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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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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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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望的婚事

宋望不姓宋,姓李。宋望只是他的小名。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我妈给取的。宋望妈和我妈娘家是一个地方的,同宗同族,论起辈分来,得管我妈叫姑。那是1983年9月,我妈刚嫁到我们何家塆不久。有一天,宋望妈挺着肚子去地里干活,突然就嗷嗷叫起来说要生了,我妈去帮着忙活了半天,没生出来。形势紧迫,就拉到邻镇条件好一点的宋埠镇卫生院。几天后,宋望妈就抱着宋望回村了,村人都笑嘻嘻围过来恭喜:“哟,生了个带把儿的!”宋望妈就拉着我妈说:“姑,你给孩子取个名吧。”我妈说:“生这孩子不容易,是去宋埠望回来的,就叫宋望吧。”

就这样,宋望这个名字一叫就是30多年。大家似乎都忘了他的学名叫李正争,这个名字也只是在上学那几年用过。他比我大一岁,他上四年级时我上三年级,我上四年级时他还上四年级,他还乐呵呵地说:“我们终于在一个班了。”遗憾的是,我上五年级后,他还上四年级。那时小伙伴们放学路上的娱乐项目就是,大家轮流模仿老师气急败坏的语气:“李正争啊李正争,这名字叫得好,好呀,你(李)真正是不争气啊!成绩这么差,将来怎么办?数学考个11分,11分啊,你想一直打光棍?!”在这样欢乐的气氛里,宋望也跟着一起嘿嘿笑。

其实,宋望也辩解过。他是先天性高度近视,而且个子随他爸,小小年纪就一副要杵破天的态势,老师只能把他放在最后面,黑板写的什么完全看不见。他妈倒是提过给他配眼镜,他爸三个字就顶回去了:“配个屁!”按说,那时他家条件还算可以,他爸是在黄石的秀山煤矿当工人,逢年过节还总提点米油糕点回来。

终于,在我五年级结束的时候,宋望失学了。那时我们的小学远在七八里外的一座山里,平时我们总是一路追追打打疯疯癫癫跑回家的。可那天宋望却很安静,一路没什么话。快到家时,路过一片废墟,这里原是我们小学的一个分部,只有一二年级两个班。后来,学生都搬走了,土坯砌成的教室就慢慢破落,成了残垣断壁。

我们钻了进去,并排坐在一面塌了半边的墙上。废墟吞没了我曾经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丛生的荒草之间,断残的梁柱在夕阳下站立。

“以后不能和你一起上学了——我爸说了,屁都读不进去还读个屁啊。”

“那你干吗去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去窑厂搬砖。挣点钱,娶个媳妇过日子!”

退学后,宋望就去了离家几十里的一个窑厂,他爸也顺理成章办了内退手续。而我,不久后,就去了镇里的初中上学,和宋望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那年暑假到来后的第三天,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那天,我在自家的稻田里割稻子,一直到虫叫蝉鸣,夜色慢慢笼罩下来的时候,还有一块没有割完。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背,我正无力地坐在田埂上发呆。就听见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宋望骑着一辆自行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村口那条大路狂奔而来。见到了我,他猛地刹车,从车上跳下来,叫着:“鹏回来了!”说着从车前挂着的袋子里摸出一个红灿灿的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我,说:“晚上去我家睡吧。”我说:“稻子还没割完呢。”他袖子一挽夺过我手上的镰刀刷刷刷就开始割了。

那天晚上,空气异常闷热,他说不如我们去隔壁家的楼房顶上去睡吧。两张凉席一铺,我们躺了下来。月明星稀,天空格外澄澈,错落斑驳的树影在月光的清辉中微微摇曳。

夜渐渐深了,睡意慢慢袭上心头。宋望突然压低声音用神秘的口气说:“你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吗?”那时的我,在生理上还是一知半解,但宋望的话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紧张。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我躺在黑暗里,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听得我心惊肉跳。

最后,宋望有些得意地告诉我:“在我们窑厂,我有一个相好的。”

果然,几天后,我和我妈路过他家的棉花地时就看到一个长得敦实粗壮的姑娘在帮忙干农活。宋望爸叼着烟坐在地头喝水,我妈悄声问:“宋望的媳妇?” 宋望爸回头瞥了一眼:“屁!长得又黑又胖。”

太阳每一天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宋望照常在家和窑厂之间奔忙,并一步步接近他向往的生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在我初中快结束那年寒假,宋望告诉我,他可能快要结婚了。我楞了一下,说:“你到年龄了吗?”他挠着头,嘿嘿一笑:“不结也没办法了啊——我媳妇怀孕了!”

