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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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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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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记事

今日餐桌上婆婆做了一道青辣椒炒泥鳅,顿时胃口大开。如今的泥鳅大多非野生,而是人工饲养,但经入秋的辣椒煸炒后,倒也不失泥鳅之味。泥鳅的做法有多种,青辣椒煸炒泥鳅是家乡传统做法,也是最好吃的一种口味。老家一般有三种做法,青辣椒炒泥鳅,干辣椒煸泥鳅,泥鳅腊肉酱萝卜煲汤。泥鳅腊肉加上家乡的特产酱萝卜,这三种食材煨汤,出锅时佐以干辣椒粉末、葱和蒜末,简直是人间美味,令人垂涎欲滴。

说起泥鳅,满满的童年记忆汹涌而至,要知道,童年的我,曾经是一个捉泥鳅小高手。最初跟着母亲捉泥鳅,是每年的收割季节。家乡种水稻分两季,早稻和晚稻。水稻喜水,从开始插秧到生长期间,田里始终保持着一定量的水,在割谷子之前,父亲会把田里的水放掉晾晒几天,这样可以在田里放置打谷机。老家是乡政府所在的村中心区域,人口密集,良田都在村庄之外。我家按人口分得两亩多,但大多都在南边山脚下,徒步要走二三十分钟。一畦一畦的稻田连成片,收割季节,金黄色的稻穗像一块一望无垠的地毯铺展着,风吹稻浪,气势很壮观。稻田大小不均,一块一块挨挨挤挤,田埂窄,水沟密,很多人家只能将打谷机放在自家田里。父亲带着我们先割除一部分沉甸甸的稻杆,然后在这块空地上放置打谷机,这样可以一边割谷子一边打谷。稻子割倒,一块一块空地露出,这时候泥鳅洞随处可见。

在母亲的指导下,在好几年的身经百战经验下,我很会找泥鳅洞。待稻子收割完毕,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抠泥鳅孔。用右手食指顺着小小的泥鳅孔往里掏去,凭感觉一点一点撩开淤泥,直捣窝底。洞口大一点的有可能是黄鳝孔,小一点圆溜溜的是泥鳅孔。泥鳅洞光滑有形,只要你有十足的耐心和丰富的经验,总有泥鳅在淤泥深处束手就擒。

母亲还会带着我们三个娃做一件有趣的事——“瓮中捉鳖”抓泥鳅。母亲很有法子,她会提前在家里烧好茶敷水,用桶子装好带到田里。茶敷就是油茶籽榨油后剩下的废渣饼块。油茶废渣很有用处,压成饼块储存起来,可以做肥料,母亲还会用它们捕获泥鳅。稻子收割完毕,再把水放回田里。母亲将稻田的四处出口堵死,将茶敷水倒入田里,在田间垒许多高于水面的淤泥包,然后我们回家吃饭。到了一定的时候,泥鳅们受不了茶敷水的刺激,纷纷从泥里钻出来,满田间蹦跳逃窜,最后都钻进地势稍高的淤泥包里去,它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实则是我们埋下的陷阱。午饭后返回农田,我们将淤泥包剖开,泥鳅们慌乱四窜,但吸入茶敷水的它们,已经没有力气与我们斗智斗勇。提着桶子挨个将淤泥包歼灭,一条一条将它们抓入水桶里,这就是“瓮中捉鳖”。那感觉真叫一个爽。每一次满满一桶的泥鳅不在话下。

待夕阳西下,父亲在前面拉着板车,我们几个娃在后面推着装满谷子的车,母亲挑担子,一头一个箩筐,一边装着镰刀饭盒等工具,另一个装着满载而归的泥鳅桶。夕阳甩在背后,穿过田野,穿过村庄,上坡下坡,我们齐心协力小脸通红吆喝着推车。板车的缰绳将父亲的肩膀和颈窝勒得通红,旧汗衫湿透如从水里捞出一般。经过一座大桥,再穿过村庄,汗流浃背跋涉半个钟头左右,终于回到家里。

