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太太死了,她在养老院住了七年,活着的时候,呆呆傻傻的,给吃的就吃,让睡觉就睡,最是好说话的。如今死了,也是这么的悄无声息,一个人默默的在夜里就去了,就想生怕给人添一点麻烦似的。
她活着的时候,难免受人欺负,反正她傻傻的,也不晓得反抗。如今死了,反而有许多人想起她的好来,陪着落了几滴眼泪。
可是到死,满养老院的人都叫她“田老太太”,还是帮忙办死后手续的志愿者发现,她其实叫华玲丽。这个名字,就连养老院的院长都感叹:“多好的名字啊,听起来就像是个伶俐人啊。”可是,她十几年都没被人叫过这个名字了,更加不曾有过一天的伶俐,她从进养老院开始,大家都知道她是神经不正常的,善良一点的人叫她“田老太太”,大多数时候,她都被人称为“疯婆子”。
她确实精神出现了问题,但是并不那么“疯”。只是呆坐着傻笑,经常默默流眼泪。大家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伤心事,好心人问她,她也说不上来。
此刻,她死了,如同睡着了一样,经年未曾修剪的花白头发,过去总是蓬乱的簇拥着她消瘦的脸庞,如今被梳成一个发髻,整整齐齐的,清晰的露出面容,能看到她如同睡着了一样。。
田老太太,本名华玲丽的女人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她其实有家人,有儿子,甚至曾经有过孙子,可似乎没人知道这些,就如同没人知道她本来叫做华玲丽一样……
上阳坳,原本叫做山羊坳,这是山沟里的山沟沟。要到上阳坳,只有一条路,这是在两座大山中间的夹缝修的一条路,全程曲曲绕绕,尤其是后半段,其实就是绕着几个小山丘盘旋,上去了又下去,下去了还要再上一个小山丘,然后再下去,如此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回才能绕到群山环绕的上阳坳。
即使赵英爱是老司机,而且是和另一位老司机轮流开车,就这样,把长长的灵车开到了上阳坳的养老院,他也是累得一身汗。
虽说如今是盛夏,到了绿茵满地的上阳坳养老院,赵英爱还是感到了阵阵凉风,吹得他好不惬意。
养老院的院长杨春花满脸微笑的迎了出来,热情的问:“吃饭了吗?”拿着扇子给赵英爱扇着说:“怎么热成这样了?衣服都湿透了。”她不扇还好,一扇全是灰,杨春花不好意思,讪笑着解释:“我在厨房干活儿呢,这是扇火的。”
赵英爱一边想问叫他来的事情,一边又想说厨房的事情,两件事都想问,反而嘴上不知道说什么了。跟着赵英爱一起来的是殡仪馆的灵车司机,他拿着茶杯下了车,问赵英爱在那儿能续水。赵英爱一面道歉“照顾不周”,一面带着他去茶水房倒热水。
赵英爱热心的问灵车司机,要不要兑点凉白开,司机笑着说:“我是本地人”。他这么说,赵英爱就知道了,他这是拒绝了凉白开。本地人都喜欢喝茶,而且偏爱热茶水,如今虽然是三伏天,太阳底下热得能烤熟鸡蛋,可本地人还是愿意滚烫的热水泡茶喝。
养老院院长杨春花又热情的过了问要不要换茶叶,司机又摆摆手说:“早上泡的茶,酽着呢。”杨春花想了想,说:“我们这山沟沟里也没别的,就是有些野茶。”说着就要去拿。
司机和赵英爱也跟着她,只见她去了厨房,里面全是烟,杨春花从橱柜最里面拿出了两个纸包,分别递给灵车司机和赵英爱。灵车司机一把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夸着茶叶香。赵英爱很客气的推辞,杨春花把茶叶塞给他说:“乡下就这些土东西,你别嫌弃。现在野茶也不多了,炒制有些粗,不好看,味道却是好的。”
赵英爱无奈只得收下,拿着茶叶又给了灵车司机,说:“跑这一趟,您辛苦了。”灵车司机忙接了,连连点头说:“可不,路又远,天又热。”
赵英爱又问厨房为什么这么多烟,说:“这是咋的了?”
杨春花说:“烟筒堵了。”
这是农村标准的老灶,烧柴火,要靠砖砌的管道排烟,可如今管道因为长年累月的积烟累灰而堵塞了,烟排不出去,就这样了。
赵英爱问:“怎么不找人来修修啊?”
杨春花说:“村里哪有修这个的人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最年轻的就是我男人了。他前几天修了一下,修没修好,倒把腰闪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赵英爱说:“要不,从县里找个人来修啊。”
杨春花说:“没人愿意来,一听说是上阳坳,就没人来。太麻烦了,虽然通了路,但是县里的车只到河口,从那儿到我们这儿还有三十里路呢。包个车,都得好几十块,还不一定有车。”
赵英爱说:“那也不能这样啊,这样怎么做饭?”
杨春花想了想:反正也找不到人来修,赵英爱主动提出来要帮忙自己干嘛拒绝呢?忙说:“要不,你试试?”可又补充一句:“现在不行,得先把今天中午的午饭对付了,吃完饭,咱们再说。确实,我这样,实在也是没办法啊。”
说着,把手里的蒲扇交给了烧饭的阿姨,挥着手试图再扇出去一股烟,推着赵英爱走出去了。
灵车司机接了茶叶,早就放回车上了,此刻已经回来问:“啥时候把人搬进去啊?”
院长杨春花是个热心人,说:“天太热了,跑一趟也不容易,吃了饭,太阳不这么毒再走吧。”
灵车司机这才说:“那人放在屋里,还是……”
杨春花说:“早上,护工给她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天太热了,放不了,搬到我办公室去了,那儿还有个空调。”说着,领着两人去了办公室。
一进去,就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老太太。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此行就是为了她去世了,只怕还要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图空调凉快在沙发上小憩的老太太呢。
田老太太过去乱糟糟的头发如今都被梳得整整齐齐的,穿着一件深红色灯芯绒外套,下身配着同质地的裙子。赵英爱清楚的记得,这一身衣服还是他收到的捐赠,送到养老院来的。赵英爱心里感叹,他心细,明显看得出来,在这一身衣裙里面还有睡衣睡裤。脚上穿的袜子很长,还裹着睡裤的腿儿。
灵车司机看了一眼田老太太,他见惯生死的人,看见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夸道:“你们养老院虽然在山里头,但是对老人还真不错,给换的这一身衣服也干净。”
院长也是个实在人,忙解释:“这还是赵志愿者上次带来的。我看有几件衣服是整套的,都是新的,就没发下去,留着给老人们预备着。这不,刚好用上了。要不然,总不能让老太太就那样的衣服穿着上路吧。”又说:“只是没有新鞋。”
赵英爱也知道院长的意思,本地的风俗是,去世的人无论如何都要穿一双新鞋,才能在另一个世界走过那段艰难的黄泉路。赵英爱忙回答说:“没事,到了殡仪馆,我给老太太买一双。”
杨春花知道这位“赵志愿者”是个善心人,他这么说本是好意,只是跟本地风俗有些不符。她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一边给赵英爱倒茶,一边斟酌着说:“您是个良善人,只是,我们这儿都说鞋子得儿女给老人买。要不然,别人会说儿女不孝顺的。”作为村里人,杨春花自然认为“被人说不孝顺”可是一件抬不起头的事情。就没想过,这位老人本来有儿子,被丢在这么偏僻的山沟沟的养老院里七年多,能是个孝顺的人吗?
