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蝶这些天有些不对劲,像是提前进入更年期的妇女。时而焦虑得坐卧不安,脸上的纹像钱塘江的鱼鳞潮,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时而又深情得像少女,一脸平静地像在回首往事,其实是在展望未来。只是,她通体上已经明显过期,找不到少女的影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其实在我懂事时,就听我妈说过多少遍,她却始终历久弥新。我始终不信这辈子根本不会与贫穷连在一起,且真的粘连在一起。这不,不信什么就来什么。面对舒小蝶的异常异动,虽然我不相信与贫穷有关,可事实胜于雄辩。
我不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因此我假装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上的一对男女在戏里戏外卿卿我我,心里却想着舒小蝶曾经被我追的时候,那漂亮、阳光、洋气、高贵,浑身上下洋溢着才华和智慧,像女神一样。怎么现在就像落水的凤凰,三十来岁,变成了邋遢妇女。在比较纳闷中,我顺口哼起“怀念那我们的青春啊,昨天在记忆里生根发芽……”
“你混蛋!”炸雷般吓得我一跳,还是假装镇静地回头嗔怪:“不就是看人家假假地亲热一下嘛。”“你混蛋,”舒小蝶说着抓起枕头像飞蛾扑火打在我的身上,并拖出老牛喘气的尾音“我好烦!”
“烦啥呢?”我明知故问地扑哧一笑调侃“无事生烦恼,无灾恐怕侵。”
“我要诗与远方!”舒小蝶吼道。还转着那双我曾经引为自豪的纯洁双眸,现在却变成死鱼眼睛样的眼珠。像是抗议、审问抑或就是命令着我的回应。
“要去玩还不简单,”我抓住她手中的枕头回击,“大晚上的发疯也要天亮啊!”“我没疯!”舒小蝶翻身下床说,“现在就走!”。接着像蛇脱皮样扯下身上的睡衣。
活体写真通常是令人惊喜,但她的活体令我为之惊吓。曾经的蜂胸翘臀,变成鼓足干劲,上下一体化的滚圆。尽管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同床异梦也不可能呀?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都怪自己熟视无睹有眼无珠,才造成了灯下黑。为此,我突然大笑道:“看看三十余,不敢不妆楼。”
才女舒小蝶自知其意,转身就抓起床上的枕头像痛打奸夫淫妇一样扑向了我。嘴里还不停地咆哮、叫嚣着,这妊娠纹是谁造成的?还不解气,又拍拍隆起的肚囊,这不都是为了给你生孩增肥造成的?仍然很不解气,用双手托起业已垮塌的双乳。恨恨道,以前,以前……说着眼泪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都是我的错!”见势不妙。我认着错并上前想安慰,“都是我的错。”“她却手一挥,重重地拍打在我的额头上说“不是你的错那是谁的错!”
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那一巴掌虽然没有造成满眼金星但令我十分恼怒地吼道:“结婚是我的一厢情愿的吗?”、“生子也是我的一厢情愿?”
像是拉闸限电,不过更像一箭穿心,舒小蝶僵持着咧咧嘴。接着又嘤嘤哭泣起来。不过,她依然没有忘记数落我、谴责我。一副义正言辞。说反正都你的错!不是因为你,哪来的妊娠纹?不是因你,哪来的隆起肚囊?不是因为你,我的身材怎么会这样了?说着还夸张地抖了一下双乳。
“无理取闹是吧!”我嘴上抗拒着,还不得不去息事宁人给她讲人生道理。说你忘记了我们结婚因为爱,这可是你说的!说生孩子留下的妊娠纹,也是正常的现象。再说我也没有嫌弃你,你干吗这么生气呢。
“我嫌弃我自己!”舒小蝶抹了一把眼泪,开始收拾衣服。那架势,完全一副再也不想过下去的样子。
常言道,不怕女人跟你闹,就怕女人要逃跑。于是我无比懊恼地盯着她说哪个人不都是这样子!没想到,我故意省略了一个“女”字,居然没有省略掉舒小蝶的见微知著。
“我就要做不一样的女人!”叫声如利剑出鞘。
我终于失去耐心,像决定终于要失去她一样。便推波助澜地吼道:“已经晚了!”“谁说晚了!”舒小蝶将手里衣服往行李箱里一摔,又恨恨道:“我要重新活一回自己!”“晚了!”我摔门而出前又丢下一句,“人生无法重来!”
