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不约而同迎着鸟儿们而去,彼此心知肚明,是想看清它们属于什么物种,抑或更想检视一下到底会生出什么妖孽。谁知,还没上前几步,鸟儿们啪啪翀起,紧接着一个急转弯,又扑面而来,挑衅地把人吓得汗毛一竖,急转而去,只留下散落下的羽毛如片片雪花,纷纷扬扬让人浮想联翩,莫名怪异。
我的心情就此更加纷乱了起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到?步履变得沉甸甸的有些僵持。真有意思,人们常说“时间以不语,终将回答世间所有。”是的,不可思议,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走着走着,口袋里的电话骤然响起。
世事无处不相似正如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一次,让我对“异象”的说法抑或说至亲人间心灵相通的传达,深信不疑,就连从不唯心论的妻子也开始相信某些唯心论之说。我的母亲走了,虽然我知道她状况已经走到人生的边上,但还是觉得太突然了。那一天是大年的正月初四,还在年的气氛中。因此,多少年来,每当过年,自然而然想起母亲,尤其是母亲的祭日,冥冥中,总能看到她孤独地站在山冈的路口,用沉陷的眼睛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归来。
都说时间可以抹去了一切,可时间对于我与母亲来说只是个变量,却日日夜夜抹不去对她的思念,并时常梦中一股热流迅速注满全身,然后不由地潸然泪下。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们约好了,等她的孙子、我的儿子高考完后一家人去看望她,所以春节没有回家,她却选择了不等待。这是我的处罚吗?是也不是。我也不能饶恕兄弟们的错误,尽管在农村“死者安之若素,生者处之泰然”,数百年来一直是这样的淡漠,算不上什么“错误”。但我每每当想起我一生苦难的父母,总会在心里,一次次痛楚地呐喊—养老防老如此不堪!
“世上只有瓜连籽,从来没有籽连瓜”。这句话是母亲活着时,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虽然她说的是社会的普遍现象,人们也习以为常,你们应该的。也有人劝说,让我放下母亲去世的一切怨念,与自己和解,与亲人们和解。可作为母亲的孩子,一想起她养育四个孩子,生活得如此艰难、孤寂、无奈,尤其以一种极端方式告别这个世界,总也找不到理由来释怀。
记忆纷纷涌来,母亲的音容依旧。回望母亲的一生,那是苦难一直休戚相伴,与千千万万人一样,遇上了一个时代,国之贫弱,何谈家之温饱。但与经受无数次苦难的父亲相比,她也或多或少享受过孩子们的反哺,但与她所做的一切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也许有人会问:那你当时干吗去了?这是一个真问题并也时常扪心诘问、并谴责着自己。然而又不无辩解:无人年少不虚荣?无人年少不癫狂,奈何英雄名士不世出。
其实,我也清楚地知道,苍生里的绝大多数,无论当初怀着怎样的抱负与野心,在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又曾如何地顽强折腾过,最终不过平凡如土鸡柴犬,微贱如苍蝇蚊,一生行迹只有留在世谱和墓碑上的一两行字,简略而冰冷。但在一个人自以为雄姿英发,自以为英以如周郎的轻狂年少之时,要他承认这样一个黑色的令人沮丧终局,毕竟还是有些困难的。于是便有了无数哀怨—况且我是归究于生活所迫!这是多么好的理由。
也许有人又会说你这是在狡辩。是的!但生活所迫倒也是真真切切。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跟兄弟姐相比,吃的苦没有他们那么多,但仅从生活上说,一口锅里吃饭,几乎没有差别甚至有时候还要被提醒:小孩子不干活……从未有过像现在的孩子被父母苦口婆心,“多吃一点长身体”,云云。
时移世异,现在这样说来,我真的无意责怪父母,一切都是当时的环境所造次,时代所不能改变。因为经历过在靠挣工分年代的人都知道,在那个极其贫困物质匮乏的时代,多少人都是饱一顿,饥一顿。那是人世间的常态,更别说大人们还在忍受饥饿下地干活了。