杨春花一边说一边找出资料递给赵英爱,说:“养老院里的资料就两页纸,一张是入驻时的登记表,一张是老太太的身份证复印件。这里面有我去村里给老太太办手续时,派出所帮我查的老太太资料,我让他们给我打印出来了,也很简单,只知道她是城镇户口,已婚已育。”又说,“我接手这个养老院五年了,我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这儿了。她脑子那样,我就没问。好在她也是个省事的,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如今,她去了,我想给她办死亡证明,才发现她是县里的城镇户口,已婚已育,这手续我们就办不了啊。”
赵英爱接过文件,看了一下:“华玲丽,这是……”他看了又看,里面有个身份证复印件,但是是第一代身份证,照片是黑白的,模模糊糊的。赵英爱禁不住又看了看沙发上躺着的老太太,此时,灵车司机很淡定的过去,捏了捏老太太的手臂,感叹说:“她是昨天夜里走的吧?都硬了,你们给她穿衣服,也是不容易。”
院长听了这话,觉得工作有人理解,内心十分复杂的笑了笑。赵英爱却没听见这话,看了看资料里田老太太的照片,又看看整理了头发的田老太太,再回想一下,似乎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她的样子。过去,老太太总是蓬着头,很偶然会有志愿者来帮她梳过头发,让她的面庞露出来。可不知道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还是即使露出面庞,也无非是老人长满皱纹的脸,赵英爱实在没办法把记忆中田老太太的样子、眼前如同睡着的老太太,以及资料上模模糊糊的身份证复印件的照片对应上。
赵英爱想问这到底是不是田老太太的资料,可是又怕这样问会让院长杨春花尴尬。他又翻看了一下资料袋,果然,上面有铅笔写着“田老太”,赵英爱这才放下一点心,喃喃的说:“哦,原来田老太太叫华玲丽啊。”
院长赵春花叹口气说:“可不是,我也是去给她办手续才知道的。村里也有办事厅,我去了,如果没有家属,又是农村户口,只要是在我们养老院的,我们都可以办。我一直以为田老太太是这样的,过去,她都没交过钱,我都是……”说到这儿,赵春花忽然意识到了问题:过去,她一直以为田老太太没亲人,按照孤寡老人来提交政府补贴,如果这事说出去,退回那些补贴不用说,搞不好还要背个“欺骗政府”的罪名。想到赵英爱是吃官粮的人,赵春花抚了抚胸口,庆幸自己及时收住了嘴,改口说:“我也是良善人,她那个样子,也不能赶她出去啊。”
赵英爱相信了院长的话,他笑了,说:“田老太太有家人,找到他们,自然会跟他们说这期间费用的事情。”一边说,一边翻到入住养老院时填写的表格,按照上面送老太太来的人把电话打过去。可这是个座机,响了半天却没人接。
院长赵春花说:“这资料袋里有三个电话号码,有两个是手机号,打过去都是空号了。座机号,打过去,从没有人接的。”赵春花努力证明自己也是想尽办法了的,这样才好顺理成章的麻烦志愿者赵英爱。
赵英爱点点头,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说自己做这些也是应该的。正说着,外面有阿姨来叫去吃饭,两人也就出去吃饭。吃完饭,赵英爱还是坚持帮忙修了烟筒,这和司机一起搬了田老太太的遗体到灵车上,才回县里。
到了殡仪馆,赵英爱以志愿者的身份为老太太租了个恒温存储柜——县级殡仪馆设备并不多,这样的存储柜也就一个。殡仪馆的人怕占用时间太长,回头有其他的人来了周转不开,再三嘱咐他:“夏天,没有这个东西,人可不好放。这儿就这么一个,若有其他人来,就不好办。你可得快点办了手续,尽快化了老太太才行。”
按照殡仪馆的规定,租用冷冻柜得缴费。但是跟着赵英爱奔波了一天的灵车司机,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个难得的良善人。知道要缴费,提前找领导说明了情况,没让赵英爱交这个钱。灵车司机确实是更了解人情世故,他对他领导说:“这老太太有儿女,城镇户口,还有工作。可儿子把她丢在山沟沟里的养老院七年,都没去看过,也没给养老院交钱。如果这年轻人帮忙交了冷冻柜的租金,只怕这样的不孝子也不会回头给他的。但是你想,志愿者,本身跑腿就是免费的,还垫钱,这不是欺负好人吗?领导,您也是好人,您肯定会抬抬手,帮帮好人的,是吧?”
一番话,说得殡仪馆领导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收钱的事,只是再三强调要尽快化了:“白占着冷冻柜,也不能太长时间了”。灵车司机再来跟赵英爱也是再三强调。
赵英爱拿着田老太太的资料,信心满满:“放心,我通知了她儿子,让他们母子见最后一面,应该不会拖很久的。”想了想,又从自己的车上拿了两瓶酒给灵车司机和殡仪馆的人,又问他们:“你们帮忙看看,老太太穿多大的鞋。我吧,对这些事情不太清楚,先问一下,回头跟他儿子说,好准备。”
灵车司机接了酒,笑得满脸褶皱,拍着胸脯说:“我瞟一眼就能知道,37码的鞋,您放心,就这么跟人说,照着这个码子买,一定没错。”
赵英爱这才离开了殡仪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后车镜回望了一下高高烟筒的殡仪馆,忽然一种“人生无常”的凄凉感泛上了心头。他打开了车里的音响,试图通过音乐来稀释心头的凄凉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换了几首曲子,总感觉这种凄凉感反而越来越浓郁了,让赵英爱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像是醉了酒一样……
如果世间真有灵魂,相信田老太太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一切前尘往事都随着她的死去而烟消云散。她的灵魂回望过去种种,必定觉得她的一生是那么的悲苦。
如果一定要在这悲苦的一生中选一个相对“平静”的记忆,那必定是她“疯了”的几年。据说,人在受到重大打击时会昏倒,就是身体启动自我保护机制导致的。客观来说,田老太太的“疯癫”算不上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如果她的身体能自主选择,肯定不会选择“疯癫”的。但是,当时沉浸在痛苦中难以自拔的田老太太,确实是因为“疯了”,一下子,大脑里各种思念、内疚,甚至对过去美好时刻的记忆都被冷冻住了,她像是了却了尘缘的僧人一样,忘却了过去种种,自然就没有那些记忆带来的痛苦。
过去的七年里,虽然没人去看望她,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没有亲人的孤寡老人,可是她对有没有人看她,有没有人关心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要求。正因为这样的无欲无求,没有指望,就不存在什么失望,一切反而平静了。
她被叫做田老太太或者疯婆子,其实都无所谓。没人记得她叫华玲丽,也无所谓。可曾经,她在乎过,她不喜欢别人以丈夫的姓氏来称谓自己。毕竟,她跟丈夫的关系其实也不怎么样。
可最终有一点点线索能让赵英爱在她死后还能够抓住,并得以找寻、恢复她原本面目,还是她丈夫的这个姓氏。养老院给赵英爱的资料里有三个电话,唯一还能查的就是座机号码。两个手机号码都是停机超过五年了,以前是谁的手机号也没有实名制,根本无从查起。而座机号,始终还是有记录的。赵英爱查到这个座机号登记的主人叫田文洁,姓田,这肯定就跟田老太太有关啊。
赵英爱找到田文洁,问她是否认识华玲丽,她却一口否定。直到赵英爱拿出复印再复印的身份证复印件,田文洁才想起来:“哦,二婶啊,你说华玲丽,我都说不知道,她是我二婶。”
是啊,有时候就是这样,侄儿侄女只知道是二婶、三姑,很少知道她们的姓名。赵英爱也表示理解,可田文洁接着说:“我二婶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了?”
赵英爱吓一跳,唯恐自己找错了人,忙问怎么回事。田文洁这才说:“她不是被判了刑嘛?后来听说没坐牢还是什么的,那估计就是死了吧?!她儿媳妇本来一直告她的,后来就改了告那个法官。我也没再见到她,她不是死了?”
