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树梢上倾泻而入,不均匀地洒在阿妈那张用皱纹见证着风雨兼程的脸颊。
岁月从来不言,却见证了所有。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与幸福,在时间的流淌中,循环往复,凝成了一种哀矜与忍耐,匆匆而过,又往复重来。
自从阿妈重病确诊为癌症晚期后,几乎每天抱着那只那只老态龙钟的首饰盒,生死相依般,时而深思沉默,时而又喃喃自语。我静静地端详着她,尽情施展猜想抑或揣测着这些天来她自言自语的话意倒是有情,还是无意。一个猛然间,刚才略过一眼书页上的句子,突兀并清晰地从脑海里浮了上来,情不自禁喊“阿妈,你在想什么呢?”
“想你阿爸呢!”她象随时等待着答道。
“你在说什么?”我无比惊讶得站起身,“我阿爸他在哪?”“我也不知道。”一脸无辜地看了看我,随即又象个小女孩的心事泄露般害羞地一笑说“这是我的秘密。”“啊!”我保持惊讶的质问“我阿爸他到底在哪?”
“囡囡!”她非常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并忽地收敛了笑容警告抑或提醒,“你忘记了你是阿妈捡回来的呀?”
“那……”
“有个故事很好玩的,”说着嘿嘿一笑,“是真的不骗你乖囡囡。”“什么故事?”我注视着她故意想套出话来,“故事里的事是也不是”。“算了不说了”,她立即颓败地挥挥手,便又重复起这些天来的自言自语:“他那个人,什么都好,哎呀,真是温柔极了”
“阿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故意撒娇地推了推她撒娇道,“好好跟我说话嘛。”她开始幸灾乐祸似的看着我,仿佛故意急我似的欲言又止,一个深呼吸,便幸福地哼哼起来--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
阿妈的腔调将我懵在乌云滚滚的半空中。唉!我那么了解她的灵魂,却还是有些永远不知道的角落。
阿妈那张衰老的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生机勃勃。我脑袋里随即出现了那种“千头万绪,却又一片空白”的偾张,十分迫切想知道阿爸身在何处,质问他和阿妈当年为什么要丢弃那只弱小生命,而且是丢在路边的野地里。
他们一丢了之,到底有着怎样的难言之隐,或说狰狞毒辣之心?
“你和我阿爸认识?”我急忙蹬下身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再问,“你们怎么会认识?”她发出扑哧一笑,如成功耍弄,兴奋得手舞足蹈又哼哼起来。
我更加疑问重重,又轻轻推了推她,目光锐利地逼问,“您真跟我阿爸认识?”她这才停止哼哼,眼泪瞬间从深陷的眼窝涌了出来,迎着光闪闪发亮。
都说上了年纪的人,酝酿一场痛哭,比遭遇一场爱情还要艰难。因此看到阿妈第一次痛哭,惊悚得我手足无措。她精致,瘦小的脸庞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动人。
哭了一阵后,肩膀一耸一耸。那种流动着的沉湎,让我心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火在往上蹿。我轻轻扶住她,将身子半贴着上去,不肯罢休地准备再问,却在嘴唇动了动时,被她一挥手打断了--
“好吧囡囡我告诉你!”阿妈很悋惜很心痛地看了我一眼说,“四十多年前,你阿妈在香港一次文艺演出交流中,认识了一位中国大陆的诗人,他白皙的皮肤衬托着俊美突出的五官,令你阿妈怦然心动。”
激动不已中她又说,“尤其是那张坏坏的笑脸,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给他的阳光帅气中加入了一丝不羁。”
见我连连点头,阿妈不无自豪地说,“你阿妈那时候比甜歌皇后还要漂亮多着呢,嘿嘿。”
从“嘿嘿”中我感到她的不自信,因此我不无讨好地说,“阿妈您现在依然像仙女。”“你见七十多岁的仙女?”她疑问着脸一沉,“囡囡不许敷衍你阿妈”。“哪有,”我举起手发誓强调,“阿妈您一百岁都会非常迷人。”
她像得到明确的求证般,骄傲地仰仰头,满脸欢喜,令我我突然文思敏捷:促狭的相遇,遭遇了奇迹,丰富了人生的色彩,恩典了爱情的不朽。
“回不到当初了,”阿妈放下手中的书,“就只能怀念当初的纯粹。”说着颤巍巍地将怀里的首饰盒放轻轻放在我的面前。