等到分田到户,眼见未来可期,家庭有了希望,则需要父母靠体力来完成改变的改变。但此时,我的父亲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对此,为了能为父母分担一些责任,小小的我就此将责任扛在肩头――挑粪、犁田、收割……十来岁便尝尽了农村人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农活,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只是个传说,但年轻人可以展开恣意的想象,一点也不过分。
因为经历了苦难,所以一直期待着改变。所以,当穿上军装迈出家门的那一瞬间,泪如洪流,滚滚而下。不是因为暂时告别了苦难喜极而泣,而是因为逃避的自私潸然泪下,逃避了家中的责任。作为农家子弟,依据当时的境况,除却读书,考上大学。当兵,那是唯一的出路。当然这一条路,也不是每个人能所企及。
承载着我青春梦想的军列在浙赣线上缓缓而行,我的心却停留在父亲的痛苦呻吟之中。此时的父亲虽然年纪不到六十,却已经病入膏肓,像母亲那台旧纺机,吱呀作响,不堪负重,但他依然早出晚归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下地干活,并在我入伍的第二个月,与痛苦搏斗中,被赤脚医生一针下去,离开了世间。
那个时候不流行什么“医闹”,更无人怪责于赤脚医生的那一针。因为父亲的身体已经瘦得容不得下针。死去,就此死去对于他来说,可谓是最好的解脱。他,痛苦得实在太久、太久了。他的人生,在这个人间,实在太苦、太苦了,苦得连一碗糖水都望尘莫及,苦得连痛苦的呻吟都让人厌烦,人生不值得。
父亲的离世,也是我人生当中经历最痛苦的一次,多少次在梦里哭醒这是事实。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因为,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虽然他的严厉、苛刻一直伴着成长,但这对于他背着我四处看病的一切过往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那一年,我十多岁吧,得一种“怪病”,上半身一夜间出现很多豌豆大的水痘。现代医学叫带状疱疹,老家人叫“龙爪疮”。说如果腰间形成一圈,生命就不保了。由于医疗条件所限,赤脚医生在治了半个多月后,我依然低烧、头痛,痛苦不堪,生命岌岌可危。见此情景,整天早出晚归没命干活的父亲决定带我进城看病。
从内心说,我更希望温柔的母亲陪伴,对于父亲的严厉,应该是一直非常不喜欢抑或说是畏惧。所以一直以来,父子间总有一种无形的沟壑无法飘洋过海来逾越,加之他本身身体有病,骨瘦如柴怕他承受不起。大概看出我的不情愿,对此他狠狠地眼睛一瞪,我才十分不情愿地趴上了他的后背。
从家里到城里的医院,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约十五里路程。父亲背着我,翻山越岭,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像我背着小时候我的儿子一样,累,并快乐着,也幸福着。
生平第一次,隔着衣裳传递着父亲的热度,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我、养我、肩我、背我、举我、施我以血脉精魂的温暖,原来我们父子间并没有什么距离。我不由地就产生出小鸟依窝的暖意,甚至连他的汗味也是如此香甜。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那一段时间,在新兵连队训练的我,不知道怎么走过整步加齐步的现实人间。
父亲一共兄弟四人,他是家里的长子。长子如父,在他那个年代,那个家庭里,超越他父亲、我爷爷的责任。虽然我没有见过爷爷,但知道爷爷是个文化人,懂得一点中医上里的针灸,还有一些治病的“偏方”,加上奶奶又是大家闺秀,自然不会下地干活,况且那时女人不需要下去干活。因此一大家人除了靠爷爷给人看病度日,父亲从小,抑或说从十几岁时就开始承担一大家人的责任。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年的春节前,为了补贴一点家用,父亲步行八十多公里到广水买过年用的对联纸张,没想到进完货后返回时,天空下起鹅毛大雪,很快整个大地很快被一层银纱裹住。父亲行走在白皑皑的雪地里,伴着凛冽的西北风,摇晃着身子,叫天无门,喊人无音。可一想到一大家人的生计和等待,当然还有他那父亲的威严。在饥寒交迫中,只能拼命赶回家,却最终,还是倒在皑皑白雪的崇山峻岭之中。