赵英爱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说:“是死了,我是来给她办死后手续的志愿者。”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田文洁一脸嫌弃的说。赵英爱本来也不擅长跟人交谈,此时更是觉得事情扑朔迷离,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说:“她是在养老院离世的,她进养老院时,留的座机电话登记是你的。”
田文洁暴跳如雷,脏话脱口而出:“哪个缺德冒烟的王八羔子,留个电话还要留我的?把老婆子送到养老院去见不得人,就把屎盆子扣老娘头上?!我操你……”各种不堪入耳、记录需要打星号代替的骂人脏话滔滔不绝的就钻到赵英爱的耳朵里了。他结结巴巴想劝一劝,可田文洁手一甩,索性站到了门口对外骂了起来,引来左邻右舍、过路人等的旁观。
田文洁骂人如同表演一样,观众越多,她越卖力,骂得越是花样翻新。可赵英爱却如坐针毡,他劝也不知道怎么劝,总觉得像是骂自己一样,脸上如同火烧的一般发烫。田文洁骂累了,满身大汗,才走回屋里喝口水,顺便对赵英爱说:“一定是田力,不,是他媳妇张琪,是他们那两口子,两个生儿子没屁眼,生孩子暴毙、把亲娘逼疯逼去坐牢的忤逆种做的事。”这忽如其来的交谈,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形容词,赵英爱完全懵了,根本没理解田文洁说的话重点讲什么。
可田文洁已经麻利利的把田力的电话交给了赵英爱,说:“这是我二婶的儿子,亲生的。可是人家亲生的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把老娘送去养老院,还怕招惹麻烦,留我电话。你去找他,就跟他说,我要告他,告他侵犯我的隐私!”
赵英爱拿到了电话,从田文洁的店子里落荒而逃。赵英爱以为就此联系到了华玲丽的儿子,可田力一听说是找华玲丽的,立即就挂断。赵英爱打了多少次电话也不管用,最后只好又找田文洁问了田力的地址。
即使赵英爱找上了门,一听说“华玲丽”三个字,这个田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就像是孙悟空听到了唐僧的颈箍咒一样,捂着耳朵避之不及。
赵英爱没放弃,找邻居打听。他陆陆续续听到了许多关于华玲丽的事情,过去那个见了百十次都记不住她面容的“田老太太”,如今面容清晰的展现在了赵英爱面前。
赵英爱十分感叹,他做了三年志愿者,见了田老太太很多次,却从来没记住这位神志不清的老太太长什么样。可如今,他连老太太年轻时曾经右脸有一颗痣都知道,还知道因为算命的跟老太太的男人说那是颗“桃花痣”,还曾经引起夫妻矛盾,以至于年轻时候的田老太太,也就是华玲丽,一气之下花了一百块钱去做了激光消痣。后来,因为跟儿媳妇闹矛盾,两人厮打起来,儿媳妇把老太太推倒,她额头右边留有一指长的疤。这个疤,赵英爱根本没任何印象,他一直都担心资料和人对不上,怕是哪个地方搞错了,如今听到这个信息,赶紧打电话给殡仪馆、打给养老院,一一询问,再三核实,老太太确实有那么一道疤,赵英爱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赵英爱最终接受了,这位去世的田老太太,她不是孤寡老人,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她曾经很爱美,曾经为了漂亮割了双眼皮,而不是那个头发一年到头不洗也不梳,蓬乱的遮盖住面容的疯婆子。甚至以前,根本没人叫她田老太太,她就是华玲丽,县城里的城镇户口,年轻时有着乌黑的大辫子,还幸运的成为了人人羡慕的百货公司售货员。
可是,华玲丽的一生并不是只有幸运,她也经历过百货公司从盛转衰,最后到落没的全过程,只是年轻时不光漂亮且能干、聪明的华玲丽一一扛过来了而已。百货公司经营不善,靠出租摊位维持时,她承包了一个摊位做生意,她能言善道,见人就笑,出货入货也十分麻利,生意做得很好。后来,百货公司靠租金都维持不下去了,只能宣布破产,同时,出卖摊位当作员工遣散费时,华玲丽就拿出全部积蓄买下了两个摊位。她忙于生意,夫妻关系谈不上好,但是也算是在吵吵闹闹中维持了下去。她信奉“少年夫妻老来伴”,可偏偏在“老来”的时候,丈夫因为车祸去世了。华玲丽沉着冷静的结束了生意,把摊位租出去,靠租金支撑儿子读完了大学,自己则过着简朴、寡淡的生活。
这样经过风雨、扛得住风雨的女人,为什么会变成“疯婆子”呢?赵英爱有点想不明白。可是邻居们都默认大家对“那件事”心知肚明,他们都不想招惹麻烦,在赵英爱面前反而不愿意提。
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有灵魂,华玲丽的灵魂一定会来诉说,无论是失业还是丧夫,她其实都没有当作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她觉得,过日子就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处,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她以为,只要儿子成家立业了,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谁都没想到,就在她儿子工作安定,结婚生子之后,命运又给华玲丽设了一个关卡,而这一次,她没能“通关”,变成了一个被儿子嫌弃,被亲戚躲闪着送去一个偏僻山坳的养老院的疯女人。
华玲丽的人生中没有迈过去的一个“坎”,就是邻居们默认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恰恰因为大家都知道,反而这件事大家的说法各有不同,这成为了华玲丽众多面孔中,最模糊难确定的面目——有人说她是尽职尽责带孙子的奶奶,孙子出了意外,她是最难过的,不仅没得到同情,反而被儿媳妇欺负,被儿子抛弃。也有人说她罪有应得,带孩子不认真,导致小小的孩子无端枉死,她也受到“报应”,变得神志不清,儿子儿媳实在没办法照顾她,只好将她送走……
事情究竟如何,没有人能说得清。但是,一个不到两岁孩子的死亡,成了这个原本应该和睦幸福的家庭每个成员心头最深、最痛的伤疤。
如今,华玲丽死去了。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没人说得清,但最起码,大家都认为,她死了就算是解脱了,不用再背负这道伤疤活着了。不管是认为她是受欺负的邻居,还是认为她罪有应得的观众,都一致认为,死了的人终归是从这件事上解脱了。
可活着的人,比如华玲丽的儿子田力,儿媳妇张琪终究还是要背负伤疤继续生活的。当然,邻居们听说华玲丽死了,有人说,死者为大,儿子儿媳应该放下过去,为老人办办身后事。可也有人感叹两句,华玲丽是解脱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在痛苦中活着,反正华玲丽活着的时候,儿子儿媳都没管,如今死了,那些虚伪的死后“孝顺”也不用勉强去作秀了。如同华玲丽当年的是非对错莫衷一是一样,这死后的事情到底该不该儿子管,大家也众说纷纭。
旁观的邻居怎么说,赵英爱并不在意,他只希望能把事情办完。毕竟,按照法律规定,有直系亲属的,应该办理这些手续。而且,殡仪馆这两天也一个劲儿的给他打电话,催他赶紧来火化老人,不要再继续占用冷柜。赵英爱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觉得对不起老太太的愧疚,勉强支应着这些议论,应对着殡仪馆的催促……
田力虽然才三十多岁,头发却花白了,这不是少年白,而是烦心事太多导致的白发。他的面容也很苍老,看上去像五十岁的人。在单位,他唯唯诺诺,出了名的做事不认真。这么多年也没人把重大的事情交代给他办,他是有编制的公务员,领导也拿他没办法,只是冷着他,孤立他,同事也都知道不能招惹他。谁都知道,把他惹急了,他就坐在单位门口哭。一个大老爷们,这样哭,第一次,确实让人觉得同情,仿佛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可次数多了,就觉得这彷佛是他的一出戏。而且,他不管单位是有重大会议、还是上级领导来检查,都是这样投入的“演出”,引来许多人观看,惹得许多的议论,让单位领导,甚至普通同事都觉得颜面扫地。