我仔细端详着那个首饰盒,真的一点也不漂亮甚至好丑。是很老式的那一种,那上面的雕花在时光的打磨下,已失去了青春的光泽,显出与岁月同行般老态龙钟!让我觉得乏善可陈,但还要表现出多么弥足珍贵。
我带着忐忑不安,试图解开其中的疑团。想着是否与我那位狠心的阿爸有关。是珍藏的信物,还是契约呢?疑问中,便联想起杜十娘与李甲的悲凄故事。
首饰盒里的美丽正望着阿妈,阿妈也期待着我的无比惊讶。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挤出笑容来让阿妈欢喜一下。
可当我打开盒子的那一刻,非常失望地抑制住自己惊喜的声音。那只是一只普通玉镯,像一巨僵尸,醉卧了千年,它静静地躺在里面。
为了不让阿妈失望我违心地发出好漂亮的赞美,伸手准备拿起来研究一下。“囡囡别动!”她宣誓主权样试图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跌坐下,“你不能动!”她的警告声吓得我一哆嗦,莫名地看着她想说你这么紧张干嘛呢。
大概阿妈看出我的怏怏不快,连忙说“对不起囡囡,那东西只能他和我可以动。”
“对不起阿妈,”我上前蹲到她的膝下说,“我只是很好奇你的宝贝。”没想到,阿妈突然就泪水纵横起来。如泄洪般蓬勃、决绝、像是要以泪水淹没世界上的一切。
我不知所措地一边安慰,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如此冰凉,仿佛从心底延展而来,传导入我心间。
我不知道她和那只玉镯的往事,但一定知道“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的意义所在。
“是入骨的相思,知不知?为了那次相见,我将所有积蓄拿了出来,从台北辗转到香港,再一路北上……”
我可以想象那时的交通不便,也能想象那时候两岸严格的往来交往。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我把自己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模模糊糊记得这么一句来,无限的悸动,仿佛那些爱情的誓言,无限的太过复杂的深情钻到这字里行间去,感觉到无比惊惧又无比渴望,是专为此时镌刻
痛入心肺,他却是真实地欺骗了我,尽管这样的欺骗是以爱情的名义令我无比愤怒,但我知道,爱总是与原则相对立,它总是产生在两难境地,它带来苦楚,有了它,没有它,我们都无法生活,没有多少人能够把握完善的结局,因此我不肯罢休,“我不要你负什么责”的实在痛感,以眼泪收场。
别离的场景,如忽有百只虫子,在蛀阿妈的心。他挥挥手,一个转,不带走一片云彩。阿妈孤寂地站在人潮如涌的站台上,看着那个渐渐远去背影,原来他并没有她印象里那种魁伟的身形,还是他原本就没有那么高大?
深藏在阿妈心底的秘密,令我异常震惊与诧异。震惊的是她居然是那首歌里雕刻的爱情主角。诧异的是她居然就在我的身边。因此既惊喜又疑问:“就因遇见他一生不嫁?”阿妈擦拭了一下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仿佛在问“难道我错了?”
我从未见过阿妈的眼神如此复杂,像一潭深水,纠缠、混浊、坚硬,又柔软绵长。不过,随即她的眼神和双颊又闪闪发亮如融融朝阳一般,让我一声叹息。
阿妈说,爱可能是一种希望吧。有时候是一种明明知道自欺欺人却还蛮有兴致希望的继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再清醒。爱,或许只能发生在一个不可能了解她全部的人身上,我们在这个人身上建立起自己情感所需要的东西,你总会强加上额外幻想的深入。那点时而隐约时而强烈的感觉,就可以兴高采烈地活下去。
“你还在想着他吗?”阿妈眼睛一闭,又一睁,无助地看着我嘴唇蠕动了一下,咽下了所有的话语。
阿妈的爱情故事令人痛彻心扉,我的脑海里开始播放起粉给色的影片--他们俩人间,仿佛有一根细细线所牵,在离别车站,伴着汽笛的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地驶进了车站,站在那人潮涌动的站台,离别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她们的双眼。
因此我想,倘若那站台,那机坪,那码头有知有觉,真的能承担起那么多的离绪别恨,远思长情吗?