一米六五的身体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可是父亲还是活着回来了。
父亲如何大难不死活了过来,一直是一道谜题,也是我长大后一直希望破解的谜题。据他自己说等他醒来时,身上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挣扎出雪窝后,是一位猎人搭救了他。这种说法,也算可以说得通。而据母亲所说,因为他倒在一家山间农舍的屋檐下,然后主人早上出门发现了他,救了他。而我则认为,那是因为“大山无言,苍天有眼”,他的命不该此时绝。
天意不可违,毕竟,一大家人等待着他;毕竟,帮仨兄弟娶妻生子的任务在肩需要他去完成。
倒是真的,一切如天所愿,一切如他所愿。帮仨兄弟娶妻生子……在日子渐渐好起来中,在大家的日子好起来中。父亲痛苦又终于解脱般地走了,如此人艰不拆。这,也许多是上苍天认为他责任已尽,是该好好休息了。
人生海海,谁说不是?一个人纵然再坚强也游不出命运的苦海。用现代人的话说: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吧。
父亲的苦难,是一本厚厚的书,那是小时候陪伴我长大的故事,度过无数个寒冬腊月之夜。也许,在他们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命运都好不了多少,因此父亲留给我记忆中的只是他挑担子的喘气声和夜夜不息的咳嗽声。每当想起,那是千千万万,说不尽的思念。所以不提也罢,倒是我更想说说我的母亲,是我和母亲的故事。
母亲生我,母子之缘。也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医疗条件所致。从怀上我开始,她身边的人,是所有的人,全部反对。大概母亲是一个中庸性格的人吧,凡事不急不躁,顺其自然,因此回答她们的话总是“既然来了就让他来吧,就当多养个小狗小猫的。”但我更坚信,这是母爱,此生有缘。
母亲四十一岁时,生下了我这只羊。绝对属于高龄,难以想象的坚定执着,无所顾忌!
母亲冒险生下了我,没有继承她的性格,倒是很像父亲,唯有长相令她时时引为自豪,这是遗传学说。也许正为这一点,母亲似乎格外宝贝我,从我记事时,总是形影不离,成了她的尾巴--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上街赶集,不是在她的背上,就是她的挑担里。
挑担里一边是一块重量不轻的无知之石,一边是有知而无知的小我。摇摇晃晃,颠簸不倒。于是乎,每当人们看到她累得满大汗,总会话里话外有所责怪—哎呀大嫂子,怎么那么惯着他呢。
是的,我被惯坏了,十分赖皮,很令人讨厌。出门不愿走路。不是要她背,就是闹着要她挑着,还哭哭啼啼像她上辈子欠了我的必须还而来。可是母亲并不恼怒,脾气好得令挑担都生气--摇摇欲坠丢进河沟算了。可是母亲总能驾轻就熟,坠而不能――走过一座座山,趟过一条条河……过年添新衣、拉鞋底穿新鞋……那么乐此不疲,母爱漫溢。
好在,唯一值得母亲非常欣慰并一直自豪的是,她找了位超越儿子的好媳妇,这个故事我写进了我的长篇小说《@37 ℃女人》之中。她便是女主人公安雨,虽说表达略有文艺,但也是事实不容争辩。
不过,至今回忆起来都无法释怀,心疼不已。因为我难以想象一个单薄的女孩,请注意我的用词“女孩”。是的“女孩”!那年她二十一岁,那时我们还才恋爱不到一周,就回到部队,当她从信中得知我的母亲生病,在上班忙碌了一天后,乘着秋天弱弱的晚霞,去探望她未来的婆婆。这是多么大的爱情力量!尤其是在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交错,社会治安差强人意之时,一个女孩翻山越岭,踽踽独行于生疏之地。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胆量?