可田力觉得他不是在演戏,他是没办法。他本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貌美如花,母亲谨慎持家,还有个胖嘟嘟的孩子。可是,孩子,孩子如今是不能提,不能想,只要一想起孩子那粉嫩的面庞变成了灰白色,他的心头就要滴血。他不知道如何缓解那种滴血带来的痛苦,那种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被一万根针扎过,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扎出来的血所产生的痛……这就是他心头肉的孩子带给他心头的伤疤,因为孩子的死了。
就因为孩子的死,貌美如花的妻子变成了母老虎,每天不是撕咬自己的母亲,就是撕咬自己。谨慎持家的妈妈变得目光呆滞,神志不清,甚至给饭就吃,不给也不知道饿;大小便不能控制,就拉在身上,给穿个纸尿裤,就穿着;给换,她就换;不给、不换她就拉身上,她也不管不顾。过去操持生意和家庭的母亲变成了不知冷暖饱饥的行尸走肉,过去爱干净的母亲变成了臭不可闻且不自知的“疯婆子”。而自己,夹在这样两个女人中间,心里感受到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脑子里想的除了悲伤还是悲伤。如果不能在单位找机会哭一哭,自己真的会死掉的……
田力没有死,他不敢。妻子责怪他母亲,把母亲推到地上,头上撞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咕咕朝外冒时,他就在现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害怕,怕到都不敢去拉母亲一把。他害怕两个女人打架,他只想抱着头,把自己埋在角落里不看到这样的厮打,不听到互相的辱骂才好。
伯父伯母曾对田力说过,母亲会变得痴呆,都是因为他妻子把老母亲推到撞到头的缘故。可是田力以医生说的“没有必然联系”为借口应付过去了。
舅舅劝他善待母亲,他也努力过。竭尽全力让母亲穿着尿不湿,给母亲留下饭菜再去上班,可也仅此而已。母亲长了疮、皮肤溃烂,甚至饿成营养不良,他也带母亲去看医生,但是医生说的生活质量的保障,舅舅要求的孝顺,他都做不到,或者说他心里也有怨气导致他不想那么做。被舅舅数落多了,他干脆把母亲推给舅舅。可舅妈又把母亲送了回来,他最终也只能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但是,一想到,如果养老院的人都知道了母亲的事情,他又觉得丢脸——这是个小县城,思想还没有开放到认为有儿女的老人去养老院是应该的地步。解决这种“丢脸”困境的办法,不是把母亲接回家继续赡养,而是找个偏僻的山沟沟的养老院,然后把母亲送过去,让周围的人不知道他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了,也让养老院的人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不知道所有的事情。事实确实让他从对母亲的尊敬、愧疚、责备中暂时忘记了自己还有母亲这个事实。七年来,他在接受这样的事实基础上,还觉得一丝侥幸,彷佛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基于遗忘的平静岁月,人可以为自己所有不符合道德的言行找到合理的借口。七年来,田力已经进化到,自认为对母亲仁至义尽的地步了。他自我宽慰着:我曾经努力赡养过,但是从来没一个人表扬过我,说过我一句“做得好”,更别提鼓励了。对我的,永远只有批评,医生的要求、舅舅的教训,专业的知识、传统的束缚,各种压迫像抽干了氧气一样让我感到泄气。送走了母亲,如今也是趋势啊,多少城里人都这么做的呢?再说了,母亲在养老院,有人管她一日三餐,不会饿着,更加不会营养不良。
田力管不了母亲,又会为自己的这种“放弃”找到了合理的借口,他觉得如同离了水的鱼可以找到一口水来呼吸一样——虽然一口水也无法让鱼继续活下去,但是有一口总比没有强。对母亲的“放弃”,最起码让田力可以在窒息的生活中能松一口气,有时候也会觉得,松一口气,日子还是难,呼吸还是困难,窒息感无时无刻不在,但是他还是坚持着抓住这松着的一口气。
把母亲送去了养老院,解决了田力的一个难题。甚至于,七年来,他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母亲,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但是对妻子,他的选择则是,宁可名存实亡的跟妻子住在一起,也不离婚。
这么多年来,妻子坚持不懈的去告状,去上访,田力也不支持,可是他也无力阻止。他只求妻子不要离开他,他不想一个人过活,哪怕妻子经常不着家,但最少也有着家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算是个家。如果离婚了,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他活不下去的。
他也想让妻子放下,甚至提过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妻子没办法做到,他自己实际也不行。他愧疚、难过、也遗憾,但是又无力改变,只能哀叹。
在哀叹中,他习惯了这种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做饭,吃完饭,在沉寂中望着天花板发呆,在发呆中似睡非睡,在朦胧中醒来,庆幸一天的时间又熬走了……
偶尔妻子在家的时候,他反而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做的菜会不会不合妻子胃口而招来她的摔盆摔碗,也不知道自己提起孩子的生日,会不会引来妻子的嚎啕大哭。摔东西的发泄、哭的发泄,甚至打人骂人的发泄,田力都想有,但是在妻子面前,他不敢做;妻子不在的时候,他没必要做,这都让他觉得郁闷,自己怎么做怎么都不舒服,这样的不舒服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就忍着,忍到忍不了的时候,哭一场,哪怕是在单位,哪怕是极小的事情,反正积压到了一定量,他就哭一场,哭完,他像是卸下包袱一样能有片刻的轻松。随后如果妻子不在家,他能平静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继续一点点的积累那种痛,那种无法排泄的苦闷,就像低气压的云一样的酸腐的负能量,隐藏在心里任由它一点点的发酵、腐烂、酸化……
这几天,刚刚哭过一会,清空了内心一部分发霉、酸臭的情绪,却又有人找上门来提“华玲丽”、“田老太太”,他瞬间就觉得要爆炸了,如同原子只是最小的物质,却可以引起原子弹那样级别的爆炸一样。三个字的名字,两个字的称谓,是再简单不过的,可是带给他的却是如同原子弹爆炸一样的“轰炸”,他觉得满脑子都是核辐射,心里全是蘑菇云,至于来人除了说了这名字之外,说了什么事情,田力其实根本没听清。
华玲丽从没想过她一生的命运会是这样,前半生算得上父母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是有爱和温暖,工作也是那个时代人人羡慕的。后来的生活,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华玲丽也算是都熬过来了。
如今她死了,人在殡仪馆,连双孝子给买的、上路的鞋子都没有。躺在冰冷的冰柜里,每天都被人催着赶紧烧了。
赵英爱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从小就觉得,再怎么样,死了也得让子女见上一面,才算是了却了“尘缘”,儿女也少些遗憾,这才好送进去火化。