苦情之恋,或许苦作甜时,苦亦甜,陪伴了阿妈快半个的世纪。多么令人心酸,又令人感动,却又望尘莫及。我在心里说此生一定要完成阿妈的心愿。于是我含着眼泪,歌唱、品味,一个女人为了见到所爱的人,“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那是多么情真意切又如此悲凄。
……
阿妈的痛苦让我突然想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可是,她养育我,教育我,一路的艰辛,无私的付出,又让我无法劝导并在心里坚定地说:为了您的不遗憾,囡囡唯有竭尽全力,陪着你飘扬过海再看看那个您深受的人,回报您的恩情,
当警政署的警察听了我的诉求后,一脸庄严,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我太难了。因此我对自己说一定不要气馁,在这个信息时代,科技发展大时代,只要想做,没有什么不可能!
我决定到海峡两岸协会求助,必须满足阿妈最后的心愿,尽管四十多年,几乎跨越了半个世纪。但我坚信,唯爱不朽,她们还能再次相见。
面对我的真诚诉求,海峡两岸协会的工作人员虽然从表情表达了对于我阿妈与那位不曾谋面“父亲”的那段爱情不予认同,但他们同时表示一定联系中国大陆,尽力满足阿妈的心愿。
或许因为阿妈爱得单纯,爱得执着,终生未嫁吧。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虽然我没有爱恋过,可当我每每从书刊,从电视剧看到男女主人公爱欲纵情之时,那种自然的生理反应,能够体味什么叫同床共忱的甜蜜,什么叫融为一体的快乐,什么叫渴望的尖叫以及等不及的呐喊……
阿妈一直深藏不露将自己的情感压制着心中,这需要多大的坚忍?特别在网络飞速发展,交通便利,两岸交往频繁的今天,阿妈您完全可以联络,也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呀。降临在阿妈您身上的洪流怎么就改变了路径?
囡囡,你不懂,我刻骨铭心的记得我们相吻带来的欢喜,也无法忘却的记得爱又不能的震颤……所以不敢上网,不敢寻找。我害怕一切联络上他的通讯工具。因为我不能逾越那道至高无上的堤坝,彼此无法承受得起。这注定是一段爱又不能也许努力一下由苦涩变成甜蜜的爱情。可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用甜蜜去掩盖必将发生的忏悔!
海峡对岸的好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做一个梦。恍惚中看到我的亲妈、亲爸他们站在不远处,一个向我招手,另一个仿佛在呼喊着我的名字。不过,有点孤苦伶仃。当我急切地冲向而去到了跟前一个拥抱,才发现只是我跟阿妈。
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的梦?有些惊悚有点莫名。但仔细一想,原来是那个叫血脉相连的愫。我恼怒自己的不争气,他们抛弃了我,像丢弃一只小狗,而我却如此忠诚日日夜夜思念。
我决定将这个梦告诉阿妈,想从她睿智的智慧里找到不一样的答卷。
走出自己的房间,一眼就看见阿妈安详地坐在敞开的书房里静静地看一本书。那本书叫《围城之外》,好多天了,她都一直在看,一边看还伴着喃喃自语。
虽然我没看过那本书,但以我的理解,那不过是芸芸众生间,情与爱的一次浮华异变。
我转念准备告诉阿妈找到了她那位苦恋的人。但阿妈那爱到骨子里,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情世界观,虽然感动,但依然无法苟同。当然也许,阿妈并不这么认为,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或许,这就是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一切。
抑或是为可怜或说心疼我的阿妈,因此决定缓缓再说。
“你有事要告诉我囡囡?”阿妈放下书抬起头补了一句,“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听到什么?”我一愣问,“阿妈您希望呢。”“看你那么兴奋就是答案了呢。”“哪有啊!”我故意抑制着脸上的喜悦换了一个话题,“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呀?”阿妈动了动身体探究地看着我,“不会是噩梦吧?”“噩梦倒是不怕!就怕阴魂不散纠缠。”
阿妈仿佛并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从容地拿起那本书,看了我一眼,清描淡写地说,“试着忘记他吧,如果不能忘记就认真地去悼念一下。”
“你都是这么做的?”阿妈嘴唇动了动,表情上呈现出被戳穿的难堪,带着愠怒地注视着我说,“也许是吧。”于是我忽然明白了阿妈为什么想着要去再看他原因。并不是因为她对他尚存什么幻想,或是什么留恋,她只是去悼念一下自己的青春,悼念一次对错无法泾渭分明的爱情。
“有消息了,”我歉疚地捡回话题说,“他们找到他了。”“谁啊?”她的明知故问让我有些不快。因此加重语气说,“阿妈想见的人。”“真的呀!”阿妈激动得两眼发光,“你快说他在哪?”
