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煦,清风徐来。山路虽蜿蜒曲折,但路况还好。前方闪出一块路牌,上有“翠云廊”字样,顿时有些激动。寻高处视野开阔地,停靠远眺,但见层峦叠嶂,满目苍翠,铺天盖地的“绿云”直扑眼底,好一个翠云廊!
三百里路柏和廊,十万棵树翠与云。这是一次震撼人心的旅程,更是一次让我感受氤氲在古老柏林的巴蜀文明之旅。
一、翠柏森森
我彻底被震惊了。见过柏树,没见过这么巨大苍劲的古柏。触目皆是,眼睛不够用,相机框不住,心情难平复。肃立的每棵古柏都像老态龙钟的长者,淡然平和、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往来的众生。那暴跳的树根,扭曲的树干,虬髯的枝条,皴裂的树皮,浓翳的树冠,让我没来由地想起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老则老矣,但充满了老而弥坚的生命力。
在我生长的那片丘陵地带,小时候的最大印象之一,除了房前屋后的竹林,就是点缀在山间的柏树。柏树不大,树干如孩童纤细的手臂。因村民逢年过节惯常用柏枝熏腊肉,所以每棵柏树的枝丫都被砍下,只留下顶上一簇小小的冠盖,在风中摇摇摆摆,瘦弱得像我们的身体。
识字后,读到杜甫《蜀相》中的“锦官城外柏森森”诗句,不解柏树为什么能长得森森然。在武侯祠,杜甫见到了当年诸葛亮亲手栽植的两棵柏树,当时已有500多岁,杜甫写下了长诗《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虽然这诗让老实巴交的杜甫写出了李白的浪漫想象力,但也让我难以想象柏树还能长成这个样子。近年来,回到老家,漫山遍野的柏树长得有人的小腿粗,枝丫繁茂如塔形,漫山遍野已经初现森森然的景象。
如今,在翠云廊,在古柏的世界里,再次回味杜甫诗中所写的古柏,诚不我欺也。
柏树在中国分布极为广泛,北到内蒙古、吉林,南到广东、广西,都有其挺拔峻峭的身姿。在川北大巴山中,柏树为什么长得这么茂盛?这与当地的土壤有关。碱性土壤是柏树的生命之床,剑阁的微碱性土壤占77.25%。加之柏树耐干旱瘠薄、耐寒性较强,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所以,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让剑阁成了柏树的生长乐园,形成了川北最大的柏木林区。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史料记载的秦朝就开始植柏之前,贯穿剑阁境内的金牛古道,就是五丁在天然的柏树林中开辟出来的。由此,柏树自然而然地成为金牛道的行道树,成为金牛道的守护者。
“天哪,真不可想象!”有人在身边不住地感叹。是的,近400年前,康熙年间剑州知州乔钵行走在这森森古柏丛林里,想必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作为一个擅长诗歌词赋又爱驰马舞剑的山西太原人,放眼古道,浓荫蔽日,古柏成行,信步游玩,犹入青云,如在琼廊,飘乎似仙,乔钵不诗兴大发才怪。
灵感闪现间,乔钵大笔一挥,题下“翠云廊”并赋诗一首:“剑门路,崎岖凹凸石头路。两行古柏植何人?三百长程十万树。翠云廊,苍烟护,苔花荫雨湿衣裳,回柯垂叶凉风度。无石不可眠,处处堪留句,龙蛇蜿蝘山缠互。传是昔年李白夫,奇人怪事教人妒。休称蜀道难,错莫剑门路。”翠云廊遂取代皇柏路,名扬天下。
有意思的是,同治十二年(1873年)重修《剑州志》中,“崎岖凹凸石头路”的“路”写为“露”,但在更早的雍正五年(1727年)版《剑州志》中,却是“路”。是修撰者笔误,还是正讹?
二、云影匆匆
几千年来,金牛道上人来人往,如匆匆云影,消逝在远方,沉寂于时空。
在一段古道上,石板路虽然平整,但不少地方仍能看出浅窝小坑的印迹。我想,那应该是沧海桑田留给翠云廊的书写,是白驹过隙定格的瞬间刻凿。岁月静好中,已然不见金戈铁马的喧嚣,不见车辚辚马萧萧的征尘,不见硝烟战火的呐喊,不见斜风细雨的苍凉。
我的脚步很轻,轻得察觉不到在行走,恐怕惊醒了那些沉睡在石板中的往事。我顺着路边慢慢向前,不敢走在路中间,因为——
路中间,是留给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的。公元前316年,“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秦惠文王犹豫不决,想出兵打蜀国,但道路险峻难行,还要担心韩国乘秦国兵力空虚来犯。司马错不仅是名将,更是具有创新开拓思想的战略家,坚决力主攻蜀,“得蜀则得楚,楚亡而天下并矣。”于是,在蜀国五丁开凿的金牛道上,出现了一队队秦军。灭蜀后,秦国版图增加一蜀郡,奠定一统六国的重要基础。更重要的是,“大一统”从此成为流淌在中国人血脉里的家国情怀。
路中间,是留给李冰的,他要匆匆赶赴蜀郡出任太守。这是公元前256年,秦灭蜀后60年。在担任蜀郡太守的6年里,李冰在岷江流域兴办了许多水利工程,其中包括中国早期的灌溉工程都江堰,成都平原随之而成为“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的天府之国。李冰,功在千秋。
路中间,是留给杜甫一家人的。乾元二年(759年)十二月,杜甫“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安史之乱造成的别离与痛苦,让杜甫疲惫不堪,拖家带口地行走在金牛道上,盼望着早日抵达安宁祥和的成都,见到那里的好朋友。然后,在浣花溪畔,靠着亲朋好友的接济,修建草堂茅屋。或许是走得太急,没有心情注意道旁的古柏,杜甫在这段旅程的十二首蜀道纪行组诗中,无一写到古柏,实在是翠云廊的一大憾事。
路中间,是留给李商隐的。大中五年(851年),才华横溢但在政治上失意的太学博士李商隐,应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邀请,取道金牛道入蜀出任幕府参军。“长廊郁翠柏,斜阳照五津。”在蜀地的日子,李商隐常常回忆起走过的金牛道,浓荫蔽日的翠柏,让古道成为一条长廊。乔钵取名“翠云廊”,是否受到过李商隐这诗的启发?