如今,田力是这样的态度,赵英爱多少也理解一点,他们这样的母子关系并不是非要“见最后一面”的。即使如此,田力最起码也应该办好手续,让已经死去的母亲顺利、合规的被火化,这是他应该做的。
更何况,作为一个有工作、城镇户口的人,华玲丽是有工作的,过去几十年也按照国家政策规定缴纳了社保、医保和公积金的。如今死了,儿子即使有怨恨,不愿意去见母亲“最后一面”,不愿意去办理火化手续,那出于经济利益,也应该去社保机构、民政部门办理各种费用的结算吧。当然,这些手续都办完了,如果能再去公安单位办理户口的销户,那么就算是华玲丽彻底做到了社会认可的“死亡”了。
让赵英爱不能理解的是,作为儿子,母亲在世时,他就抛弃了母亲,这一点,往严重点说,都算得上没有尽到赡养义务。如今人死了,他对一切身后事宜一概不管不顾,甚至连能为他带来经济利益的手续都不办理,赵英爱对此实在有些不能理解。
如今,殡仪馆已经不仅仅是打电话来催促了,直接派人找到赵英爱单位,说如今有人去世了,要等外地的孩子回来,可大夏天,田老太太占着唯一的“冷冻柜”,实在是让殡仪馆为难。
不得已,赵英爱只好拿着资料来公安局开证明。殡仪馆的人也急得不得了,跟着赵英爱一起来,为他作证。
赵英爱拿着养老院给的资料到了华玲丽身份证地址所在的派出所。赵英爱本身有工作,只是业余时间当志愿者,殡仪馆催得急,只好中午仓促吃了两口饭,就赶紧来了。
此时,烈日当空,太阳任性的把最炙热的光亮洒在大街上,看上去一切都白花花的。也正因为这样的酷热,街面上人很少,派出所也就几个民警在,没有其他人。
赵英爱坐在办事窗口前,把资料递了进去,一个年轻的女警接了资料,看了看,问了些情况,说:“这种情况我有点拿不准,我进去问问我们领导哈,您稍等。”
女警说得很客气,赵英爱也能理解,眼看着他进去了,赵英爱和殡仪馆的人只好等着。殡仪馆的人心急,跟赵英爱建议:“你有没有认识的人在公安部门工作,打个电话问问,找找人。”
赵英爱本身就是公务员,想想如今办事都规范化了,找人不找人都是按章办事。但是,如果严格说规章制度,来办华玲丽死亡证明的就得是她儿子田力。
赵英爱想了想,还是给自己的几个熟人打了电话,刚好有一个初中同学说他女朋友就是这个派出所的,叫肖箫。两人打电话的时候,赵英爱就去公示栏看工作人员照片和姓名,发现刚刚那个收了材料的女警就叫肖潇。
赵英爱刚挂了电话,肖潇就拿着资料出来,赵英爱立即去套近乎,说自己是她男朋友的初中同学。肖潇纯真的脸庞露出了笑容,说:“你这事情挺麻烦的,我们领导要跟您当面沟通一下。”又说,“您不用攀关系,我们都是照章办事,您不是他同学,能办也一定给您办,如果办不了,那就算你跟他同学,那还是办不了。”
赵英爱也很认同这个说法,点点头,带着殡仪馆的人一起跟着肖潇去见她领导。
见了面,肖潇就像是个主持人,简单说明了情况:“资料呢,我们也看了,有养老院的声明,也有村派出所的意见,还有殡仪馆的人作证,证明死者是正常死亡。可是,按照规定,都是死者的直系亲属来办理,现在却是志愿者来办,死者的儿子还在,而且是本地在职,却不来,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肖潇的领导也是个女的,只是年纪大些,她已经看过了资料,此刻面若冰霜,让赵英爱和殡仪馆的人都觉得她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一开口,也像审犯人一样问赵英爱:“这个华玲丽有儿子啊,为什么你来办死亡证明?”
赵英爱说:“我在养老院做志愿者,从没见过她有亲朋好友去看过她。她死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有儿子。我去找过她儿子,她儿子……”赵英爱摊摊手,也不知道如何描述捂着耳朵落荒而逃的田力。
可这领导似乎对有些事情知道一些,冷哼一声,说:“华玲丽的事情,你听说了?”
赵英爱摸了摸头,不知道如何回答,旁边的女警肖潇、殡仪馆的人却是一脸的好奇,肖潇更是忍不住陪笑问:“啥事啊?搞得亲儿子把亲妈搁养老院,死了都不给办手续的。”
这位中年女领导没回答她,看了一眼赵英爱,看到赵英爱真挚的眼神、懵懂的表情,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那后面还要办理社保、民政的手续,国家会发放一笔丧葬费,她生前如果有没提取的医保卡的钱,公积金的钱,都会提出来给继承人。这些,你也打算由你来办?你符合领取的规定吗?”
说到钱,赵英爱连连摇头,觉得摇头还不足以表达,双手摆着跟女王巡视挥手一样,坚定的表明他“不要”的态度。赵英爱忙问:“那还是得她儿子来办?”
中年女领导叹了口气说:“她不光有儿子,还有弟弟,他丈夫家还有哥哥、侄女。如果她儿子不来,这些人可以帮忙,就算不帮别的,帮着去劝劝她儿子总是可以的吧?!小伙子,我劝你一句,那一家人,不是良善人,你不要掺和太深。”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经把资料都装到了文件袋里,递给了赵英爱。
赵英爱感受到中年女警说这些是为了他好,接过了资料,还想道谢,说:“我实在是……行,我找这些人去劝劝。”
可一旁的殡仪馆的人却不干了:“这老太太死了都五天了,说是有儿子,也没见儿子去看一眼,是这位志愿者去养老院把她拉到殡仪馆去的,如今冷冻着呢。可咱们殡仪馆就一个冷冻柜,这昨天走了一个人,等着外头上班的孩子回来看一眼。你说,让我们怎么办?这个先来的老太太放在冰柜里,放几天才有人来送她走?人家虽然是后来的,但是说得可是有准谱的,儿子在上海,今天就到,女儿在美国,明后天准到的。这大热天,我们把有子女看的老人放外头,把个有儿子不管不顾的老太太放冰柜里,这说不过去啊。”
殡仪馆的人拿出了烟,想递过去,一看派出所的两个人都是女的,显然都不抽烟,只好讪讪的又收了烟。叹了口气说:“拜托两位警花,帮帮忙,出个证明,我们把人化了。让有孝子贤孙的那位能住到冰柜里去,要不然,这大热天,腐了,坏了,人家是要跟我们拼命的啊!”
中年女警很理解这里面的事情:本地人还固守着“孝顺”的传统,如果子女有孝心,回到家发现去世的亲长遗体腐烂了,肯定会被参加丧礼的亲朋好友“戳脊梁骨”的。这种情况下,打砸了殡仪馆只怕都是有可能的。这也是殡仪馆派人出来协助赵英爱这个志愿者,尽最大可能加快办理死亡证明,进而加快火化先到的田老太太,腾出冰柜的现实原因。
可中年女警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如果此刻派出所出了死亡证明,殡仪馆火化了迟迟不出现的田老太太,回头她家儿子田力、擅长举报上访、告状的儿媳张琪知道了事情前后经过,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她犹豫再三,只好问赵英爱说:“他家的事,你知道吧?”
赵英爱说:“知道一点。”
中年女警还有些不放心说:“那你说,你都知道什么?”
赵英爱看了看旁边的殡仪馆的人和女警肖潇,尽量捡着能说的说:“听说她本来有个孙子,她带孙子的时候,孩子意外死了,老太太受刺激了,有点神志不清,她就被送到了养老院了。”
当年的这件事从意外发生,到后来儿媳妇去法院告婆婆,甚至后来告了许多人,事情跌宕起伏坎比电视剧,在小小的县城闹得满城风雨,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只是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如今的死者是那件事中的“奶奶”,肖潇首先就吓得张大了嘴,她和殡仪馆的人互望了一眼,迅速通过眼神传递了“她家可是一家子刺儿头”的共识。
中年女警说:“就这些?”赵英爱点点头,中年女警看他这懵懵懂懂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说:“你啊,真是不知道水的深浅,就敢往里头闯。我问你,他儿子有舅舅,有大伯父,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亲妈送养老院?”
