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时常梦见一条流经祖屋旁的溪流。它始于禾水河,贯穿村庄心脏,最终又回归禾水河。在江西、湖南以及广东一带,通常把这种溪流叫做“圳”。圳一般指田边水沟,田野间通向河泽湖海的水道,可以截流用于灌溉。我的故乡龙田古村地处湘赣边界江西省永新县的西北角,紧邻湖南。老家人把这种小溪叫做“圳”。
从未考究过,这条小圳到底是人工挖掘而成的渠道,还是天然存在的溪流?一百年前,乃至几百年前,甚至更远久,或许它就存在了。在我懵懂记事的童年岁月,它以昼夜不息哗啦不止的模样与我朝夕相处。
外婆家在禾山脚下,禾山归属于罗霄山脉中段,最高峰海拔1391米。南宋中期的一本地理总志《舆地纪胜》里记载:“昔有嘉禾生其上,故曰禾山。有甘露禅院。其巅平袤,奇峰累累,有覆舟之状者七十一。”嘉禾生其上,每一次吟诵这句,齿颊生香,故乡的山和水,如此秀美。禾山峰顶的怪石嶙峋,瀑布流泉曾吸引着徐霞客、欧阳修、梅尧臣、黄庭坚等人登山游览,并有诗文留存。唐朝宰相牛僧儒,宋代宰相刘沆曾于禾山脚下的甘露寺中就读。地方志里还记载:唐宰相姚崇曾寓于此,故筑有姚相台,石崖上刻“龙溪”二字,为唐书法家颜真卿手迹。
而流经故乡的禾水河,它的源头就在外婆家村庄倚靠的禾山背面莲花县境内塘坳里的高天岩。附近的一段河域属于上游,水势很浅,河滩里怪石裸露,沙砾堆积。自西向东,禾水河越来越深,一路滔滔流向赣江。禾水河流经距离源头十里之外的故乡龙田村时,左侧分出一条溪流,它穿过广袤的田野,恰好经过我家祖屋的右侧。小溪流过人口密集的居民区,流过昔时农历一四七逢圩热闹的旧圩场,绕一个大圈后,最终流向村庄以东的沙洲,重新汇入禾水河,去往一百公里之外的赣江。
多少个梦里,我与这条小圳重逢,无言唏嘘。禾水河,是灌溉和滋养故土的母亲河。而这条无名的溪流,却也是温润我童年岁月的最美小溪。
十岁那年随父进城,与它别过。少时偶尔还会返乡去看看它,重温旧梦。后来因为求学,工作,成家等等琐事,好多年未回头去看那个生长过的地方。有一年春节偶然回乡,却发现那条曾经热闹喧天的溪流早已干涸,填塞,淤堵。故乡的那条溪流何时沉寂,因何干涸,不得而知。视野所及处,再也不见昔时两岸的芳草缤纷和灌木丛绿,再也不见浣衣的码头棒槌声声以及邻家婶儿娃儿笑语连天。清澈见底的溪床和成群窜出的鱼虾都荡然无存,还有那些擦过水面的蜻蜓和夜晚的萤火虫,它们都寂静成土,幻灭成烟,枯成灰烬。
隐没于土里的溪水,如何寻找?如同在苍莽星空寻找一粒沉睡的星子,苍茫海面寻找一片困盹的帆,这般无能为力。仿佛自己正涉水过溪,去往对岸广袤的稻田,水底光滑的卵石擦过脚丫,冰凉的小鲫鱼划过脚背,给人疑乎水蛇般的胆战心惊。一次一次勇敢地趟过水面,去摸鱼虾,钓青蛙,捉蜻蜓,捉泥鳅黄鳝,或者索性身子往水里一沉,如小鱼般贴近溪底,感受泥沙气息。谁也未曾料及,有一天它会废弃,会消逝,任由它的臣子臣民虾们鱼们曝晒,风化,枯瘪如夹在暗沉岁月中的标本,一戳,如烟如灰。
外婆所在的凤山村,以种田烧炭为生,典型的山里人家。每次去外婆家,要沿着屋侧的这条溪逆走,一直走到它和禾水河衔接处的乡道上。途径溪边大片的田野,然后会经过河畔几户人家,好几次,母亲指着几栋房屋和几亩田的所在地,幽幽地告诉我们:这些曾经是你们太爷爷家的。
我家祖屋在本地有个较为响亮的雅称:两栋屋里。先祖住在村庄的一块叫“高土里”的地方,高土里在溪边陡坡上面,是全村地势最高的位置。高祖父手上,在高土里后面的水圳对岸另一高处建了两栋大房子,地方上称之为“两栋屋里”,又叫做“驼背树下”,因为房舍正对着那条溪流,岸边有一棵弯弯的大榕树,像个驼背人。那时候溪边有两个码头,附近的人都去那里洗东西。这条小圳,见证了家族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
