责人来跟我谈判。”

那一刻,他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那一刻,这个垂暮的老头在我眼里显得那么光彩照人。

当然,谁也无法阻挡建设的进程。大塘被黄土堆拦腰截断,萎缩成两个小水潭分布在路的两旁,就像两只日渐干涸浑浊的眼睛。

也就是从那一年起,过年分鱼,这个村里延续了多少代的传统,这个古老而美好的仪式就此终结。

从那以后,爷爷总是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于是,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生命最后几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

也就是从那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爷爷的孤独。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关于奶奶的影子,听家里人后来的描述是,奶奶是得了“失心疯”之类的怪病,常常不着寸缕,披头散发地跑向湖边。直到有一次,爷爷把她抓回来吊起来打了一顿,之后没过多久,奶奶就去世了,年仅49岁。

好像就在那一年,或许是第二年,才16岁的三姑也离世了。后来没多久,爷爷的哥哥也死去了。作为孩童的我,总是需要不断的重复对来吊唁的亲友磕头,那时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周围的人都哭得很凄惨,只知道有个亲人又住进了草丛中的坟墓,以后只能过节的时候去给他烧点纸钱。

渐渐地长大,亲人还在不断离世,包括死于疾病和意外的大姑父、叔叔。

爷爷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苦痛折磨,我无从知晓。有一年秋天,他蹲在老屋的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

直到2011年,四姑父死于肝癌,那时我已经回到黄石工作,离家很近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家奔丧。四姑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女儿,四姑父的死对爷爷打击很大。那年春节期间,有一天我一个人关着门坐在火盆边看电视。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从窗口望去,爷爷从老屋那边颤颤巍巍走过来,到了门前却停住了,站了一会准备转身离开。我连忙去开了门,爷爷摸摸索索来到我身边坐下,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又过了很久,他的鼻子轻轻地抽泣了一下,抖抖瑟瑟地说:“正儿(四姑父小名)死了……”然后又喃喃自语般地说:“正儿死了!你晓不晓得?”我望着他浑浊而空洞的眼神答道:“我晓得。”他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怅然若失地轻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走了。

人生就像一本难以解读的书,岁月充当着翻阅者,很多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全读懂书里的意思,岁月已经将它翻阅了一大半。

人之所以悲伤,往往是因为我们留不住岁月。而时间,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

爷爷给我留下的最后的较为清晰的记忆是在2013年国庆长假期间。

那时,我的儿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3个月。我第一次带着襁褓中的他,回到那个生养我的小村庄。

一路长途颠簸,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儿子已经熟睡。刚安顿好,就见爷爷乐颠颠地从远处奔来。听说小家伙睡下了,爷爷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轻轻坐在床沿,笑眯眯地盯着他。盯了许久,他抬起手伸向小家伙的脸,手举在半空停住了,又缩回衣兜里掏出一卷红票子塞到枕头底下。

那几日,小家伙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好奇,总想出去看一看。爷爷便兴致勃勃地领着我们在村子里转。几乎家家都盖起了新楼,但很多已上了锁。一群面孔陌生的小孩嬉闹着从我们身旁跑过。几个坐在阳光里的老人热情地起身招呼我们进屋,爷爷笑呵呵地摆手。

横亘在村子东面的就是已经建成的大广北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走到涵洞底下,爷爷说:“这里原来有一个塘,好大的塘,你还记得吗?”我望着他点点头。爷爷折返路线往南去,通向那片湖泊的小路杂草丛生,爷爷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便说:“湖都快干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坐在门前的院子里,爷爷又讲起了当年的故事,那些我听了多少遍的故事。

