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漂
父亲昨日打电话给我,说老家的井又重新整修了一遍,水质更好了,水量更充足了。我一边和父亲通电话一边思索,脑海中浮现了那口古井。
古井不是我老家的那口,而是我们那个村民组的公共井。早些年,每个家庭都没有打井的时候,那口古井便是我们饮用水的主要来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挖的,自我打小懂事以来,它便静静地卧在一块菜地的角落上。儿时,因为经济的缘故,家家户户不能像现在这样拥有一口井,更不知道农村后来也会像城市那样用上自来水。每当清晨和黄昏,便有乡亲们排起队到那儿打水,有说有笑,甚至有一些男人等夜色到来,光着身子在井边上洗澡。后来,每家都挖起了自己的井,古井便开始荒废了,只是到了夏、秋的枯水时节,用水量又大,为缓解各自家里井水供应紧张,偶尔还有人光顾古井,在它的身体里舀出清凉的井水来。现在,那口古井逐渐被人忘记了。不久前我回家,傍晚散步路过那儿,只见周围荒草衰败,里面的水也发出腐烂的臭味了,杂乱的草根、树叶和蛙虫把它当作了家园。
记忆中,古井是那样为了我们的生活默默奉献着,没有过怨言,而且一年四季水量充沛。爷爷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古井是我们那个小山沟唯一的一口井。有一年大旱,因为用水的人多,井水有限,古井也快要枯了,两个年轻人为了争夺打水的顺序还打过架,甚至打伤过一个人,后来,两个打架的人到死也没有串过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为了争水而打架,大概我这个年纪的人是无法体会得到那时候的用水紧张吧!古井对于爷爷那一辈,实在是太重要了。
到了我父亲这辈的孩提时代,小山沟开始有了一口新井,那是一个稍微富裕的人家开挖的。因为他家和周围邻居家基本上可以用上那口井水,古井的压力逐渐缓解了不少,为了打水而争执闹架的事情基本上没有再发生过。偶尔有一次,一个妇女破口骂过生产队长,说他用舀粪的勺在井水里折腾。那可是一口饮用水源,生产队长后来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大会上跟乡亲们道过歉。从此,谁也不敢在那小山沟里最重要的饮用水源上弄邋遢事了。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各家各户都开始打井了,古井里的水也不再是饮用水源,打农药、浇菜、施肥要舀水的时候,古井的用处便成了这些。若再碰上干旱的季节,哪家的井水不足,还是会担着桶子唱起歌谣往古井而来,在那里提上一桶桶干净清凉的井水。那段时期,乡亲们就不会拿古井做一些别的用途,也是为了井水保持干净。
我五六岁的时候,最喜欢到了傍晚,跟着大人去古井边上洗澡,三四个男人穿着裤衩,五六个小孩子光着屁股,井水在夏天十分清凉,洗在身上,足以褪去炎热。我看那些忙完地里农活的男人们,一边洗澡一边说笑,有时候还和我们这些小孩子逗乐,水花打在黝黑的肌肉上,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洗完澡,男人们仍要挑上一两桶水,带回去给他们的妻子或者是小孩洗澡。
古井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开始像这个小山沟一样寂寞了。我们这代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出了山窝,到外面去挣钱打拼了,留在山沟里的父母,他们也住进了楼房,用上了从自家井里涌上来的自来水,也没有人再会去关心那口古井了。
古井渐渐地被遗忘,它开始和荒草为伴,也许有几条蛇会在它的周围溜达,也许有几只青蛙会在它的水面上跳跃,也许有一些落叶打进它的身体,告诉它小山沟到了深秋,也许雪花飘入,为它织起一层薄冰。春天到来的时候,有乡亲们扛着锄头路过它的身旁,还是会丢去一眼,看看它有没有被填埋,只是不再会有人在此挑水了,更不会有人突然记起了它,不会有人体会它的寂寞。古井寂寞的那些日子,始终未见有人扛起锄头来为它做一番整修,为它剃去井边上的杂草,也为它剃去忧伤。
那天,我回老家了,傍晚我散步路过古井,久久站立。突然,我弯下腰,抚摸着它伤残的井缘,在那荒草的凌乱中,我捡起了一块染着岁月痕迹的硬币,用力擦干净后,那硬币上的时间告诉我,那是某个挑水的人在十年前掉在这儿的。捡起来的硬币已经长满锈花,也像这口古井的命运一样,被遗弃了。
我也在想,那些曾经喝过古井里清凉水的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已在新的地方安家,有的即使还留在小山沟,他们也忘却了这口古井。那些忘记古井的人,却未曾被古井忘记,它还是如旧,一年四季,井水充沛,只是伤痕多了,期待也多了。日子久了,它或许不再为自己的悲凉而期待翻新和疏理了,而是在为那些在外地挣钱的人期待着,期待他们不要忘了养育过自己的古井,不要忘了这个小山沟。
小山沟的人们总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奔走和追求着,一方面新的事物在不断来临,一方面也在不断地遗弃很多过去。遗弃过去也是一种无可奈何,怕的是他们不仅仅只遗弃了一口古井吧!
古井寂寞已久了,注定这个小山沟还会更加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