先祖是本地的名门望族,家世殷实。龙田古村的贺姓,祖谱上记载,一世祖为贺知章嫡孙,自绍兴迁徙至此,曾为永新县令,后辞官归隐秋山。龙田贺氏分六房,我们属于二房。高祖父是一个教书先生,人称秋庭先生。曾祖父是晚清秀才,继承高祖父的职业,也是教书先生,家谱里记载他的职业为“儒”。高祖父有四个儿子,曾祖父排行老三,名叫贺作霖,字梅里,上面有二兄桂里、桃里,一弟葵里。如今县城的烈士纪念馆里是用贺梅里这个名字记载曾祖父的革命事迹。高祖父沿溪买下近百亩田地,收租的谷子堆满了两栋屋里的粮仓。曾祖母名叫尹风秀,是龙田乡南塘村的富家女,她出嫁时里面穿旗袍,外面穿着红嫁衣,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过来,初时过着有下人伺候的少奶奶生活。后来,年轻的曾祖父参加了苏区革命,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做掩护从事地下工作。他带头打土豪分田地,将自家的田地和谷子分给族人和少地无地的贫穷村民。曾祖父协助红军在当地的五马山打过仗。
1930年的一个冬天,曾祖父牺牲在文竹镇乌石山沙洲上,被马刀砍了头,棉衣上血迹斑斑。本家人将曾祖父安葬在村东的象型山。那年,爷爷才九岁。天顷刻塌了下来,暗沉漆黑,养尊处优的曾祖母一下子跌落到生活的冰窟里,惨淡无光。两栋屋里的繁华就此中断。江西红军长征后,她曾被国民党抓去拷打,关押,家也被抄了几次。苦难的曾祖母被扎手指吊打,昏过去就往她脸上泼冷水。曾祖父和曾祖母生育了四个孩子,三女一儿,我爷爷是唯一的儿子。曾祖父牺牲后,曾祖母带着四个孩子,生活极其困苦。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她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拉扯大。在那段艰辛岁月里,寡母带子受尽白眼和各种苦楚,我爷爷后来的性格变得格外孤僻。
解放后,我的爷爷被认定为烈士的儿子,开始享受政府的抚恤补助金。父亲的大姑名字叫娇姬,因为家里穷,早早嫁给龙田村坪里屋一个农民,生下一女之后,男人就死了,又改嫁到台岭乡楼圆村一个肖姓男子。父亲的二姑叫贺明姬,夫妻俩都被蛇咬死。父亲的三姑名叫贺顺姬,嫁到曾祖母娘家的南塘村。由富至穷困交加,曾祖母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但她从未向命运屈服过,咬紧牙关挺过那些最艰难困苦的日子,如同屋侧那条昼夜奔流的小溪,无论风霜雨雪,努力向前流淌。
曾祖母是1970年去世的,85岁高龄。我是在她去世三年后才出生的,没能赶上见到她老人家。父亲曾多次感伤地提及往事,他打小是曾祖母带大的。这位坚强的奶奶没能守住家大业大的祖业,最后只守住“两栋屋里”临溪那栋屋的其中5间房。父亲在两栋屋里长大,成年,参军。父亲只读了小学六年级,因家境贫寒,早早辍学,四处做工,当过泥水匠。他在厦门部队里学文化,努力提升,每个月有些许津贴,起初是每个月6元,后来逐渐增加到8元、12元,最后有20元。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爷爷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奶奶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将这些钱寄回老家给父母治病,供养叔叔读书。有一次叔叔患了肝炎,去吉安市治病,父亲向指导员借了两百元寄回去。当他转业回来婚娶时,老屋却渐渐没有他的立足之地。爷爷历来宠爱叔叔,叔叔结婚时,他把那5间屋全给了叔叔。我和哥哥都出生在祖屋两栋屋里,我出生的第二年,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开始四处借屋栖身。我的弟弟出生在一户借居人家的屋子里。