路中间,是留给眉山苏氏父子三人的,他们要去汴京赶考。至和三年(1056年)三月,苏洵带着苏轼、苏辙两兄弟,别眉山,启程到成都,拜谒益州知州张方平后,沿金牛道北上。苏洵的老成,苏轼的豪迈,苏辙的沉稳,三双脚步踏着不同的声音,敲打在青石板上,铭刻在古柏身上。
路中间,也是留给陆游的。乾道七年(1171年)十月,朝廷否决陆游所作的北伐计划《平戎策》,同时将其上司王炎调回京,王炎幕府解散,陆游无比忧伤。次年,他被任命为吃闲饭的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陆游启程赴成都,“细雨骑驴入剑门”。金牛道上,那个骑着瘦驴的孤独身影在历史的长河中越行越远……
清风拂古树,苍烟护柏香。我每在古道上走一步,都会激起尘封已久的一个历史音符,清越,悠长,不绝。
三、廊长悠悠
“翠云廊”,站在张爱萍将军题写的石碑前,我实在叹服400年前乔钵取的名字实在太绝妙、形象。
公开的数据表明,这条长300里的绿廊,树龄100年以上的古柏有20391株,其中剑阁境内现存古柏7778株,古柏平均树龄1050年,最年长的剑阁柏和帅大柏树龄约2300年。
这条长长的廊,是在悠悠岁月中,各方合力建设和保护下来的。剑阁人是喜爱柏树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将来。这里的剑阁人,不仅包括当地人,也包括主政的官员。这种喜爱,落在行动上,就是植柏、补柏、护柏。正因为这种喜爱,造就了目前存世时间最长、面积最大、数量最多的人工行道古树群,也成就了翠云廊这个自然生态文明奇观。
从古至今,植柏、补柏都是剑阁的传统,深深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据文献记载,从秦汉开始,剑阁大规模植柏、补柏就有6次。当地发现的一块石碑,记载了晋朝的植柏活动。
《唐会要》记载,唐代宗在大历八年(773年)七月发出敕令:“诸道官路,不得令有耕种及斫伐树木,其有官处,勾当填补。”
到了宋代,宋真宗、仁宗、徽宗、宁宗都颁布了关于沿官道植树的诏令。《宋会要辑稿》记载,庆历三年(1043年),兴元府(今汉中市)褒城知县窦充上书请求:自凤州至利州,剑门关直入益州道路,沿官道两旁,每年栽种地土所宜林木。宋仁宗批准了窦充的奏请,诏令“陕西及益州路转运司相度施行”。政和六年(1116年),宋徽宗敕令:“诸系官山林,辄采伐者,杖八十。”
在剑阁植柏史上,规模最大、成果最丰、影响最大的植柏、补柏行动,出自明代正德十年(1515年)出任剑州知州的广西武缘(今武鸣区)人李璧之手。在乔钵的《翠云廊》“传是昔年李白夫”中的“李白夫”,就是李璧的字。
在剑州任上6年,李璧倡修学校书院,增设贸易市场,办了很多实事。尤其是整修剑州至保宁府(今阆中市)的300里官道(即古金牛道),在道路两旁补植柏树,颁布“官民相禁剪伐”禁令,功不可没,世代传颂。
对此,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剑阁人朱彩撰写的《重修文庙记》中记载:“剑道植柏,盖武缘李公遗荫。”乔钵在《翠云廊》诗序中也说:“明正德时,知州李璧,以石砌路两旁,植柏数十万。”李璧植柏,奠定了翠云廊古柏群的规模。而且,从正德年间开始,就有了驿道古柏离任交接制度。这一制度,一直延续至今,被民间称为“中国林长制的源头”。
对损毁古柏的行为,剑阁人不仅不答应,还引以为耻。《剑阁县林业志》记载:“光绪末年,白龙鼓楼铺贾姓大财主砍皇柏一株,被官府捉拿入狱罚银500两,羞愤而死。”
1935年修建川陕公路,不仅拆毁了剑门关古关楼,还砍伐了大量古柏,剑阁人怒而联名上告。1941年,四川省府电令剑阁“对古柏进行清理、登记、编号、悬挂木牌,列册备查,以备县长交接”。
植柏、补柏、护柏,如今已经深入人心。翠云廊,在前所未有的呵护中,笑看云淡风轻,喜迎四方游客。
(备注:本文以“石水”笔名发表于2023年8月1日《四川日报》“人境·行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