记忆是神奇的,遥远的未必模糊。尽管有时一个人垂垂老矣,但一说起过去,两眼会放光,往事就像电影镜头,一桢一桢闯入梦境。

爷爷微笑着,倾诉着,在时光的流失中找回了曾经的岁月。也许,每个人都背负着一段岁月,每个岁月都承载着一个人生,就像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一个山坡后的另一个山坡。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下午,我来到了爷爷独居的老屋。2010年家里就盖了新楼,可爷爷执意要住在老屋里。老屋已经开始破败,一些废弃的旧家具、农具堆在墙角无人问津。屋里光线暗淡,只有横梁上的几片亮瓦透出的光柱里可以看到飞舞的灰尘。小方桌上散落着一堆发黄的烟草叶,一本被茶渍浸染的书皱巴巴的躺在那里。我随手翻开一看,是一本被我遗弃的中学历史课本。爷爷说:“闲的时候看看,打发时间。”这时我想起来爷爷以前喜欢听收音机,我就说:“没事可以听听收音机嘛。”爷爷说:“哦,那个,早就坏了。”

在我离开前,我偷偷把钱放回他脱在一旁的外衣兜里,并在心里默默说,下次回来要送个收音机给爷爷。

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地告别。因为,我们总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次离开故乡后,过了几天和家里通电话时,妈妈告诉我说,爷爷偏瘫了,就在我们走后的第二天。我心里一沉,怎么说瘫就瘫了?

在那之后,爷爷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就像一匹负轭的老马,历尽劫数、尝遍百味,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在那之后,爷爷便开始轮流往复去几个姑姑家住上一段时日。大家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默默守候爷爷最后的时光。

2014年春节期间,我见到他时,他还是像从前那样,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只是经常坐着坐着,就脖子一歪睡着了。

2014年6月,我带儿子回老家过周岁生日,却没有看到他。大姑说爷爷住在她那里,今天本想回来看看,但确实已经行动不便就没有回来。

2014年7月4日,我在小表妹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发了一组图片,是在二姑家围在一起分蛋糕。其中一张是爷爷带着纸皇冠,憨憨地冲镜头笑。那时,我才恍然意识到那天是爷爷82岁生日。当然,后来我也明白了,那也是他最后一个生日,只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吃生日蛋糕。

2015年2月1日晚,我接到家里的通知,爷爷走了!第二天赶回家时已近中午,爷爷躺在黑漆漆的棺木里,棺木已经上了盖,停在老屋的香案旁。我终究没能看到他的遗容,只是跪在棺木前磕了三个头。

爷爷的房间已经搬空了,散发着霉味的棉絮、被子和衣服堆在门前的稻场边等待被烧掉。那本历史书被遗落在墙角,已经被踩上了重重叠叠沾满泥渍的脚印。收音机!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我想给爷爷买的收音机一直忘了买。

一片嘈杂声中,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翻出手机,找到那张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张照片。他在对着我微笑,他已经没什么头发,他的皮肤都是斑点和疙瘩,他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我的爷爷。

爷爷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是如何度过的,我没有亲历。只是在旁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住在二姑家的爷爷,在一天凌晨2点醒过来,突然就叫嚷起来:“我要回去!快送我回去。”二姑和姑父惊慌失措地起来探视,发现并无异常,就劝慰爷爷说天亮就送他回去。爷爷嚎了起来:“我要死了,我要回去!”幸好离得不远,二姑和姑父连夜就把爷爷送了回来。回到家后,爷爷却安然地睡着了。

爷爷确实大限已近,生命的逐步衰竭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记忆和感觉,此后的日子里他的状况一落千丈。爸爸上班的学校离家远,照顾爷爷的担子就落在妈妈身上。每到饭点,妈妈就把饭菜送到他房间。他总是吃完后拿着空碗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向过往的村人哭诉:“我好饿,给我点饭吃吧。”

那时的他已经不能动手卷烟叶了,碰到要上街的年轻后生,爷爷就会让他们买以前从不吸的过滤嘴香烟。他已经不再看重钱财,买了各种口味的饼干、罐头,和烟一起放在枕头边。住在村子北头的爷爷的嫂子,拄着棍子冒着寒风摇摇摆摆地来探望他。他乐呵呵地拿出饼干往她手里塞,还抖抖簌簌地要给她点烟。