因为我的老家离城里二十多公里,加之山道崎岖,去一次特别不容易。 先要乘车,然后再步行几公里经过荒无人烟的小路才能到达。 她从来没有单独去过婆婆家,只知道村庄的名字。 当夕阳以它最后的余晖落幕时,她搭乘“摩的”司机都不愿意送了。
无法强人所难,剩下的路只能步行。走着走着,她眼前两侧山间渐渐腾起了迷雾,四周黑漆漆的,令人毛骨悚然,不时还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带着森森的阴气,留给她的只是紧张与恐惧。
她后悔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心脏怦怦地跳得很快, 重重叠叠的高山,像醉了酒的老翁,一个靠着一个。不知所措中,绝望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起身准备往回走时,身后一个光点慢慢向她靠近。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鬼火吗?她又惊又怕,吓得连连后退。 随着那“鬼火”的渐渐逼近,在一声咳嗽声中,才知道自己有救了。于是她急促地发出声呼救,却又把那个人吓得“哎哟”一声。男人在惊讶中得知她是从城里而来迷路后,着实为她的大胆与无知而捏了一把汗。
好心人根据她对之前去过一次村庄描述,才将她送到我家。此时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了。见到未来的婆婆,我现在的妻子,激动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病中的母亲更是老泪纵横,并连声说“这要是半路出了事怎么得了。”这便是军人妻子的无私真情。
都说时间如密雨,千条丝,万根线,落在地上都不见。是的,唯有爱不是!看得见,真真切切。在部队的那些年,妻子总是时常去看望我的母亲,送衣服,送药品……,婆媳俩像母女亲得令乡邻们羡慕不已,哪来的好福份。
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如今,二十一岁的女孩已经由边防军人的妻子已成二十多岁男孩的母亲。那些年,我们分居相隔千里,妻子既当母亲又当父亲。弱弱的她,像我的母亲一样,将她的爱全部交给了他,回馈她的是,他的笑像极了妈妈。
往事历历,欲说还休不堪回首。现在想来,陡然才明白,有些人注定与你有缘,有些爱总是出类拔萃。亦如谁的父母不都是孩子们的债主呢,从怀上的那天开始,就永远有还不完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大概就是人们一直歌颂父母伟大的所在并告慰了天下母亲,人间值得!
父亲走了,母亲走了。生命正如炊烟,从树林背后的野地里,淡淡升起,慢慢扩散,又与大地淡淡融为一体。有一年的清明节,我独自站在父亲母亲的坟茔之前,思绪万千中,再次潸然泪下,两位命运多舛又谦恭的老人,一世劬劳,他们为儿女操劳一生,只留下一块冰冷的墓碑。唯有从墓碑上镌刻的名字里才又找回到父亲严厉,母亲温柔的样子。
人间匆匆忙忙,走着走着,父母亲这一辈就一个一个走散了。兄弟间,也因此走淡了。一代人的去世,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于我们兄弟间是一个大家庭的结束,但于我个人而言,则是少了牵挂的空落。曾经牵挂里有难以言说的疼痛与温暖。
时间啊,是个恒量,我们在一天一天的变量中渐渐老去。我从父母的血脉那里来,携带着他们的朴野与沉疴。可如今,已到了齿摇发稀的中年,痛惜生性驽钝无所建树,却又敬孝失责,父母在天如有灵,请宽宥孩儿的不孝。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将你们无私的爱,交给他,我的儿子,一起传递下去。
岁月匆匆,当我再一次回到家乡,站在生我养育的那方水土,心潮起伏,不能平静,故园已经坍塌,瓦断椽残,荒草丛生,便忽然想起一首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当我再次矗立在长坡之巅,儿时裸泳的白垱河在田畴间,宛如一块很不规则的玻璃,多像我父母不堪的人生,却依然孕育着一方水土。
或许倒是真的,每一条河都是这样的,或许每一位父亲母亲也是这样的,他们都在慢慢地静流中,在一天又一天的渗透中,不断成就着新的生命,然后将生命洗涤得白发苍苍,此生缘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