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的村庄之间离得都不太远,但村与村之间的“隔阂”却是鲜明的。比如我在自己的村子里无论怎么待着都很自在,但一到了邻村立刻会变得鞠躇起来。因为这里的村庄都是警醒的,非本村的人进到村子里立即触发了村民们的戒备的神经,所以一般我非要经过其他村庄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着赶紧离开,同时满脸全身还要刻意显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凡有村民出来倒脏水,撞见都要问一句,“谁家的?”有亲戚在这村就赶紧报亲戚的名儿,没有亲戚的赶紧回一句哪村谁家的。这个时候不得不报父亲的名字,方圆上下的村民似乎都是熟识的,报父亲的名字对方立刻就悟到了,道一声长长的“哦”。
舅家住在罗家岗村,早早年间那里应该是富家大户的宅第,可惜白起拔了焉郢上千年地衰败下来就变成了黄泥岗上现在的样子。黄泥岗北高南低,正好是河流的走向,岗上沟壑纵横,至今还保留着地质造势时河水冲击过的样貌。几排细瓦房建在泥岗之上,地势低洼的宅地建起了高台,过渡地段长满阔叶树,由北向南可以轻易地看见洼地上的红瓦屋顶。村北的黄泥路晴日的时候坚如铁,一下雨那黄泥立刻软化得粘如胶,粘住了来往的牲畜的蹄子和村民们的胶鞋,几百米的距离要花半个钟头才能移步换脚挪过去。
1981年,村前水田东边修公路把富家大户的祖坟掘了,结果路修多远枯骨一道就摆了多长。1989年,又有村民修房子挖到了古坟,省里的考古专家来到村里挖了几天几夜。出土了东周时期的大型车马坑,坑道有十多米见方,坑内有陪葬车7辆,驾车马18匹。经过两千多年的时空作用,驾车仅留下木质碳化后的痕迹,褐色的轮毂辐辏毕现斜倚在黄土之内,当人们从坑道外看过去的时候还能想象出驾车气宇轩昂的阵势。马的腿骨全拘在肋骨之下并排躺在驾车的前面,透过白骨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它们当时摇头挣蹄的样子。车马坑的出土在当年轰动一时,被评为省里的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当地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方圆内的乡民也都赶过去看。本来说要在原址上建造博物馆,但后来把车马坑连土带骨拉去了省博物馆,罗家岗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破败的样子。
夏天,我常常要去舅家呆一阵子,舅家门口有几树枣,偏我去的时候枣儿都是青绿的,一个夏天都等不到能吃的时候,有时就跟表妹摘几个青的没滋没味地尝尝。
母亲在娘家排行最小,在娘家的时候也是被宠着的,爱屋及乌,轮到我去舅舅那儿,舅舅也就宠着我,几个表兄也都让着我。但这也带来不好的方面,比如表兄们夏天常常去武垱湖捞菱角、摘鸡头包(注)的时候就不爱带我去,怕舅舅、舅妈吵他们。我在舅家的玩伴只有表妹了,表妹便带我满村跑,渐渐地整个村子都知道我是谁家的外甥,见到我就能说出舅舅的名字。
去舅舅家的线路有几条,走大路要远一点,母亲有时候带我们走小路。沿着阡陌走,中间要过拉河。拉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船夫在两岸绑上纤绳,驾一条木舟,我们便坐上这个木舟,船夫拉着纤绳把我们送到对岸。
这可能就是拉河得名的原因。拉河又叫长渠,官名叫白起渠是白起水淹焉城的时候留下的。白起破鄢郢导致了故乡上千年的衰败,却留下了一条长渠滋润了万亩良田。
我家也是破败的样子,我记事的时候家里便不剩下什么东西了。我的玩具只有祖父的全铜的水烟袋和一大把一大把的铜钱,再有就是祖母的首饰盒,小指头粗的银发簪和银发髻以及铜马鞍(注)这些物件。水烟袋很沉,很精致,我拿在手里来回晃,上面的铜盖一开一合撞击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后来我又陆续从堂屋顶棚上找到了胡琴和织梭。胡琴尽管保存得很好,很精致,只是早就没有弦了,我就拆下琴杆和琴轸来玩。祖母说原本家里的锣鼓家什都是全套的,民国二十四年发大水,家里的物件都泡在了水里,一家人逃到房顶,日日夜夜听着锣鼓家什在水里被漾得咣当咣当地响。织梭是祖母纺线织布用的,也很精致,顶棚角落还有几台纺车。有一年新棉下来,祖母让母亲把纺车搬下来,跟母亲一起熬了几个日夜纺了几匹布。又从田野里挑了蓼蓝草回来熬了汤染出几匹蓝布,给我们姐弟一人做了一身衣衫。之后我们姐弟再换季的时候全都换了的确良的衣服,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动过它们。
房前还有一盘磨,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玩,每当新谷新麦下来母亲便把我轰下来,把磨盘收拾干净,碾出新米新面来尝鲜。有时候祖母驾上牛,铺上大麦碾出大粒儿的筋斗的大麦仁儿做顿大麦饭。祖母边往磨盘中间扫大麦边为我讲这盘磨的故事,这是祖父置下的。解放后破四旧,村里来人非说这是旧物,要拉走,祖父把着不让,因为祖父在村里有些声望,村里拿祖父没有办法临走恨恨地要求祖父把石碾两侧的八角星凿掉。石碾是花岗岩的,坚硬无比,祖父埋头凿了几天也凿不掉,一生气就不再管了。村里就又派人来拉磨盘,祖父说你们拉走磨盘,稻谷麦子下来我一家人吃什么,还是把着不让,村里没有了办法。
因为父亲早先在城里上学,村里没几个识字的,便把父亲从学堂叫回来当了会计。有一年鄂西化工厂来村里招工,见父亲有文化就把父亲招走,吃了公家饭。村里的人不敢惹祖父,只好将情况上报,乡政府为此把父亲从工厂叫回村里重新当了会计,又吃了农家饭。邻居都替父亲惋惜,祖父倒是没觉得可惜,他是想有了这盘磨家里人就不愁吃喝了。
家里能找到的旧物还有一把祖父的马刀,刀身修长像牛尾的形状,泛着绿莹莹的光,万字状的护手,刀把缠着红绸子甩着红穗子。每年正月十五十六,村里进行撵毛狗(注)的活动的时候,我便挎在腰间装样子。父亲说祖父在过日本兵的时候是村里的保长,每天刀不离身,连睡觉都要把刀放在枕头下面。
祖父犟,父亲也犟,结果一家人全都性子要强,母亲说穷鼻子硬。家里有祖母,还有我们姐弟四人,多数是要张口吃饭的,母亲便日夜操劳。父亲在队里当会计,有时间又去队部做木工。我们姐弟自小随父母劳动,辛苦是辛苦一点,但一家人衣食有着落,也倒是过得安安稳稳。
六十年代末,父亲买了辆双喜牌自行车,这是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父亲报账的时候骑着它,我们姐弟也都是用它学会了骑自行车。八十年代初,家里又买了台红灯牌的收音机,父亲做木工的时候开着,有时候也咿呀咿呀呦地跟着锣鼓点唱。
注:
撵毛狗:毛狗是对狼的俗称,以前在汉江平原上野外狼多,经常骚扰村庄叼走牲畜甚至小孩,村民通过敲击炊具点燃火堆驱赶狼群。久而久之形成民俗流传下来,正月十五十六通过撵毛狗活动祈求新的一年家业安康。
铜马鞍:过去家里用小的铜马鞍摆放件或挂件图吉利,寓意马上平安。
鸡头包:当地对王莲果实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