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寂寥的少年时光
人生无常,一如微尘常常不知道下一刻要飘向何方,被什么羁绊。
我年少的时侯生活的圈子很小,在围绕家园不足十公里的方圆里做飞翔的梦。目光所及是江汉平原东西两边莽莽苍苍的山峦,以及带一样南北延展的土地。汉江是镶在平原边上的银色裙裾,清晨机帆船沿江而下,轻盈地逶迤南行。这是那时候见到的最新奇的情景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向南要到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现在想想,我有意志的人生大概是从五、六岁开始的。那个时候家乡还处在集体生产的时代,大姐已经不上学了,她是青年团的成员。一到夏播,田间地头插满了红旗,大姐她们站在田埂上打起花棱鼓(注),唱起有节律的歌谣鼓舞劳作的人们。二姐上初中,三姐还在村里的小学,唯独我无忧无虑。
那时候老家的作物只种三季,秋收以后,人们在稻田里撒下紫肥菜(注),用作下一季沤肥。那是一种开紫花的植物,茎叶像大豆,能长到半人高,花儿一串一串的。由于老家的许多植物的俗称都不同于官名,直到如今我还弄不清楚它们的确切名称。
熬过冬天,春水还没响,田野里紫花便开放了,一片一片,一眼看不到边。那里是我和小伙伴的天堂,成天躲在里面捉迷藏、打野战,把肥厚的茎叶铺在润润的土地上,就成了我们天然的游乐场。
大概五岁,我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开始给生产队放牲口,放一天生产队能记一天的工分。那时候,口粮都是队里根据各户一年的工分来分配的。至于放一天到底能挣多少工分,那是大人操心的事儿。
每天上午到生产队里去领牲口,放到中午赶回来,下午吃完饭再去领,一直到黄昏才回来。一个麻布片,一条野麻皮搓成的鞭子就是我“牛仔”生涯的全部装备。鞭子留着长长的穗子,抡开了能打几个花,脆生生的。放牧的地点一般是在沙洲、堤坝上或者堤外的树林里,有时候放牧队伍也会沿灌溉渠行进。沙洲和堤坝在村东靠近汉江,而沟渠在村西靠近长湖。当然有时候我们也“游牧”,沿着河堤或沟渠行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放牧,期间骑在牛马背上,中间少不了要赛赛牲口的脚力。
汉江流经我家乡的时候像疲惫的野马,温驯地在河床上溜。沙洲上铺满蓼草,一兜儿一兜儿地摊在琥珀色的光中。蒲草伫立成一堵墙,熟透的蒲棒炸裂开来,蒲絮飘在蓼草原上转着圈挣扎着向南飘飞。
那时汉江水量丰沛,除了干流还有条支流沿河堤而下,老家人把干流叫大河,把支流叫小河。小河沿岸树木与芭芒交错,密密匝匝,牛马在这里很容易找到鲜美的草食。最早分给我的多数是黄牛,犄角大多长得不漂亮,可能那些人觉得我小吧,就分给我温顺点的牛。骑牛要借助土坡土坎,由于从小跟这些人类的朋友打交道,对它们从没有畏惧感,相反生出很多亲近来。因为每次分到的牛不同,开始还有一点忐忑,等骑到牛背上,不用太长时间我就能弄清楚它的脾气秉性。
蚊蝇是牛的大敌,弄的牛整天像个拨弄鼓一样,头不停地来回摆动轰赶落在身上的蚊蝇。牛角撞击在肋骨上发咚咚的冲击声,如果骑得太靠前,难免会被牛角撞到脚踝,发生“误伤”。鞭子这个时候能帮它不少忙,牛是最懂感恩的动物,你帮它一点点,便常常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出感激的神情。
夏季,下午出工一般都要等到太阳光线不那么毒的时候,中间的时间,人们都聚在队部前的梧桐树下歇晌。在地上画个棋盘就能搏杀一阵,老家人下的棋到现在我也叫不上名,棋子就是到处能寻到的树棍。
我比较喜欢围着老人听故事,能听到罗通扫北、薛仁贵征西、杨家将。还有老人讲解放前过日本兵,说集市被飞机炸了,谁谁家的闺女遭了殃,谁的腿是被炸瘸的,都是有鼻子有眼,指名道姓的。
