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是一个很有意境的词语,现在有些孩子怕是很难体会得到。他们从小没有见过院落,或是没在院落里生活过,难以想象出院落内的生活情景和乐趣。不像以前的孩子,从小在院子里长大,想起葡萄架、丝瓜秧掩映下的庭院,很自然地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
我家的院子由堂屋、厢房和牛棚拱卫起来,之间由围墙接续。厢房连着一间杂物间,大门的位置建有一个回廊。夏季吃午饭和晚饭,家人喜欢把饭桌转移到回廊里,又凉快又透亮。院落内的狗舍建了也白建,狗子要么跑到牛棚和牛挤在一起,要么跑到鸡舍混一晚上,很少看见它睡在自己的房子里。
院子虽好,但需要经常打理。小时候性子急,很怕做细碎的活路,除了厌烦割麦子,还很厌烦扫院子。早上扫一遍,傍晚还要扫一遍,总是不能一劳永逸。而家人又不允许地面一直脏下去,所以早上喂过家禽,要么父母,要么祖母就要把院子打扫一遍。把地面的浮土和家禽的粪便扫到一起,撮到院墙外面的粪堆里沤农家肥。傍晚父母还在田里忙农活,祖母在厨房准备晚饭,这些活路就要落到我的头上。给家禽喂过食,等它们入笼以后,再把被它们霍霍得脏兮兮的院子打扫干净。之所以这个活路落在我身上,是因为家里只有我是个闲人,年纪尚小,还不到正式干农活的年纪,这些闲活路就留给我了。
院子里常年搭着晾晒的架子,祖母要晒的东西真不少。春天要晒陈年的麦子和谷子,晒干以后磨成面,打成米。夏天晒菜瓜干,晒干以后储存起来,入冬就是很好的炖菜食材。秋天晒黄豆、绿豆和花生,有时候晒长了毛的黄豆,这是祖母做酱用的。棉花采摘回来,又要晒棉花,棉花架子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所以院子的颜色随着季节改变而变化,一会儿金黄,一会儿碧绿,一会儿又变成一片雪白。祖母忙碌的时候,我也要帮晒,帮收,中间还要帮着翻一翻晒货,太阳落山之前再把架子全部收起来。
农家没有几进的院落,院子里却搭着几进的瓜秧架子。牛棚旁边栽着葡萄,藤蔓攀在木头架子上。靠近围墙种着葫芦、丝瓜和苦瓜,它们的秧子也牵在木头架子上。我经常看着葫芦藤上开出大黄花,长出顶花带露的小葫芦,直到长成光溜溜的大葫芦。采收的时候,囫囵着葫芦肚,像摸着弥勒佛的大肚皮一样,非常有趣。这些瓜秧并不需要家人怎么照看,点下种子,覆上土,浇一次水,过不多久,它们就会自行发芽,自行攀爬,到时候把伸展出来的藤蔓牵引到架子上就行了。等它们长成了,祖母今天去摘几个,明天去摘几个,看见长势好的特意留起来。
等到夏秋之际,这些被特别照顾的长得又大又老。剖开老葫芦,掏出瓤子,挤出种子,两半的葫芦外皮晒干了刚好做成两把葫芦瓢,用来搲米,搲面。丝瓜和苦瓜干脆留在架子上,让它们自然老去。只在关键的时候,摘下来,留下种子。苦瓜老了以后,外皮开裂外翻,露出红彤彤的瓤子,苦瓜种子就藏在红瓤子里。丝瓜的种子躲在蜂窝状的身体里,晒干以后剥掉外层表皮,切开老丝瓜的两头,把黑色的种子从孔洞里磕出来,顺便把其他组织也磕干净。除了得到种子,也得到了一个丝网状的柱体,用来刷锅、刷碗,非常好用。
庭院多数情况下是寂寞的。祖母坐在院子里,膝上担着簸箕,细细密密地摘着刚打下来的豆子。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随着祖母手上的动作不停地跳跃。蝴蝶和土蜂在瓜秧上飞舞,土蜂一边采蜜一边发出嘤嘤嗡嗡的叫声。虎头蜂在枯木头上咯吱咯吱地打洞,挂在房檐和木头上的蛛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放光。偶尔一只蝉为躲避鸟儿的猎杀,突兀地叫一声,从树枝上仓惶地逃进院子,因为恐惧一路洒下冰凉的体液。鸡在晒架下闲庭信步,麻雀啾啾地落到晒架上,片刻又飞走了。院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狗子从草叶上踽踽地走过。它在庭院上自得其乐,感觉孤单乏味了,就出门去呼朋唤友。过不多久,它会领着一群狗友重新出现在院子周围。