冬天的时候,泥鳅会钻进泥土深处冬眠。春夏之交,气温回升,泥鳅开始蠢蠢欲动,活跃于湖泊溪流田间淤泥表层。入夏后气温高,常常钻进自己挖的圆溜溜弯弯曲曲的小洞里休息。每年初夏时分,我会跟随母亲做一件有趣的事,家乡人称之为“照火”。所谓照火,就是夜里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烧火用的火钳子在田里找泥鳅。初夏时的泥鳅一般不会钻进洞里,喜欢安静地在水里贴着泥土游走。那时的农田乱七八糟的化肥用得少,野生泥鳅繁殖快。手电筒光在禾苗间游动,你只要足够谨慎,足够耐心,猎物很快就会落入视野里。蹑手蹑脚靠近它们,屏气慑息,眼明手快,夜间照火,总有收获。我家旁边是条溪流,溪流一侧是另一个生产队的广袤田野,夜幕降临后,跨过溪流就可以动手照火了。这种活不太适合我,毕竟那时候太小,就算看见泥鳅,钳子夹下去,力气不到位,泥鳅也会轻而易举地逃走。所以我虽有过照火的经验,但大多数属于跟着凑热闹,好玩而已。初夏夜里的田间水有些沁凉,赤脚下水,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脚心,身子冷不住打个哆嗦。待习惯水的温度,一种深沉而纤细的温润从脚底传来,像血液一样慢慢浸透全身。清新的禾苗气息和淡淡的泥腥味钻入鼻孔,仿佛所有的毛孔都自动扩张,恣意呼吸天地间最纯净的夜风,舒爽惬意。跟着母亲在散发泥土清香的夜色里游荡,任泥土亲吻我的小脚丫。这是一片距离村庄最近的田野,百亩稻田挨挨挤挤大大小小摊开来,春天时像一块绿毯,收割的季节,绿毯摇身一变,成了一片金色汪洋大海,稻浪迎风翻腾。我家打开南厢房的侧门,就可以看见这道天然景观。

初夏夜里的村庄格外安静,村人们睡得早,只有蹲守在水黄李林里的几只乌鸦在叫,田野里还有猫头鹰,冷不丁听见几声令人寒栗。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跟在母亲后面,仰头看夜空,银白的月色毫无遮拦照射下来,跌落水面,像鱼身上银币般脱落的鳞,漾过漆黑的泥土,沉潜在时光的流水里。不远处的屋面上,月色偃卧在瓦片上,随着时光已经慢慢残缺变老沉墨沉旧的黑瓦,披沐着薄纱般的月辉,没有诗意的断章,却隐隐透着几分古老的苍凉。我隐约听见祖父剧烈的咳嗽声和祖母被病折磨的游丝呻吟。想着他们屋里那个冒着青烟的火盆,一点微弱的火光走向泯灭,余烬漆黑。

父亲和叔父很早就签订协议,各自赡养双亲之一,通过抓阄的方法选择赡养对象。叔父抓中祖母,父亲选到的是祖父。我小学二年级那年,祖母病逝。祖母去世后,他们的两间屋也被叔婶占去。父亲将祖父接到我们的半栋屋里。我家只有三间房,祖父住一间,父母一间,三个孩子一间。父亲所在的钢铁厂解散后,便去了小城的砖瓦厂,随即又调到水泥厂做车队书记。由于住房紧张,父亲在单位只分到一间房,我读村小四年级那一年,父母先带哥哥进城读书,把我和弟弟留在祖父身边。虽然周末和假期父母会经常回来看望我们,但那一年的寂寞无以言表。很多时候,一个人溜去后山沟渠里捉泥鳅。我家在村庄最后面,距离后山不过六七分钟的路程。村人们把后山叫做摇箩山。摇箩山不高,丘陵地形,既不气势夺人,也不见清奇凛凛,南方最寻常不过的普通小山。山坳没有褶皱,绿植通体覆盖,线条清秀平和,山形舒缓无奇。山上多是松树和杉树,也有杂木横生,春时四野碧翠,入秋后赭红、浅绛、赭青和深褐色混杂其间。但南方冬天的山仍然以绿色为主要基调。半山腰至山脚全是油茶树。山的北面和西面通往更远的山里,山之南有一片坟地,山的东面向村庄。