在我以为宋望即将实现他人生理想的时候,剧情的逆转出乎我的意料。

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父母提出要2万块钱彩礼。宋望爸说:“卖人咯,要2万?我到哪去给你变2万块钱出来?”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女方一再降低彩礼标准。宋望爸得意了:“娃都有了,我还怕她家不乖乖把人给我送过来。”听闻此言,女方的父母坚决断了这门亲事,还逼着她去把孩子打掉。

打胎那天,宋望和他妈一起去了医院。回来后,宋望妈拉着我妈哭诉:“造孽啊!都长成人型了,是个男孩,跟宋望一个模子,脚长手长的。”宋望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后来,宋望再去窑厂上班时才发现,那姑娘已经离开了那里,从此杳无音信,永远离开了他的生活。

后来,我考上了位于宋望出生地宋埠镇的麻城二中。在我离开家的前一夜,宋望找到我说:“我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这日子一眼望不到头,我要去广东打工了。你好好读书,将来混点名堂出来了我去投靠你。”

那几年里,宋望辗转各个工地,风吹日晒的工地生活让他的手长满了老茧且更加粗壮,两颊也变得黑红黑红的。我们的生活基本没有交集,只有在每年过年时,我才能看到他。他总是在两个宽大的口袋里装满了瓜子,一路走一路嗑,见到我了,抓一把塞我手里,说:“鹏回来了!”

宋望喜欢在村里四处晃荡,见了谁都是嘻嘻一笑。有人问:“宋望,带个媳妇回来没?”宋望说:“没有呢,婶,你给我介绍个嘛。”对方往往说声“好哇”就没有了下文。

没有下文的原因是,宋望爸因多年的矿工生活遗留下严重的肺病,病情已慢慢开始显现,长年吃药也费钱;宋望由于视力原因,不能上脚手架,只能在地面干点简单零活,遇到挑剔一点的工头还不收他,一年到头也存不下几个钱。

我们见面,仍是亲热,只是,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唯一能聊的就只有回忆了。随着年岁渐长,回忆也开始慢慢淡忘,很多儿时往事也就不再提及。

2004年,我来到黄石——宋望爸在这里当过十几年矿工的城市,开始了大学生涯。多年后,当我漂泊异地最终选择回到黄石落地生根时,我才意识到,我的人生轨迹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地和他们父子俩产生着交集。

那年冬天来得早,而且格外冷,学校发的被子又很单薄。我正在担心怎么熬过去的时候,我妈打来电话说:“我新打了一床厚棉絮,正好宋望要去黄石,过两天叫他顺便带过去。”

宋望是随村里几个同伴来黄石打工的,他们的工地离我们学校不远。那天傍晚,宋望扛着厚厚的被子来学校找我。被子扛到寝室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挤在床沿坐了一会,闲扯了几句就找不到话说了,宋望起身就说要走。

漫步在林荫道上,清风徐来,校园里处处涌动着青春的气息。也许是长期沉闷压抑的工地生活,让宋望在那一刻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动,他兴致勃勃的目光开始向四周巡视。突然,他声调高昂地说:“你们学校女生真多啊!真好找媳妇啊!”我拉开了距离,低声吼了一句:“别到处望!快走!”宋望默默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说:“不用送了,我认得路,你回去吧。”我站住了,说:“那我走了,你有空来找我玩。”他依旧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话是这么说,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天我转身离开后,走着走着就回头望了一眼,宋望瘦长的背影,映衬着冬日的晚霞,显得有些落寞。那一刻,我心底生出一丝歉疚,悄然穿过遥远的记忆,依稀中,我似乎看到了年少时那些曾经的温暖。

后来,我也去他们工地找过他,每次都是一群人围在低矮潮湿的宿舍里抽烟打牌聊女人,去过几次后我就没去了。

大学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忙着谈恋爱,忙着参加社团活动,忙着学生会看似很重要的事情。等我回头惊觉时间的匆迫时,四年的大学时代已轰然落幕。而宋望,早已被我忘在脑后。那些遗落在某个角落里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就像两艘船,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轨道,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工程结束后,宋望就随着大部队离开了黄石,离开了他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往后的日子里,宋望依然是辗转在各个工地,过着风吹日晒的生活。

那时,我已经在远离家乡的福建成为一名中学老师。再次见到他,还是过年的时候,他还是会在两个宽大的口袋里装满瓜子,一路走一路嗑,见到我了,抓一把塞我手里,说:“鹏回来了!”

他还是会在村里四处晃荡,见了谁都是嘻嘻一笑。有人问:“宋望,带个媳妇回来没?”宋望说:“没有呢,婶,你给我介绍个嘛。”

这一次,很快就有了下文。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是小时候生过病留下了后遗症,智力上有些问题。尽管如此,宋望还是很欣喜,买了个摩托车隔三差五就往女方家跑。摩托车突突突冒着烟从村里开过,村人见了就问:“去哪啊宋望?”宋望声调高昂:“去我丈爷去!”

就这样来往了一段时间后,事情却没有更进一步发展。很快地,宋望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村里几乎都盖了楼房,他家的土砖瓦房确实显得有些寒酸。宋望开始张罗盖房子,多年打工攒下的一点积蓄花光后,两层的小楼也盖起来了,只是装修的钱还没着落。

房子总算是落实了,可是亲事却没有了音讯。就在这时,宋望爸的病情却加重了。宋望爸倒是很乐观,逢人就说:“多年的老毛病了,怕什么,我有医保的,我到黄石去住院可以报销的!”