雨一来,父母被堵在家里不能下地劳作,我们一家人就有了聚会的机会。姐姐们坐在堂屋里做些女工,母亲在房间里踩着缝纫机,为家人缝补衣裳。父亲在回廊里有时做木工,打立柜、修理板车或者农具。有时检修自行车,补胎、矫正轮毂或者给飞轮上机油。我一会儿在母亲面前待一待,一会儿又跑到回廊里,在父亲的木头架子下面找出一些边角料来玩一玩。收音机自顾自地响着,家人柔声交谈,缝纫机的嗒嗒声和父亲使用工具发出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雨天的庭院变成了一个百业作坊,家人各有事情忙碌,日子平常又温馨。雨在院子里自由地下着,四时轮换,岁月悠长,时光异常安详。
雨水沿着房瓦沟落到墙跟儿的滴水沿,汇集到院子四周的排水沟,注入到井台前面砖砌的池子里,再从排水口流出院子。遇到暴雨滂沱,雨水来不及排出,院子立刻变成了一个大水池。必须要离开屋子就要穿上雨鞋,淌着水在不同房子之间穿梭。我嫌弃雨鞋笨重,穿脱费事,干脆穿着凉鞋跑来跑去,在水面上练习水上漂,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不管不顾。
后来诵读《夜雨寄北》的时候,念到“君问归期未有期”还没有感觉,念到“巴山夜雨涨秋池”心里突然被触动了。那种午夜落雨,涨满庭院的景象立刻浮现在眼前。因为无数个夜晚我掌灯夜读,雨悄然落下,待到第二天清晨看见院子里的积水,想起夜晚扑簌簌的雨声,心中自然升起无限的联想。因为有无数次这种经历,因此就留有特别的印象,读到“涨秋池”立刻明白了诗人所写的意境。
雨住天晴,父亲收拾好渔网,我背上鱼篓,出门打些鱼回来打牙祭。打鱼地点有时候选在长湖边,有时候选在小河旁。长湖在家的西面,小河在家的东面,所以我和父亲出门有时往东走,有时往西走。只要出门就会有收获,打回来的鱼获一部分拿来做一顿热腾腾的家宴,一部分养在井台旁边的水缸里。
井台是家人洗漱和浆洗的地方,每到晨昏,水井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压水声。有一次,三姐抓到一只大甲鱼,用绳子栓在井台上。甲鱼很擅长逃脱术,第二天井台上就只剩下一个空绳套,甲鱼则踪迹全无。我们把可能的藏身地找了又找,还是没有找到。过了几天,听见水池里有响动,拿着棍子在水中探索一遍还是没发现。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水下冒出一串气泡,它终是憋不住气,暴露了行踪。
临睡前,父亲去牛棚给水牛加夜草。牛棚里的黑幕像果冻一样,非常粘稠。打开手电刺入一柱光,就仅是一柱光,像往水中捣入一根筷子,光在前面移动后面的黑暗立刻就合上了。水牛卧在黑暗里反刍,父亲扠来干草,它也不知道躲。干草落了它一头一脸,也不见它起身挪动一个地方。父亲把干草从它的头上囫囵下去,它仅是稍稍停顿一下咀嚼,抖抖耳朵,紧接着又开始嚼嘴里的草食。好像对于它,当下最紧要的是抓紧时间嚼食,慢了,一肚子的食物就会变质一样。手电光打在它的脸上,我看见它的长长的睫毛,还有一贯平静如潭的黑眼睛。我很奇怪,它白天吃草,晚上吃草,也不见停食的功夫。它那个大肚腩真如布袋和尚的神奇布袋一样,是个无底洞。
入夜,遇到乡亲来访,听见叩门声,父亲起身敞开堂屋的门,穿过庭院,堂屋的灯光一直投射到回廊里。下栓打开大门,父亲和来人站在回廊里说着话,影子印在大门外。也有时候,来人有要紧的事,父亲将他迎进堂屋,递烟,倒茶,两个人坐下来细细地聊。
大门上拴的声音特别响,响过之后院子又沉寂了。父亲的脚步声也很响,咳嗽声也很响,只是响过之后又沉寂了。
雨点打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有节律的响声。时不时风摇树枝,落下一阵密集的雨滴,传来急促的啪嗒声,让夜显得更安静了。床头的灯火撑开一团空间,刚好容下我读书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