母亲在山脚下开垦荒地,种番薯、花生和芋。地的旁边是一条沟渠。沟渠长满水草,深不可测,其中有一段却水位很浅,呈现岩浆泥土,坑坑洼洼处很适合藏泥鳅黄鳝窝。太阳毒辣,酷暑难睡。午间趁母亲不注意,一个人趿着小拖鞋穿着背心短裤带一个小脸盆一溜烟跑到沟渠里掏泥鳅。躬身专心致志找泥鳅洞,任凭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后背,汗流浃背且不说,两只小胳膊大腿都晒得黑不溜秋。扑哧扑哧喘着热气,一股脑儿埋头苦干,一两个时辰过去了,我带来的搪瓷小脸盆里总能装着几条泥鳅。很多年过去了,我清晰地记得那条沟渠里泥土的腥味,草的颜色和形状,水的气息和凉度。水渠两边杂草茂密,散发阵阵土腥味,湿润而肥厚。唯独行人跨过的小木桥底下这一段裸露出褐黄色的泥浆,光脚踩下去,一种泥腥味窜入鼻子里。我总喜欢光着脚在水里踩来踩去,在这片散发泥土清香的小世界里游荡。这样的感觉让我快乐而安宁,那些小鱼虾和小蓬草不时滑过脚背,熙熙攘攘,前呼后拥,清清凉凉的感觉让我乐不思蜀。尤其是拎着一袋子泥鳅回家的感觉特别有成就感。

不过就是八九岁的孩童,在孩子单纯的世界里,那时的学习,写完简单的几道题就没事了,没有太多课业的压力,没有升学的紧迫感。一头扎进水和泥土的空间里,恣意感受它们的潮湿、黝黑和柔软。累了直起身子仰望青山苍翠,白云悠悠飘过山峦,天空蓝得倾近灵魂的质地,简远逸迈。回望村庄的方向,炊烟低低地缭绕在瓦片夹缝里,那是村人开始煮猪食了。夏天时,村小附近的那几口池塘以及摇箩山这个秘密基地,都留下我流连忘返的快乐时光。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我玩起来更疯。常常在水草浮动的清溪里玩水掏泥鳅忘记了时间。溪岸边野生小黄花凛凛然清泼泼怒放着,蝴蝶翩跹,蜻蜓游走。“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看见有人赶着黄牛从坡上下来,我才发觉贪玩过度。怕祖父责备我未下米煮饭,赶紧拿起脸盆往回跑。

祖父很严厉,脾气古怪,生性苛刻。我和弟弟没少受他的训斥。弟弟比我更惨,有时候翻晒谷子稍微偷懒,腿上总会被祖父用荆条抽得青一横,紫一竖。母亲看见了,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声张,只会搂着弟弟哽咽垂泣。我比弟弟早一年进城。住房和转学问题,让父母不得不挨个为我们解决。一年后,母亲在小城的工商局厨房里谋得一份临时工差事,工商局分给母亲一家房子,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弟弟腿上时而可见的荆条痕迹,父亲四处求人,弟弟也办好了转学证明,接来小城。条件虽简陋,但好歹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工商局和父亲所在的水泥厂仅仅相隔两三百米,两边走动很方便。在水泥厂那个房间里放了两张木板床,爸妈带着哥哥和弟弟住在那里,一家人吃住都在这间屋子里。两张小木板床,一张小饭桌,一个父亲单位发的办公桌,煤炉放在走廊上,挤挤也能凑合过日子。晚上写完作业,我会跟着当时在厂里做临时工的表姐去工商局那间房睡觉。

又过了几年,父亲调到民政局,母亲在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帮助下,成为民政局管辖的福利院正式员工。住房随之得到改善,父亲把祖父接过来一起住。母亲毫无怨言地照顾这个寡言冷酷古怪无常的老人。我小时候也怨恨过祖父,恨他过于偏袒宠溺叔叔,家产全给了他,父亲却一无所有。恨他对我们不是打骂便是冷眼和训斥,偏偏父母在他面前一味唯唯诺诺,百般孝顺。成年后我渐渐收敛和消减了这份怨气,开始接纳这个无常冷酷实则可怜的老人。