可以想象,平时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日子漫长得像午后的蝉鸣,寂静得像独走在深山里;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在消逝,他仿佛呆在铁桶里一样被隔离,这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

进入腊月,天气越来越冷。爷爷终日抱着火笼,垂着头,眯着眼,似睡非睡。有时,妈妈会来他房间看一下,见了他这个样子总要提心吊胆地喊他一声,他睁开眼只是说:“太冷了,给我加点火。”火笼里加了几块烧得通红的炭块,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温度,就把脸贴上去。

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厄运来到他身上的前一天夜里,他哭叫着瑟缩着躲在墙角喊:“黑白无常来了,就在门外,他们要带我走了。”他一声声唤着父亲的乳名,并喊着:“叫他来,把他们都赶走。”妈妈说:“学校还没放寒假,他明天一早就回来了。”

当爸爸走入爷爷的房间时,他只能用蚊虫般细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房子里只有这父子俩了,爷爷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要死啦。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我怕呵。”爸爸说:“你放心地走吧。你走时我还能守在你身边,等我走那天,还不知道鹏儿在不在我身边。”爷爷轻轻哼了一声,不再挣扎,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有十万条路。十万条路殊途同归,它们都无一例外全部通向死亡。

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经历过死亡,不知道面临死亡的一刹那究竟是什么感受。很早之前看过一部名为《死期将至》的电影,我记得影片中暮色在白日提前降临,帷幔缓缓飘动,躺在床上打算把自己交给死亡的人,如深海般悲伤和宁静。

也许,生命的意义在于延续,正如影片中的一段话:“那时我见到你,枯叶犹存,迎着严寒,小鸟在歌唱,你看见黄昏,落日褪去,一点一点,被黑夜带走,死亡是另一个自我,深埋谷底,这你会懂,你的爱会更坚强、更深刻,却遗忘许久。”

太多的时候,爷爷只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背影,我看得到的是他身后的风景,却很少知他身前种种。 我在想,为什么要等到他离开了,我才去追问他的一生?在追问之后,我没有发现和想象中不同的故事。真实的人生是很琐碎、冗长而沉闷的,还会有很多机械式的重复。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锣钹一响,穿着大褂的道士开始念念有词。堂叔拿铁槌开始往棺盖上咔咔咔地钉长长的钉子,最后一钉的震撼声,如钉在心上,痛彻心扉。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从我小时候就跟我讲故事的人,其实本来就是一个故事。

但是,直到那一刻,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个故事中的一部分,而这个故事依然在继续。这才知道,原来和爷爷之间的距离,常常不过是一个拥抱,伸出手,就可以把历史和现在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明白这个苍老的男人,也有过盛放无忌的岁月。那些在时间的洪流中幻化成记忆的往事,是他生命中最可珍惜的精彩。

而生命是一场轮回,我站在他曾经站过的起点,我也终将回到他回去的终点。可是,太多的时候,我只是选择观望,选择沉默。甚至在他老去的时候,吝啬一个拥抱。直到死亡来临,直到分开再也无法触及的距离。才会渐渐发现,他原来是这样的,他的一生,原来是这样的。

我望着日渐凋敝的村落,我望着不远处被填闭的池塘,我望着麦地尽头那干涸的湖泊——爷爷就要常眠于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这块土地了。我高高举着挂着白帆的竹竿,送葬的队伍跟在我的身后。我一步一回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村子南头那片麦地,走向爷爷一生的终点。

暮色覆盖了大地,绿色的麦地在微风中瑟瑟的抖动。麦地的尽头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裸露着黄褐色的湿润的土地。堂叔抱起一捆干枯的棉花杆,放在墓穴里,点燃了,噼噼啪啪地窜出火苗来,火越烧越旺,远远望去,似乎整片麦地都快烧着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