在福建当了2年半的老师后,我又回到了黄石,进入了媒体。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忙着组织一个活动,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才发现是宋望,他说:“你在哪啊?我到黄石了,等会去找你。”我急匆匆地说:“现在忙,等会给你打。”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等我忙完后再想起时已是深夜了。

第二天一大早,宋望打电话跟我说,他是送他爸来黄石三医院住院的,他已经回去了。言语中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说:“闲在家里打打零工总不是个长久的事,我还是想来黄石找个事做,你帮我找找啊。”

后来几次路过三医院,想到宋望爸在这住院,应该去看一看,一抬头仰望着高高的住院部,找起来也麻烦,又有事在身,只好作罢。

过了一段时间,接到宋望电话,他问起我工作的事。那时,我正忙着采访一个大型活动,现场一片嘈杂,支吾了几声说:“在找呢,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过了一段时间,又接到宋望电话,他问起我工作的事。那时,我正忙着在影楼商量拍结婚照,现场一片嘈杂,支吾了几声说:“在找呢,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不久后,我回老家操办酒席,却没有看到他,据说又去外地打工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接到宋望的电话了,我以为他不会再打了。2014年农历腊月二十四那天,我带儿子打疫苗刚从医院出来,大街上一片嘈杂,处处洋溢着新年到来的快乐气氛。我再一次接到了宋望的电话,他声调高昂,语气中带着一丝欣喜地嚷道:“你还不晓得吧?我爸死了呢!”“啊?”我懵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紧接着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过两天我就要结婚了!来喝我的喜酒!”

挂了电话,我没有回过神来。当时天色将晚,街灯依次亮起,远处的高楼开始闪烁着霓虹灯。我茫然地向远方张望,在那些迷离的光晕中,我开始寻觅那些留在时光深处的往事,太多的故事构成了我们的童年,可我觉得我永远丢失了它。

除夕前一天,我回到老家,见到了刚刚新婚的宋望。他穿着一件西装,口袋里依然装满了瓜子,一路走一路嗑,见到我了,抓一把塞我手里,说:“鹏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呢?我的喜酒你也没喝上。”然后,有些得意地说:“我找了个90后呢。”

大年初一那天,家家户户要串门拜年。果然,在拜年的队伍中我见到了宋望的媳妇,目光有些呆滞地跟在宋望身后,也不说话。后来我才听说,他媳妇患有癫痫性精神障碍,发起疯来就不认得人,乱打乱砸。而他之所以这么急就结了婚,一个说法是他爸死后得到了一笔安葬费,还有一个说法是丧事后安排喜事,可以冲冼掉丧事带来的晦气。总而言之,他终究是娶了媳妇成了家。

新婚后不久宋望媳妇就怀孕了,宋望也乐颠颠再次奔赴外地打工贴补家用。

那年国庆长假期间,我带着妻儿回老家,再次见到了宋望。那天刚到家不久,两岁多的儿子就开始哭闹,说是没有把他的玩具小汽车带回来。这时正好宋望从门前路过,他听说后二话不说就兴冲冲跑回家开着摩托车到七八里外的镇上去买玩具。没一会,他就带着三个小汽车回来了,我要给他钱,他一手挡了,乐呵呵地说:“要什么钱?这是我送他的!”小家伙很开心地接过玩具蹲在地上玩,他眯着眼在旁边笑,扭头跟我说:“三个玩具只花了两个的钱,还有一个是送的——我是到志谋(我堂哥)店里买的,他还问我,你又没小孩买什么玩具?我说是给你小孩买的,他就送了一个。”

“你媳妇不是怀孕了吗?什么时候生呢?”

“生不了了。我离婚了。”

……

我原以为,宋望成家后,日子就可以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了。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也许人生真的是这样,选择什么就必须承受什么,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在宋望离家的日子里,他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孕妇的情绪本来就容易焦虑波动,何况她还有癫痫性精神障碍。宋望妈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每天就是忙着田地里的活。一天,宋望妈从地里回来发现,家里的东西都被砸烂了。宋望媳妇披头散发从房里冲出来把宋望妈扑倒在地扭打起来……宋望媳妇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一天要发作几次,宋望妈完全招架不住,就让宋望赶紧回来。宋望回来那一天,他媳妇再一次发作了,瘫坐在地上流了一滩血。孩子就这样没了。女方家人把她接回了家,他们就这样离婚了。

从那以后,宋望再也没有提过结婚的事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不久后,他再一次远走他乡去谋生。

我再一次回到家乡时没有见到他。那天,阳光正好,我一个人在塆前屋后闲逛,村庄已不是过去的村庄,村前的门口塘几乎被成堆的垃圾填闭,宋望家隔壁的那个楼房已被丛生的杂草包围。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起了那个夏季发生的往事。一种流淌在乡村的哀怨与忧伤在我的心里弥散开来,记忆也像漫天飘扬的细雨一般,飘忽而至,我仿佛看到了已经老去的我们的岁月,在岁月中年少的朋友。路过宋望家门前时,我看到大门紧闭,只有门前竹竿上一件老式花布衣裳在随风摇摆。(首发于《美文·上半月》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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