探究祖父的身世,令人唏嘘不已。本是富家子弟,因成为革命者的父亲早早牺牲,曾祖母寡母带着四个孩子苦苦挣扎在人世间,受尽各种白眼,刁难和冷酷人情,尊严恣意被人践踏。常年的饥饿让祖父长得瘦削如骨,面黄肌瘦。因家庭贫穷,成年后无法娶妻。我只知道,我的祖母是二婚,且年长祖父十来岁,已生育一女一子。这样的婚姻,谈不上爱情,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勉强凑合。这份贫穷,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这一代。因为家境不好,父亲早早辍学务农,年少的他如一棵顽强的野草在夹缝中求生存。包揽家里的农活,跟人学做篾具,四处做泥工。17岁那年光荣参军,自此改变命运。父亲在部队表现很好,为了照顾体弱的父母,帮衬母亲做农活,转业回来后本来分配在省城,他一步一步往家乡靠近,后来调入家乡附近的钢铁厂。这样的话,他白天上班,下班后走一小时山路可以回家帮忙做农活。打我记忆起,我们已经被叔叔撵出祖屋,开始好几年的借屋而居。很多次,叔叔在婶婶的逼迫和挑唆下,对父母恣意辱骂甚至大打出手。母亲种的树被失去理智的叔叔砍倒,养的猪有时候半夜被捅死在猪圈。倘若那些年父亲不在身边,我不知道童年该有多艰难,多贫窘,多狼狈。爷爷奶奶这样的名词于我而言,很生疏。慈祥这个词,始终不愿在小学生的作文里如此描述他们。

几年后,父亲凭借一己之力,在祖屋后面的空地上建了半栋新屋,只刷了白石灰,我们仓促搬回来,却终于有了安身之处。这个时候,祖父哮喘病很严重,天气稍微变凉,他就要守着一盆炭火不肯出去。而祖母,早已卧病在床。祖屋有五间房,叔叔占了三间,祖父母留了两间,一间吃饭一间卧室。偶尔走进祖父的屋子里,一种灰暗的压抑的晦涩气味迎面而来。隔着低垂的破旧的灰色蚊帐,我隐约可见祖母那张蜡黄憔悴的脸。我始终没有看清她的五官,也始终记不住祖母的面容。记忆里只有她昼夜不息的痛苦呻吟,和祖父咯着痰的剧烈咳嗽交织不休。偶尔经过祖母那间卧室的窗户下,听见她艰难的咳嗽声,我就感觉胆战心惊,小腿儿发软。小学二年级那年,祖母走了。小学四年级结束后,那年暑假我被父母接走。我走的时候,弟弟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老家,七八岁的他,淘米煮饭,打猪草,煮食喂猪,翻晒谷子等等,稍有偷懒,依旧要挨祖父的荆条抽打。幼时的弟弟,应该躲在被窝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吧。好在童年总会过去,成长总会到来。

婆婆的一盘青辣椒炒泥鳅,仿佛是一道微茫的光,照进记忆深处,唤醒我深埋在脑海里的那段奇妙、悠远、亲切且略有心酸的记忆。我们凭借味道的指引,仿佛旧时溪水里那些鱼或泥鳅,记忆风干后依旧试图游回故乡。时隔几十年,仍有一些意犹未尽的东西,在内心翻涌折叠。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他的坟头早已长满了荒草。祖父埋葬的地方,正是我童年时流连忘返掏泥鳅的摇箩山上,面对着那条溪流,面对着村庄的方向。如今,溪流已干枯,昔日那片农田已成新的村庄。祖父残缺的坟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祖母,我透过童年记忆的缝隙,窥见深不见底的窟窿和伤痕,漆黑而斑斑。只有那摇箩山,依旧披覆青翠。

《泥鳅记事》,首发于《奔流》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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