“在您想去地方,”我叹了口气说,“不过他在医院里。”
“他怎么了呀?”
“我哪知道!”我深深地鄙夷了她一眼,“看您着急的。”
“我……没……急”。阿妈很失望很痛苦,“还能这么巧啊。”我一怔明白她的拖音之意,便没好气地说“人老病多正常啊。”“我要见到他!”阿妈伸手想借着我站起来。
“你急什么啊!”愠怒地往后退了一步,表达我的态度说,“别激动!” “怎么能不急?”她双手用力支撑起来,“咱们就天亮出发。”“阿妈!”我无可奈何说,“哪有那么快呢。”
“真是急糊涂了,”她泄气似地又坐下重复了一句,“真是急糊涂了。”说着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然后又慢慢浮了起来。我又明白了。阿妈开始重复曾经一个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连见面时的呼吸,都在开始练习。
那种充满无限柔情的互诉衷肠眼神,我从未发现。那神态那表情多像花丛中的花蝴蝶,甜腻情话般,依依不舍随风飘飞,晕乎乎坠于小径之上。风停时,它象追着梦幻般,翩翩起舞。
泪水一下子从我眼中滚落。
“阿妈—”
我将脸颊的眼泪擦去,与她目光交汇,竟一时脑海里全是恍惚。如果有一天,她们两只手紧握或拥抱,会再次生发怎样浓烈的情愫?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幕,让我顿时有了无情的妒意。
我不敢设想并从阿妈坚定平和的眼神中看出,两个唇齿交接的是否会焕发出尴尬的生机。
窗户侵入的风让我打了一个寒噤。于是我吞吞吐吐提醒阿妈,情入梦,醒来去。时过境迁,不论我们怎么努力,他或她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一个终结者,只能将我们置于死地,却不会后生。
“有梦多好,”阿妈忽地睁大眼睛,“一直做下去那该多美。”我怒气不争地白了她一眼,“是梦都会醒。”阿妈没有接话,而是眯起眼,不停地嗫嚅,那声音既像叹气,又像哼哼,但看得出来,她已经开始准备着,打通那道幽暗的时光隧道。
那神态如汹涌的潮汐,我在岸边目力所及,是一片汪洋,渐渐地被卷了进去。
原以为旁观者清,阿妈在爱情的海洋里回头上岸了,却发现她依然执迷不悟。因此,我加快了手续的办理,是为探究她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抑或是对于这样的爱情我是否需要练习?
当我以最快速度办好手续,与阿妈来到机场,即将飘扬过海之时。手机遽然响起令我为之一惊。看了一眼,是大陆的电话,便迅速按下了接听键。
以为是接站的安排。没想到,隔空传来的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阿妈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我们出发的此时此刻,呼唤着阿妈的名字去世了。
我不知道形容此时的心情,还没等我组织好以什么样的用言语告诉阿妈时,她像已经收到心灵感应地指着前方说,“你看见了他吗?”惊讶中,我怔怔地看了她一眼,非常好奇地问“阿妈看见谁了?”
阿妈失望的表情仿佛如一道锐利的刀光,瞬间砍落在我跳动的心房。
“那我们还去吗?”
“必须去!”阿妈大声得一个踉跄,手里捧着的首饰盒掉在地发出“哐当”一声,玉镯丁丁当当碎成三段。“怎么会这样啊!”歇斯底里的阿妈身体摇晃中险些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带着哭腔无奈地诘问。一行热泪挂在阿妈脸上闪闪发光。
宁可玉碎,多有意味。
“我和他见面与不见面已经不再重要。”阿妈说着叹气道,“他即使凤凰涅槃,在灰烬中得以重生,此生也无迹可循。不过那时,我已可以从他世界挣脱,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在时间的树杈上找出游离的分身,附归本体,使自己完整,就可以全身心地去爱,再也不会重蹈青春的覆辙。”
“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在惶恐与震惊中,突然就想到一句话:我们曾经彼此俘获,却忘记了带好远行的行囊。
也许,这就是天意不可违的某种宿命;也或许,越发美丽的爱情只是像彩虹一样绚丽,望其莫及。唯一永垂不朽又值得庆幸的是唯爱不可消遁,因而我们终其一生,只是在爱之孤独的美丽中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