“我就要重来!”舒小蝶怒目追着我叫道:“我下辈子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不要还贷,不要……”
门外明月光,心里一层霜。这是我走出家门外的感叹。
六年零三个月的婚姻,我们仿佛经历了上下六千三百年的岁月涤荡。当然,咱们也不能用哲学的述语否定一切。其间,我和她,舒小蝶也有爱之船的波光潋滟,诗与远方的欢乐。
记得一起上大学时,打开锡纸包的手抓饼,热烘烘的香气扑面而来。“亲爱的,”舒小蝶亲呢地送到我的嘴边,“你尝尝太棒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味道。”我甜蜜地迎合道。还有,一碗普通的牛肉面,我俩吃出了饕餮盛宴。那些共伞的日子,我们笑声就没有湿过。
那是一段无比甜腻的时光,将一切爱的情愫,一一展露在一对眼神里,隐藏在相互交接的动作里。因此一毕业我们便迫不及待走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虽然双方的家长没有明说工作都还没有着落,咋就要匆忙结婚,以后生活咋办呢?可我俩坚信,只要一起努力拼搏,心往一处想,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且信心满满地编织着一家三口时,那将是怎样幸福的生活。
也是真的,彼此有爱,租来的小房子里,也有容乃大,你侬我侬,充满了欢声笑语。一起牵着手上班而去,是一路依依惜别路途太短。不无急切地等待下班了,一个去菜场买菜,一个回家将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桌上碗筷已经摆好,时而还有一杯红酒怡情,真是配合得相得益彰,还时不时在朋友圈撒着狗粮。
最甜蜜的爱都是单纯的是老子还是庄子说的都不重要。比如我俩时常肩并着肩,站在阳台上欣赏着城市的灯火璀璨。虽然那时我们只是租住在这个城市的偏安隅一角,但生活得那是有滋有味,堪比海洋还要辽阔。
是的,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幸福会朝着完美幸福的方向滑去。谁知,突然有一天,舒小蝶像幡然醒悟,把我也给惊醒。是一脸严肃加一本正经地说“老唐跟你说件事。”也不知是“老唐”两字的突然呼之而出,还是她的表情过于严肃,或“说件事”三个字令人紧张。
我愣了一下,配合道:“老舒你说吧。”见她一愣,我旋即改口“小蝶你说吧”但纠错已晚。“我很老了吗?”舒小蝶上前用指顶着我的额头,“居然叫我老舒!”
情知不妙,赶紧嬉皮笑脸道“这样叫才相匹配呀。”“你!”舒小蝶咬咬牙,“先看看你自己。”还是无法可逃。
“我怎么了?”疑惑着不自觉地看了一下自己并只能自黑地感叹:“我秃顶多年,皮肤松弛,体态肥胖,衣着不整,看上去是老了很多,怎么你开始嫌弃了?”“不是老多了!”舒小蝶头一扬指着房间的衣柜说,“像油漆已经褪色,风烛残年!”