赵英爱觉得这可能是理解他丧子之痛,可他没说出口。中年女警自问自答说:“因为她们家疯子不止一个,还有个叫张琪,是华玲丽的儿媳妇。本来,她的孩子死了,大家都挺同情她的,可是她把自己的婆婆,就是华玲丽告上了法庭,说她照顾孩子不周。法官依法判决,认定是意外,她就告法官,不仅告了法官,连小区物业、社区居委会全都告了。官司判下来认定这些机构没责任,她就上访。”
中年女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喝了口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啪的把水杯盖子撂在桌子上。气呼呼的说:“我有个姐姐,是咱们县第一个通过司法考试,正规考取法官的,本县第一个考试认定的女法官。华玲丽的案子就是她判决的,如今只能内退,也不能在县里呆着,被张琪那个疯子缠得有家都不能回。我姐判决的案子,连最高法院都来复核了,符合法律规定,华玲丽虽然作为监护人看护不周,但是孩子死亡是意外,而且看护的问题,父母也有责任,出事那天是周末,张琪休假在家却没照看孩子。”
肖潇到底还年轻,实在有些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还追问当年的判决结果:“王姐,我听说,当年法官判了这个奶奶啊,有人说,这就说明这个奶奶是有责任的啊。”
中年女警说:“是部分责任,并没有刑事责任。更何况,华玲丽本身就有各种健康问题,后来被儿媳妇推倒,头摔破了,神智也不清醒,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去坐牢?”
赵英爱却又问起了张琪的情况,中年女警说:“那女人疯了,自己的工作也不要了,天天不是告状,就是上访,你没看见她很正常。看见了,也不要去招惹。你要是给华玲丽办这些手续,大家都知道你是志愿者,好心肠,但是那个女人不会这么认为的。她会去你家泼油漆,会跟踪你,滋扰你的家人,去你单位脱衣服,什么事情她都干得出来。”
赵英爱目瞪口呆,看了看殡仪馆的人,见他没再说话,赵英爱才拿着材料哆哆嗦嗦的退了出去,想了想又回来对中年女警和肖潇说了句“谢谢”。却看见中年女警在打电话,还是流着眼泪在讲电话,赵英爱低着头愧疚的走了出来。
他想了很久,始终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逼迫才会使一位女法官不得不结束职业生涯,背井离乡在外地生活。这样的好奇,如同一颗种子,不久后,他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会如同水一样浇在这颗种子上,种子就发了芽,长大了,赵英爱也终于明白了答案。
从来没有人问过张琪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心里很难受,更加没人告诉她怎么做才能让心不那么痛。
只有在梦里,张琪做过这样的诉说,可惜她很少能入睡,更少能做梦。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梦还是值得说一说的。
在推倒婆婆后,张琪在梦里也对婆婆道歉过,她辩白似地说:“我也想过要做一个好儿媳,宝宝这事情以前,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吧?怕您累着,早上我都是把中午做饭的米淘好,菜,洗好、切好,这才出门去上班的。晚上孩子跟我睡,我本来就睡得不好,还要一早起来做这些,我也不容易啊。过年过节、您过生日,那次不是给您买礼物,请客吃饭搞庆祝?你把我儿子害死了,我心里难过,我看见你,就想起了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大家还同情你,让我看开点。我怎么看得开?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带他,难道我没带他?他每天晚上都跟我睡,他病了,我抱着他一天一夜都不合眼的抱着他,哄他吃,哄他睡,怎么到最后,变成孩子是你拉扯大的了?”
“都让我看开些,原谅你。我原谅不了!我原谅不了就有错了?她们都凭什么站着说话腰不痛的叫我原谅?我不原谅,我也原谅不了,我的痛苦,谁问过了?谁在乎了?”
也许有人关心过张琪,她毕竟也是有父母、有叔伯,亲姐妹未必有但是堂姊妹,表兄弟也还是有的,她们也是关心她的,时不时来开导开导她。但是所有的开导都以劝说为主要形式,以“放下过去的包袱”、“向前看”为内容的,这些在张琪眼里全都是虚伪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认为这些人根本不是向着自己,而是对自己的背叛——都是自己的至亲,说的话,却总是想着别人……
张琪的痛没人了解,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事情刚发生时,她经常觉得那不是真的,那时候,她偶尔哭累了还能睡着,睡醒了那一霎那,会无意识的去找孩子,那种感觉就像是孩子刚刚还睡在自己身边,只是忽然被谁抱走了一样。
她的“怀疑”、不确定孩子是不是真的死了,照顾她的家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诉说孩子的死亡。她们认为这是让张琪“清醒”,事实上,张琪最终确实接受了现实,但是在心头一遍又一遍被刀子拉开,结痂后又被拉开,反反复复中锻炼出来的痛感迟钝,由此才能接受所谓的“现实”。
但是痛感迟钝,只是人们对痛的感觉弱化了,并不表示痛不存在,也不是痛本身减少了。相反,有可能痛在加重,而人们因为痛感的迟钝,而感觉不出来,或者是说不出来。
张琪就是这样,她的痛并没有减少,如同郁堵的河道,里面不仅有沉积的泥沙,更加有各种源源不断奔腾而来的河水,直接后果就是河水、泥沙漫过河道,祸害到河道之外的地方去。
在推倒婆婆后不久,张琪决定去法院告婆婆,可她的这一举动遭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尤其是她的亲生父母、叔伯兄弟。张琪觉得,自己这是代表孩子,维护孩子的权益,难道奶奶看护不周导致死亡就不用追究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从法律的角度来考虑,而只想到什么亲情什么人情世故呢?
这是张琪在无法面对华玲丽,却不得不面对时,迫不得已做出的举措。亲友们都在说张琪不懂事,这更加加剧了张琪的反抗——我不过就是依法办事,怎么就不懂事了?你们不懂法才对,要我懂哪门子的事呢?
