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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四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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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命

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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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那夜真的黑得透顶,周围一点也看不见。只听见,周围怪异的松涛声,像哭,像呻吟,像人弥留之际微弱的话语……

父亲和母亲相互依偎着,躲在山梁上几个小时了。父亲问母亲:冷吗?母亲摇了摇头。其实,在黑夜里父亲根本看不见母亲在摇头,只是感觉母亲在摇头罢了。母亲紧紧抱住我,一岁的婴儿。我被一些布紧裹着,我的眼睛紧闭着,我已经没有了呼吸,静静地睡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母亲舍不得放弃我,对着我的小脸流泪不止。

一段时间以来,我发烧、呕吐,不吸奶,大哭。后来,哭声越来越小,睁不开眼睛。母亲背着我,去了医院几次,打了针,抓了药,都不见好转。我奄奄一息,母亲就生出很多法子来。请来村里“半神仙”,在半夜驱鬼治邪。好几个晚上,祭祀给了鸡、猪、羊,也无法妙手回春。这一夜,“半神仙”对父母亲说,这个孩子可能留不住了,你俩送他到山上躲一躲吧。他还说,乘黑夜走,一路上千万不要点火,也许藏得住,过了这个劫。

听别人说过,这种藏命的先例是有的,而且很成功。母亲性子急,敦促父亲说走就走。父亲小心翼翼地从母亲的怀里接过包裹好的我,背在背上,并轻轻地披上羊皮褂,把我围好。又匆匆从墙上取下长剑挂在腰间,就牵着母亲的手,像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出发了。

他俩要把我藏起来,去一个连妖魔鬼怪都找不到的地方。这个夜,很冷。父亲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一撮松毛,正掏出火柴,点燃。母亲听到父亲窸窸窣窣的声响,问道,你干什么?父亲说,生火。母亲惊恐道,你不要孩子的命了?你忘了那个老头子说千万不能点火,这样才躲得了邪呢。父亲绝望地叹气说,没有希望了吧。

母亲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着哭着,哭成了家乡的“哭唱”。家乡人在死生离别等庄严的时候“哭”,是一种严肃的表达,临时创作出押韵的词来,并用传统哀伤的曲调“唱”,感染力很强。这时的山里,反正没有人听见她哭和唱,于是她就放开最大声音唱着哭。她用哭唱先是骂我,小小年纪就狼心狗肺,这么毒呀!这么狠呀!前世肯定是条大毒蛇!然后骂父亲,骂她自己,骂天骂地。在这深山野地,漆黑的夜振荡着撕心裂肺。

凝固的空气,在震碎……

不远处,闪着星光一样的东西,正忽明忽暗地缓缓飘来。警惕的父亲发现了,赶忙叫住母亲不要哭,并迅速抽出随身带的长剑。母亲把我抱得更紧了,慌慌张张地从兜里抓出几瓣大蒜,咬碎,涂在我脸上,口里不停地“呸呸”叫着,那些鬼怪最害怕大蒜和人的唾弃声。

那个白色的幽灵,依然飘飞着,飘飞着,从远及近,最后轻轻地落在母亲的脚下。在它落地的刹那间,父亲的剑已刺向那怪物。父亲一把逮住了它,原来是一枚泛白的阔叶。

后来,母亲回忆时对我说,那叶子就是我,我的前世是一片叶子。

母亲这样说的次数多了,竟然让我相信起来。我长大后,每到落叶的季节,就莫名地伤感,头疼,全身不适。我每一次看到落叶,也就听到秋风的哭泣声。

母亲在黑暗中听父亲说,这是一片泛白的叶子,马上悟到什么,就拍打着我,硬是把乳头塞进我冰凉的小唇,把乳汁挤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进我的嘴里。不一会,母亲惊叫起来:“孩子出气了,孩子出气了!!”

父亲把耳朵贴在我的鼻孔前,感觉到了我微弱的气息,就闷闷地发出两个字:爹呀!

那一夜,父亲喊我爹,对着祖坟的小梁山上起死回生的小生命喊爹。

后来,每当提起那一夜,父亲感慨不已。他说,人在黑夜里有着不可思议的特殊功能。就像盲人,在村里很自如地出去、回来,料理家务。

父亲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盏灯,照亮着苦难之人的黑夜,照亮着善良之人的道路。

不久后,父亲赶街时给我买回一些糖,其实是一种打蛔虫的小儿药品,我打出来好些虫。那次以后,我的病逐渐好转。我渐渐好了,但体质很差,以致长大后还留下耳背、记忆力差的后遗症。我从来没有在老师面前背出一篇完整的课文来,但因我想象独特,作文写得好,老师就免我背课。就连村子里一起长大伙伴的名字,我常常突然忘记,闹了许多次笑话。

我经历过死里逃生,是一个从那边“回来的人”。这一切,是我读初中以后,母亲在火塘边告诉我的。父亲补充了给我吃蛔虫药,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我把这些细节深藏心底,当成父亲给我留下的宝贵遗产。

我曾经把我的故事讲给别人,现在的人却不以为然,还以为是我能吹,吹成传奇式的笑话。我细细琢磨,这些人说的,也非无道理,荒唐的时代当然产生荒唐的笑料。

那晚回家的路,要经过山底的沟箐。箐里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数百年刺栗树,白天望去,一箐的默绿色,与山腰的土灰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箐里有横穿的小路,阴森森的,有许多妖魔挡道吃人的传说。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一个工作队员,白天路过这箐时,看到一位白头发老奶在路边梳头发。他正要打招乎,老奶突然不见了。于是他受到惊吓,不久后死去。

那晚,母亲抱着我回家,要经过这箐。在过河时,因看不见,误把反光的水波当成石头,母亲一脚踩下去,就踩空了,掉进寒冷的水潭中。关键时刻,我竟然“哇”地哭出声来。父亲跳进河中,连拖带推把我俩娘母扶上河边。

父母亲听到我的哭声,忘了落水,忘了黑夜,忘了寒冷,忘了妖魔,反倒笑出声来。那一刻,我猜想,父亲母亲相互对视着,即便在黑夜里看不到对方的目光,但那目光的碰撞一定存在,一定碰撞出希望的光茫!

母亲的精神一放松,就瘫在河边的草地上,不问恐惧,不问时辰,却问父亲:“你说,在天地间,是什么东西让叶子的生命持久?”父亲想不到,母亲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大问题,就脱口而出地说到:“渲”。父亲表达的是“水”,家乡白族话“水“的发音是“渲”。

母亲说:“那小孩的名,就叫渲吧!”

六年后,到了我上学报到那天,老师问我,小同学叫什么名字呀?我怯生生地答到,我叫和四渲。于是,那位可亲的白族老师把白族发音的“渲”,直接翻译成汉文“水”,在我的作业本上恭恭正正地写下:“和四水”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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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散文百家》2022年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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