“怎么搞起人身攻击?”我怒气而来,“我招惹你了什么?”“不想跟你哆嗦!”舒小蝶用逼人的眼光看着我,“我要买车。”说完点出要买那个矮丑挫的什么米妮。
“多大个事呀,”我强壮挣扎着,“不就是一辆车吗。”舒小蝶手一伸。我故意嘿嘿一笑说,金子银子从结婚那天开始到现在不都是上交你了。
一语双关没有带来情色共鸣,是她明朗的眼神瞬间云翳了,接着暴风雨般,数落就此开始。说什么你看咱们班的那个十三香都开上宝马了,手里还拎着名牌包包……哼!一副趾高气昂。
舒小蝶倒是说得我一愣。旋即想起那个外号叫十三香的陈萃来。
不用思量,从长相上来说,咱就毋庸赘述,你们可以尽情地去发挥想象。
大概这个陈萃因为一心只在学习上吧,极不爱收拾自己,也不知是头发上的味道,还是身体上某种特殊时期的缘故。靠近她时,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因此被室友们私下称为陈醋。对于陈萃到后来发展到被称之为十三香,传说是突然一天她开始涂起香水了,浑身散发的味道就更加多姿多彩。
由陈萃到陈醋再到十三香,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不过,舒小蝶说十三香如何发达,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并非常疑惑怎么可能呢。因此在我才露出端倪的疑惑下,舒小蝶先是不屑一顾的表情,接着是嫉妒加滔滔不绝。
说你怎么也没想到吧,人家十三香大学一毕业就进入一家非常知名的国有企业,这才几年功夫已混到国企的高层,更令你没想到的,人家居然找的男人也是国企的领导,住的大平层200多平米呢……
实话说,舒小蝶的一面之词让我听得有些嫉妒,自叹不如的恼怒之火也有些上头,但我坚持止住怒气,作着手势stop!可是她就像飞机失控,阻止无效,三次stop后她才停止唠叨并发出你怎么连一个女人都不如的不满来。
男人都好面子我虽平庸,也不例外。尤其是曾经不屑一顾的人甚至被大家言语糟蹋的人,突然就人上人了,心里肯定一万个不服气。“我说你只是听到人家一面之词,当今时代眼见不还一定为实就算我相信十三香她没说假话,可你想到没有,人家术有专攻,大学期间,不谈恋爱,不爱打扮,拒绝一切社交活动,勤奋学习,能够去实现成功也实属正常,人比人气死人没有意义。”
“唐老鸭!”舒小蝶歇斯底里中,一蹬脚又喊出本名,“唐新天你怎么就不能像你的名子一样敢教日月换新天呢?”我非常好奇地问,“怎么换新天?”“难道我在大学没有好好学习只会天天打扮?”“我可没说!”“可是你已经说了。”我站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仍没能跳出自己下的圈套说“是你在拿人家比较。”
“我要买车!”
“去买呀!”
舒小蝶又伸出手,涂的一层指甲油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十分耀眼。为此,我叹了一口气,开始了和平谈判。不过更像是投降。说小蝶你就别难为我了,你知道咱们房子的贷款还在度日如年,得还二十多年呢。如果不是咱爸妈高风亮节,以带薪保姆的牺牲精神帮咱们带乐乐,咱们连饭都吃不上。
“你看你的窝囊样!”舒小蝶恨铁不成钢后又嘲讽,“你就不能硬起来一回?”舒小蝶像是在质问我,更像是在问自己。
“你凭什么责怪我舒小蝶你太自以为是了!”我也炸了,脸色惨白,额上还急出一层虚浮的汗。
“你就是窝囊!”
“那你也学十三香啊!”
舒小蝶像是被吃东西噎住似的眼睛一闭,又张开道:“你是想吃软饭!”。对此我更加恼怒起来。“生活是一天天过日子,不是做梦,更不是演话剧!你不要总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人,更不要总用别人来比较。”掷地有声,终于给震住了。
“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随便你?”
疾言厉色让舒小蝶像是泄了气,往床上一倒,写出一个特大号的“大”字。从此,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
舒小蝶之所以带着目的性住进六年前我们曾经甜蜜过的民宿。是想体味曾经的美好?抑或是想找到当年我们一起时气息。简直天真无知大概与她掩耳盗铃还有跟没学好《刻舟求剑》这篇课本文无关。
失望是必然的,房子虽然还是那间,里面的家俱也是,但所有的一切已经变了。她使劲地吸着鼻子。颓丧地往床上一倒,深深感叹,六年的时间,真的是太久远了。
床,也许还那张床,舒小蝶不敢确定更不愿意否定。但正是因为这张温柔的床,腐败的床,庸俗的床,让她开始无比厌恶起床来。为此,她像触电般从床上跳下来,猛烈一脚踹去,痛得她尖叫一声,眼泪滚落出来。
床乃无辜,人有原罪。正是这张床让他们有了多么甜蜜的那一夜。那是结婚后的第一次旅行。唐新天身上暖烘烘的气息就像一盆炭火在她身边烤着。她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肤贴着他的皮肤,瞬间就闻到河流、森林草原的气息。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穷凶极恶,像听到很久以前雪夜火车站火车鸣着长笛出站的声音,看到万马奔腾穿过草原披荆斩棘向着天际而去。直至疲惫不堪,彼此倦意重重。
那一夜,现在想想也是心潮澎湃。不过,通过与这张床的对话,舒小蝶似乎明白许多婚姻的道理。比如,婚姻与人其实是个矛盾体,无时期盼,得之嫌弃。就如人与床的关系,不能归咎床的大小软硬,才能睡好觉。
道理浅显,也明白了,可她心里依然越过自己抑或生活堆起的那一道道坎。
往事不堪历历在目。有一天,她躺在沙发睡着了,唐新天回来惊扰了她。她没有睁眼,是想他怎么做。新婚的时候,唐新天会把她轻轻地抱到上。结果,他只是轻薄地看了她一眼,随便扯了一件衣服,自己睡觉去了。
有所比较,更容易鉴别。这一比较,弄得舒小蝶心里五味杂陈疑惑重重。你不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舒小蝶吗?以前早上有人买早点,晚上有人送花,只要脚一伸,就有人端来水洗,哪些温柔与温存难道都是做的一个梦?
