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霆
苏轼云:“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杭州西湖以西,从洪春桥至灵隐天竺,有一条古幽的松径,名九里云松。少年时代,常于煦煦春日约三两好友前去骑行,叩竹听松,共赏晨夕。人至中年,我更愿独自在其间漫步,神游其中,怡然自得。松柏为“岁寒三友”之一,素为文人所推崇,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袁仁敬任杭州刺史,政务之暇,爱去天竺一带游览,于是命人在灵隐道的两旁植上松树,久而久之,松霭连云,苍洁旷迥,成为西湖群山中的独特景观。宋时,灵隐寺的僧人自觉担起养护松树的责任,那郁葱的苍翠,从此界破了尘世,清空了绝俗。至清,依雍正年间的《西湖志》所载:“今旧松多不存,而新植者已渐如偃盖,时时与灵山白云相接,故曰云松。”
人言:“万物情致以秋为上。”此言虽实,然最动人心者,仍是自然的春色。沐风三月,春把微笑送给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他们则拉起她的手跑向松林覆盖的群山,心灵相映。循着孩子们的笑声,我又来到这古树森森、俗世难觅的九里云松。正是旭日初升,朝霞映于林外,微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举目凭眺,但见“烟空竹影遥山抹,翠插云翘满目松。”大约城市之中的景色,非以山水松竹为背景,方可入画。
沿九里云松西行,在洪春桥通往灵隐寺后门的金沙涧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白乐桥,桥作拱形,石漫青苔,岁痕全掩。白乐桥原名万佛桥,后因诗人白居易改建而名白乐桥,取白居易之字乐天而来,但见周边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环绕灵隐山门的南北二涧延山而下,泉水淙淙,自由奔泄。清风拂过,灵山白云间的松树们发出微微的簌声,仿佛正被春天挽着坦荡的漫游。
于松林清茂之地,静心读书,赏心悦事莫过于此。过白乐桥,我便去九里云松旁的石莲亭看书。石莲亭顶上的四面各刻有2个字,东、南、西、北分别是“山环”、“水抱”、“佳气”、“葱茏”,描述的是风水宝地的特征,也是景色优美之意。一道阳光,遍洒幽谷的亭间,清烟缭绕,草木蒙笼其上,颇有“长松夹道势凌空”的意境。今日读的是朱光潜先生的文章《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一棵树,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习,你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我也脱离不了我的植物学家的心习,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我们的朋友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正如孟实先生所言,真正的木商、植物学家、画家都同样值得尊重,他们看事物的角度虽不同,却并无高下之分。只在今天,一件说来可怪的事便是,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有的木商热衷为松树著书立说,最喜装作植物学家;有的植物学家整日在实验室研究松树,却只为设法获得更多研究经费;有的画家竟将国粹的水墨松树作了西方的人体彩绘,以迷妄之心逐浮世之名利,我想这些应都是孟实先生所从未想到的吧。
当下正思忖间,一阵清脆的女孩声从亭后的松林传来:“我喜欢去年那春光,因为有你在这地方。”
我心下不由一惊,这应是一对恋人正在对话,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立刻起身还是依旧坐着礼貌。
没有听到男生的回答,只听女生继续柔情的说道:“还有黄鹂,只因你喜欢听这些黄鹂歌唱,我多喜欢你。”
此刻的我已如坐针毡,春日里,窘的竟也有汗水滴下。
男生依然不语,女生也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却清晰的说道:“今年已完全不一样,我已不再想你,但我为春光依然而仍爱着春光,就像是黄鹂。”
我不由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女生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松欢快:“以上朗诵的是英国诗人夏洛特-缪的诗歌《我喜欢春光》,谢谢大家。”然后便是合上书本的声音和孩子般雀跃离开的脚步。
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是一个准备表演朗诵的女孩。待立起身来,回想那首诗歌,确是真挚而深刻的美好。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做了爱情的俘虏,遮蔽了本属于她的那一片春光,好在最终寻回了自己。其实,有的木商做了名的奴隶,有的植物学家做了利的奴隶,而有的画家则终为欲望所虏,也许只有当他们先找回自己,才能寻回那一棵立于天地之间的松树吧。
北宋著名书法家吴说曾写过一块“九里松”的门额,悬于九里云松一字门的门楣上,可惜现已无存。据叶绍翁在《四朝见闻录》所述:宋高宗赵构游幸九里云松时,见吴说所书门额,就想自己重写一块,以留迹湖山。于是,便命人取下吴说所书门额,带回宫中。谁知他连写了几十次,都不及吴说写的苍劲,最后只好叹息着说:“无以易说所书也。”便命人用黄金填饰吴说所书旧额,重悬一字门上。后来的宋徽宗却偏要做一个书法家,终究亡了国。不知缘何,这个典故总让我想起在古希腊德尔菲神庙门楣上镌刻的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
夜已来临,我依然在九里云松独自行走,天空繁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