我最感兴趣的是老人们讲先民的来历,好像说老家本来是一片汪洋,后来才形成陆地。没有人烟,在清朝康熙年间,大移民就把先民们赶到了这个地方。为了佐证他们讲的真实性,老人们列举了很多老家人的习惯,比如老家人都喜欢背着手走路。老人们说先民们都不愿离开故土,朝廷就把他们的手捆在背后,像串蚂蚱一样,流放到这里,久而久之老家人就形成了背着手走路的习惯。但是当我们追问先民们从哪里来的时候,就出现了两个版本,一说是从山西洪桐大槐树来,一说是从安徽大槐树。为了这些,大人们也会爆发激烈的争论,最后不了了之。
有星月的晚上,全村的孩子喜欢聚到一起捉迷藏、跑马弁。
跑马弁是一种孩童游戏,在七十年代汉江中游的广大乡村深受孩子们的喜爱。参加游戏的孩子分成两组扮成马弁,同组孩子手拉手与另一组面对面站立,两组之间隔开相当的距离,大概有七八米远,然后猜拳决定哪组优先“拉马弁”。获得优先权的孩子们私下定出想拉过来的“马弁”,然后集体唱起歌谣,歌词上下句呼应,直到最后喊出“马弁”的名字。
对面的孩子在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后,立刻冲向对面的孩子,用力向队列薄弱的地方撞去,而“拉马弁”的孩子们则紧紧拉起手千方百计不让队列被撞开。对抗很激烈,有时候几个孩子纠结在一起倒在地上,笑声喘息声响彻月夜。
几分钟后结果立判,如果指定的“马弁”冲开的对面队列就可以从这组孩子里挑一个人带走,同时他所在组就获得了“拉马弁”权。如果没有冲开对手队列就要留在这个组里变成这组的成员,同时这群孩子继续向对方唱歌“拉马弁”。
乡村的生活宁静安逸,乡间奇人奇事、传说故事却如珍珠落盘。姨妈家的表哥就有一奇,他画得一笔好画,父亲的木工手艺远近也有些名声。家里的家俬都是父亲的作品,每次完活,父亲处理完外观就会叫表哥来刷油漆做装饰。这个时候我就围着父亲他们寸步不离,调漆、调色、构图、雕花能伸手的地方我都要插科打诨添点乱子。
到上学的年龄,我的房间的石灰墙上就贴满了自己的涂鸦。等到识的一些字以后父亲又手把手教我习大字,渐渐的家里的条幅、春联就成了我年前的必修课。春联的内容多数来自一年一新的农历本,但也有意外的时候,似乎是天性的不安分,我常常会在例行的字联间加入自己的创新,至于损失一些纸墨父亲从来不惜。
最早看到的文学作品都是我从自家或邻居家的腌菜坛子上抢救下来的。这些书籍都被当成了菜坛盖子,我用砖头替下这些书籍,然后宝贝的不行。放学以后捧在手上,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掌灯以后又在煤油灯下苦读。那时候物资紧缺,入夜父母忙完活计习惯早早灭了灯火,唯独对我父母从来不惜灯油。有时候读到半夜睡着了,等到父母起夜才灭了油灯,赶上父母顾不上的时候,这灯燃到黎明,最后油尽灯枯,但是父母从来没有责备过我。
第一本小说是《红岩》,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残破不堪少了前面几页。我便用浆糊重新装帧一下,放在枕头下面压平。第二本书是16开本的《西游记》,中间已经断开了,随意地放在邻居家的椅子上,我拿铁丝枪跟邻居的孩子换回来。还有一些是父亲外派查账带回来的,其中有大开本的《散文诗刊》。
少小煤油灯下的读书,享受人之初洪荒的新奇,稍有岁月的时候历经一些承受。不管生活顺逆,曾经的年少时光留在记忆里变成明亮而温暖的花朵时时开在我思乡的梦里。
注:
花棱鼓,学名莲湘又称连厢或霸王鞭,用一根长约三尺拇指粗细的竹竿,将两端镂三个圆孔,每孔中各嵌数枚铜钱,两端系上彩绸,亦称“花棍”,是传统民俗舞蹈打莲湘常备道具。
打莲湘又称打连厢,表演者用莲湘敲击肩、背、脚、头、臂、腰、腿,让铜钱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表演者从头打到脚,从前打到后,通过变换敲击节奏形成舞蹈韵律。舞蹈形式有男女对打或多人群舞,伴随舞、跳、跃的连续动作,边打边唱。唱词多据民间唱本,也可以现编现唱。
紫肥菜,实际是紫花苜蓿,苜蓿属植物,常被用来改良土壤,植株像大豆,塔叠紫色花型。
2010/1/28 22: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