舒小蝶想着,想着,掉下了辛酸的泪。
从酒吧歪斜而出时,舒小蝶觉得街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她觑着眼睛看整条街流动的色彩,叹息自己的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晦暗,因此一气之下,准备折身而返。是要好好醉他一回,或发生点什么才能解气。可是一转身,刚才那个长得龌龊的男人把她当酒巴女来搭讪,让她浑身立即起了鸡痱子。
“我像酒吧女吗?”就是这么一想,心里如惊雷炸响,我的生活也许还不如酒吧女丰富。
无助抑或无可奈何地望望天空,星星像痱子一样细小而稠密挤在一起。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吗?是也不是亦她跟唐新天一起的日子。更可气的是,唐新天对她越来越心不在焉。回家越来越晚,喝多了就呼呼大睡,把她当空气。早上醒来不是在手上刷抖音,就是在刷微信,实在没有什么可刷了,才去刷那一嘴黄牙。
唐新天是什么时候都变了?即便在他背后,也能看到他的肚腩并从侧腰处溢出了皮带。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她还是喜欢他当年瘦瘦的样子,人胖三分蠢。
那时候他的气息是清新的,嘴里有一股薄荷味。不像现在,身上混合了一股油腻与烟臭味。
他真的变了,步子迈得很大。她们很久没有接吻没了,床第之事更是乏善可陈。更可恶的是,某时候,他突然就发疯地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执行命令般凿开着她的身体,那是厌恶至极。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仿佛再也记不清了。难道他外面有人了?陡然间,难以言说的惶恐、担忧,有意地将自己重构成了一个无能为力却又执着于真相的怪物。舒小蝶又一次落泪了。
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苦。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旅游大巴在蜿蜒的山路上轰鸣着喘着粗气。舒小蝶脑子里昏昏沉沉,天旋地转。几天的怀旧之旅没有给她带新鲜的自由和重拾自我起来。反而是旧事缠绕,零乱在心。
车窗外生机盎然,她内心里面晦色执著。本想从婚姻围城的困顿中探出脑袋,吸取一些清新空气。却在沉溺于回忆即将再次陷下去的瞬间,天空闪过一道亮光。她不知道回家后跟唐新天怎样开辟新的天地,却在愁绪缠绕中,车身一个巨大摇晃,她像荡秋千一样,被一股气流裹挟了出去。
见到我的时候,舒小蝶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中醒来。见此,我立即如获得至宝将她抱在怀里说,你总算醒了。一连说了三遍。接着双手不知所措,像是检查一件珍贵的宝贝样还感叹,医生说你只是摔出去受了点轻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
或许是我的真情流露,或许是因为她的大难不死,或许还有失而复得,我们要重新开始了的征兆,舒小蝶在我毫无准备中,伸出双手就将我的头一抱,两片嘴贴了上来。
用久别的重逢来说有点稍显轻描淡写。反正,彼此相吻的样子好像要从对方嘴里得到什么想要的东西的贪婪,因此就有了一种遥远而辽阔的气息瞬间包裏而来,安稳,舒适、激动、甜蜜。我们的身子起起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