为了上法院告婆婆这件事,张琪和娘家人彻底闹翻了脸。起初,只是张琪的亲戚有点意见,可是在“劝说”中,张琪彻底把亲戚们得罪了一个够,憋屈在她心理的那些泥沙和河水,彻底蔓延了出来,如同洪水一样冲破了亲戚们的面子,大家拂袖而去的同时,捎带手怒斥张琪父母“没有教育好孩子”。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下,张琪父母旗帜鲜明的反对女儿去告婆婆。对此,张琪觉得遭受到了亲生父母的“背叛”,伤心难过,且更加不知道如何排解。
张琪就此成了孤军奋战,她孤独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去做她觉得正确的事情,更加在于她内心的孤独。她的痛苦不被人看到,她的做法不被人理解,这种孤独让她内心的情绪得不到排解,反而积攒、发酵,如同腐烂的果子在岁月的摧残下发酸发臭。
法院的判决也不是凭空做出来的,法官也是了解情况,根据法律规定做出的判决的。但是如今的社会,太多媒体把冤假错案与司法单位个别人员的贪污腐败联系在一起,这些报道在张琪的心里种下了种子。当判决与她预期的结果有巨大差异,尤其是法官还提到,父母要负看护照顾孩子的责任,这些话严重刺激了张琪,让她内心难以疏导的情绪如同增加了一场地震一样。结合过去对法官的认知,她断定,就是法官贪污腐败、徇私枉法了。
此时的华玲丽已经是个神智不清的人了,田力对这些事不闻不问,究竟谁是“腐蚀”法官,是背后跟自己对着干的坏人,张琪发誓要找出这个人来,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张琪如此完成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的痛苦,没人理解,也没人疏导;她能想到排解痛苦的办法,就是泛滥的河水排除她的河道,至于泛滥的河水会伤到谁,张琪是不在乎的。甚至在后来,她会故意伤害被人来舒缓自己心里的痛,因为她心里不光有痛,还有恨——恨没人理解他,恨没人支持她,帮助她。
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孤独的舔着伤口,最后走上了“以痛止痛”的路,而且再也无法回头了……
事情已经非常紧急了,殡仪馆的领导下了死命令,今天以内必须把这件事解决。不得已,赵英爱只好请了下午半天假,跟着殡仪馆的人一起,根据派出所提供的信息,去找田力的亲戚,舅舅、伯父,试图说服他们来签字办手续,先把死去的人火化了再说。
他没想到,他这一趟走访让他得到了更多的信息,看到了一个更加让他同情的华玲丽。
田力的舅舅很感叹,她姐姐一生如此悲催。中年失业,靠自己努力扛过来了,老年丧夫,她为了避嫌,连店都不开了,靠出租摊位的租金过活。儿子结婚、房子、彩礼、婚宴,全都是她出的钱。有了孙子,专心带孙子,一个人带孩子多累啊……
田力的舅舅说:“孩子意外去世,谁不难过?难不成说,只有孩子的爸爸妈妈难过,当奶奶的就不难过?妈妈和奶奶,虽然血缘上隔了一层,但是总不能说妈妈就有权力代表孩子去告奶奶吧?也就是我姐软弱,要我说,如果说谁能代表孩子,那必定是我姐。可就这样,法庭不也判了我姐只是承担一部分责任吗?可怜我姐,被他们逼疯了,法庭说的,父母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这些她也没听明白。”
赵英爱只能听着,想半天努力试图把话题拉回来,说:“华叔叔,那个,我来,是我去办了华阿姨的身后事,您看,殡仪馆的人都跟着我来了,就想赶紧火化了。但是派出所的人说了,我办不合适。后面还有社保、公积金什么的钱,这些还是法定继承人去办,更好。”
可田力的舅舅哀叹几声,接着说:“说到钱,我姐被人扔到养老院这么多年,她的退休金、摊位的租金,都是田力拿着,她媳妇花着。那儿媳妇啊,折腾一溜够,自己工作也丢了,拿着我姐的钱,到处祸害人,四处告状、上访……”
赵英爱听了田力舅舅絮絮叨叨的诉说,努力往主题上拉,说:“麻烦您劝劝田力,别的都好说,先把人火化了最要紧啊。”
田力舅舅摆摆手:“我可不敢劝。田力,他有病,一听华字就犯病,只要我出现,我不说话,他都能发抖。如果我再说两句,只怕他又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哭的,他不怕丢人,我这老脸可丢不起。还有他那个媳妇,看见我了,只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赵英爱还是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顺口就说了一句:“这还能出什么事呢?”
田力舅舅还没说话,他舅妈拿着菜刀从出发就跑到客厅来了,后面跟着她儿媳妇,拉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把刀拿走了,舅妈急吼吼的说:“你放过我们家老华吧。田力那个媳妇疯了,她去老华单位闹,我们也不计较。但是,你知道吗,她会去幼儿园找我们孙子,打一个四岁的孩子。我们华家已经把玲丽搭进去了,我们为了孙子,都不管老华的姐姐了,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她们是实在招惹不起的,你就放过我们吧……”
田力舅舅以手捂脸,竭力掩盖老泪纵横,竭力遮掩自己内心的愧疚,在唉声叹气中送赵英爱离开。眼看着离开家有一段距离,家里人看不到他们的情况后,田力舅舅着急忙慌的塞给赵英爱两百块钱。
赵英爱竭力推辞,可这位身为华玲丽的弟弟、田力的舅舅的男人愧疚的说:“我亲姐姐啊,我都不敢去看她最后一眼,我心里愧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人死如灯灭,死了也就是死了。活着的人,我得顾着啊。这点钱,也不为别的,给我姐买双上路的鞋吧。大兄弟,拜托了!”说完,给赵英爱深深的鞠了一躬,为了掩饰脸上愧疚的泪水,他逃了似的跑了回去。
赵英爱看着田力舅舅佝偻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可事情还得办,赵英爱和殡仪馆的人还得继续努力,他们又去了田力的伯父,找这位田家的长辈去沟通。结果,一提到田力,他伯父也是满腹牢骚,诉说张琪如何滋扰她们:“孩子出事那天,是我家嫁女儿,田力夫妻来参加婚宴,结果,法官判决说了一句,孩子父母也有照看孩子的责任。他媳妇就怪到我们家头上了,说,要不是来参加婚宴,她一定是在家看孩子。去我女儿家泼油漆,到我单位贴大字报……哎呀,她们做的那些事,我们不想提,也不想追究,我们只求跟他们再无往来……”
赵英爱只好又解释一遍办手续的那些事,这次说的多一些:“他把田老太太送到养老院去,一住就是七年,七年间从没去看过一次,也没交过一分钱,留的电话也是打不通。养老院一直以为田老太太是孤寡老人。也不是说,让他补缴费用。实在是如今养老院和我已经把老太太送到了殡仪馆,天气热,还安排了冷冻。可殡仪馆也只有一个冷冻柜,如今又有了死者,迫切需要尽快火化了田老太太才能让别的死者冷冻保存。田力不看他亲娘一眼,别人家却是有孝子贤孙要看老人最后一眼的啊!”
可是任凭赵英爱掰开了揉碎了把前因后果都说得仔细再仔细,田力的伯父也只是如同田力舅舅一样哀叹,伯母和他们的女儿在旁边哭,一个三岁的小孩懵懂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父的女儿说:“我听说那个疯女人会去幼儿园打孩子,我为这个,都不敢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我知道您是好人,您能为死去的老太太这么尽心尽力,我们真的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只是那一家子,我们不敢招惹,也求求您不要让我们惹上麻烦,您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活着的人被那个疯子给害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英爱和殡仪馆的人也只好无奈的告辞离开。
烈日炎炎,酷暑难耐,可此时的赵英爱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他拿着华玲丽的弟弟给的两百块钱,去丧葬店买了一双37码的女士鞋子。店里的人看着赵英爱一脸沮丧难过,还以为他是孝子,又安慰又夸自家产品的说:“孩子,节哀啊!你放心,穿了我家这双手工千层底的鞋,去了的人一定能健步如飞的走过奈何桥的,下辈子投胎做个白富美,一生平安喜乐不在话下!”
赵英爱听了这话,仿佛相信了一样。他甚至会深刻的觉得“死亡,也许对华老太太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了”。付款的时候,这双鞋不到两百块钱,老板想找钱给他,他也不好意思接,说:“要不,再来点纸钱,凑够两百吧。”
老板自然不能理解赵英爱对收这个钱的愧疚,竭力掩饰高兴的包了一大包元宝纸钱和香烛。赵英爱满脑子只想着拿了华家两百块,都得花在华玲丽身上才安心,完全不计较,拿了就走。
赵英爱始终心里闷闷的,虽然以“解脱论”平复了伤心难过的情绪,但是一股悲凉、低落、莫名的哀叹的情绪在心里如同涟漪一样慢慢泛开。
他叹了口气,开了车,以送殡仪馆的人回去交代为理由,到殡仪馆亲自为老太太穿上这双鞋,又默默的在门口的焚化炉喊着“华玲丽”的名字为她烧了一沓又一沓的上路钱。赵英爱本来喊着“华老太太”,他想着,老太太本来就姓华,实在没理由被成为“田老太太”。可殡仪馆的人说:“你这么喊,回头把孤魂野鬼招来了,给自己惹麻烦”——作为长期在殡仪馆工作的人,他们的心里是完全认同人死了还是有魂魄的,甚至这些魂魄还是有一定的力量的,不能轻易得罪。
得了殡仪馆的人的指点,赵英爱只好喊着老太太的本名“华玲丽”——他觉得自己是个晚辈,这样喊实在有些不恭敬,可殡仪馆的人再三强调必须如此,赵英爱也只好勉强克服内心的胆怯、愧疚,边喊着,边烧着纸钱。
做完这些,赵英爱垂头丧气的离开了殡仪馆,灵车司机和陪着他跑了一天的殡仪馆的人跟在他后面,拿着带叶子的桃树枝挥舞着。赵英爱知道,天黑了,他们这么做,是怕殡仪馆有些鬼魂会跟着他,给他带来阴阳冲突的麻烦。他感激的冲两人挥挥手,一脸悲戚、心里一片悲凉的走了……
赵英爱心情的失落,甚至影响到了他的正常工作。为此,他的直属上司跟他谈话:“你做志愿者是好事,可是,咱们从一开始就约法三章了:以本职工作为主,志愿者的事情只是辅助,工作闲暇才能做的;本职工作要全力以赴,志愿者工作要有所为有所为不为;本职工作、志愿者的事情、生活要平衡,不能影响生活、影响健康,最终导致工作做不好。这些你都记得吧?”
赵英爱点点头,他都记得,他也知道领导要说什么,可是他实在觉得非常难过,也不想辩解什么。他领导却继续说:“可如今这件事,你当志愿者还要请正常工作的假。事情没办成,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萎靡不振,心不在焉,严重影响你正常的工作。你想怎么办?”
赵英爱叹了口气,也说:“志愿者协会那边,其他志愿者也跟我说了。我正在努力把这件事情放下。只是我内心真的觉得对华家老太太很愧疚,迟迟走不出来。”
听了这话,领导也知道赵英爱认识到了问题,也在努力改正,叹了口气说:“你啊,真是个良善人。但是你从做志愿者第一天开始,我之所以要跟你约法三章,就是希望你知道,做志愿者也不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帮忙解决的。”又宽慰了赵英爱几句,请他好好想想,尽快调整情绪,回归正常的工作、生活。
赵英爱在领导的关怀下,竭力掩饰自己内心对这件事“未完结”的愧疚,又在志愿者协会安排下,接了其他几个志愿服务活动,忙碌中得到了活动成功的鼓励,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赵英爱小心翼翼的收起了内心对华家老太太的愧疚,甚至有些刻意回避一切与老人有关的志愿服务活动。赵英爱甚至有点害怕看到孤独的老人,偶尔在路上遇到,看见他们孤独的坐在院子里,看上去是懒洋洋晒着太阳,过着悠闲的晚年生活,可是赵英爱总是能品味出孤独,荒凉和寂寞。
他总在想着,老人辛苦了一辈子,还要给子女带孩子,实在是太辛苦。可结了婚的同事都跟他说:“你还没结婚,你不知道,如果没有老人给带孩子,两口子就没办法都上班。可如今社会压力多大啊,只靠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怎么养活一家老小啊?你可别跟我说请保姆,如今的保姆,又贵又不放心。哎!岳父岳母也罢、公公婆婆也好,老人来照顾孩子,惯着孩子,多少对小两口、孩子都有些不方便,彼此难免有摩擦,可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
赵英爱苦笑着,他感叹:“难怪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不结婚,不生孩子啊!”
他同事却说:“这也是偏执的,人吗,不能总想得到,不想付出。而且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到底是正常轨迹。我们没有大城市的开放舞台,小门小户的过日子,还是按着正常轨迹走,不犯错最稳妥,这也是祖祖辈辈积累的经验得出来最好的生活路线嘛。”
赵英爱点头称是,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浮现出,带大了的孙子回头斥责老人;子女都在忙,老人孤独的坐在院子里的这些画面,甚至会看到有两根乌黑粗大的辫子的华玲丽,转身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沙发上,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套装,又看到了她头发蓬乱、惊恐的眼神从发丝之间望过来的样子,赵英爱又想起了那句话“大家都不犯错才最稳妥”,命运啊,偏偏设置了一个“错误”摆在了这一家人面前,没想到最终变成了这样。
时间转眼流逝,炎热的夏天过去了,萧瑟的秋天紧接着就来了。错误,就像这秋风,吹落了树叶,吹散了一家人的亲情,也把人心吹得荒凉了,似乎除了痛苦,没有其他的。
赵英爱吹着这萧瑟的风,忽然有个傻傻的念头,如果在炎炎烈日下有这样的一阵风,那该多舒服。可惜啊,夏天永远不可能吹秋风啊,如同人死了,再多的愧疚也无济于事一样。
赵英爱如此胡思乱想着,忽然接到了杨春花的电话,他有点迟疑,想了想,还是接了。上阳坳养老院的杨春花 在电话里说:“赵志愿者啊,你这都好久没过来了。眼看秋天了,要不要带着朋友来我们山沟里看看景儿?!”
赵英爱这才发现,虽然县城里秋分吹落了树叶,可山沟沟里似乎慢半拍,才只是初秋而已。一想到这儿,似乎领悟了“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美丽,笑了笑,却很不好意思:“哎呀,杨姐,我都几个月没去养老院了,老人们都好吧?”他想问华玲丽的事情,可是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如同核桃一样卡在他喉咙上,让他开不了这个口。两人闲聊了几句,赵英爱又跨出了一步,觉得总是回避也不是个事儿,承诺过些日子去上阳坳养老院看看老人们。
正说着,就有人开着车来接赵英爱,赵英爱忙结束了跟杨春花的通话,拎着包上了车。今天有同学结婚,他们一起去吃喜酒。
赵英爱没想到的是,在这儿,他又遇到了那位初中同学和他那个在派出所上班的女朋友肖潇,还坐在一个桌吃席。赵英爱瞬间又想起了华老太太的样子,心中的悲凉感又弥漫开了。但是赵英爱似乎对控制这种情绪已经有些熟练了,他举起酒杯敬了两人,还热情的问他们两人什么时候结婚,又对肖潇在华老太太那件事上给的帮助表示感谢。这些场面的话都说完了,才故作轻描淡写似乎是顺便的问了一句:“后来,是不是华老太太的儿子去办死亡证明了?”
肖潇压根想不起来是哪个人,赵英爱只好补充一句:“就是我找你帮忙那次,华玲丽,华老太太,儿子姓田。”
肖潇咬着筷子头,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来说:“我实在不记得办过姓华的什么人的死亡证明了”,可看着赵英爱一脸失望,又说,“说不一定是网上申请的呢,现在我们很多业务都可以网上办理了……”
旁边有人问:“哇,证明都可以网上申请了?”
女警花肖潇笑面如花,热心的解答说:“可不嘛,现在电子化可方便了。证明在网上就有电子模板,照着模板写好了,提交就行,批复也快……”
大家热火朝天的聊着,只有赵英爱怅然若失,他也说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可是,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死去的吗?是因为她死去后,无人为她收尸?自己为她奔波又半途而废?是,好像又不是。这么久一来,赵英爱始终无法就这些问题给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他竭尽全力安慰自己,我已经尽力了,可这始终不能让他抑制住内心悲凉、伤感的情绪。
此刻,赵英爱又坠入了这种情绪的网中,他看着四处敬酒的新娘、新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有两根粗粗大辫子的华玲丽,年轻时的华玲丽。她结婚的时候,即使当时的各种布置、穿戴、甚至于宴席都远远不如今天这般华丽、丰盛,但是新娘子内心的喜悦想来都是一样的。
再看看旁边新娘新郎的父母,又想到了华玲丽为儿子办婚礼的时候。想必那是一种孩子长大成人了、成家立业的欣慰和感动,可能还有一点点舍不得,是一个母亲复杂的心态吧。
可如今,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穿着捐赠的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穿着一双弟弟出资、志愿者买来的鞋,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儿。后来,她是什么时候火化的,骨灰有没有入土为安,社会性的手续有没有办完,这些似乎都是不明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