三番五次搬家,幼小的记忆里,有两次借居经历尚有印象,一次恰好也在溪边,一个亲戚家的旧房子里,我家住左边厢房,右厢房住了一户插队知青。同在别人屋檐下,我们和上海过来的老康爷爷一家三口度过一段融洽的各自借居时光。屋子后面是宽阔的菜园,房舍右侧还是那条溪流。妈妈种的白萝卜又大又脆,那个上海爷爷特别喜欢生吃白萝卜。每次妈妈拔了萝卜会送给他们一些,康爷爷将萝卜洗干净就往嘴里咬,咯嘣咯嘣很快吃完一根。我对康爷爷吃萝卜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康爷爷家去了南昌,再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们一家是否回了上海也就无从知晓。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会怀念那个爱生吃白萝卜的康爷爷,还有他们的女儿娜娜。还有一次借居经历是远离了两栋屋里,一家人住到禾水河畔临街的一栋老房子里。只有两间房,一间靠马路,马路另一侧就是禾水河;另一间是里屋,黑咕隆咚没有窗户,兄妹仨挤在黑房间里,捱过了童年最艰难的时候。
很多次沿着小溪去外婆家,母亲指着一片田舍说着“这些曾经是你们太爷爷的”话时,她的目光颇为惆怅,她的手势有些苍凉。昔日繁华乡里的两栋屋里,到父亲手上,他却连一片瓦都不能拥有,不能给妻儿一个安身之地。因为父亲当了兵,提了干,有单位,有微薄工资,这些都成了叔婶争夺家产的借口。刚嫁过门的婶不断撒泼谩骂,逼着叔一次次挑衅兄长,不惜逼迫父母让步。若父亲稍微不妥协,婶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离家出走,削发为尼,种种无理取闹。父亲去上班时,母亲常常被婶骂得躲在屋里哭泣。老屋,肥田,池塘,最终全部落入叔婶手里,沉默的父亲一再退让,被迫带着家人离家四处借屋而栖。
我在故乡呆了十年,玩伴很少,只有两个女孩较为亲密,一个叫小芳,一个叫小丽。因为不断搬迁,居无定所,幼时缺乏固定的玩伴。后来因为父母建的半栋新屋独处村庄后面,除了横在前面的祖屋两栋屋里,我家也算没有左邻右舍,幸好新屋旁边有一条昼夜流淌的小溪,它成了我家最亲密的朋友。
在我上小学前,在亲戚们的大力帮助下,在那条溪流边,父亲用辛苦积攒的微薄的薪水终于建起了半栋新屋。所谓半栋新屋,那是因为资金短缺,没有能力建起整栋房子。右厢房三间临溪,中间是一个前厅和后厨房,左边三间未砌砖,也好,刚好做了母亲的菜地。母亲终于可以在自家的园子里种下豆角、茄子、萝卜、苦瓜和南瓜等四季蔬菜,篱笆墙上可以开出美丽的木槿花。半栋新屋也有半栋屋的温暖,一穷二白的父母终于将“家”安顿下来。虽然只有三间房,爷爷住了一间,父母一间,三个娃一间,其实还是有些拥挤。但我们却心满意足,因为从此不用四处漂泊。半栋新屋在祖屋“两栋屋里”的后面,也就是村庄的最后面,溪流和广袤的田野接纳流浪归来的一家人。
我生命里的那条溪流呀,至此陪伴着我十岁以前的童年,从此开启诗意的童年之光。
二.
鹧鸪的叫声从后山隐隐传来,咕咕声如同在和村人说暗语,深沉里泛出湿漉漉的绿意,清新又亲切。这是鸟和人类构建的一种默契,它们在催促农人们播种春耕。清晨的屋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燕窝,不经意中,一道黑色的剪影掠过惊喜的眼瞳。披沐着晨雾的耕牛突然对着迷迷蒙蒙的天空长哞一声。整个村庄苏醒了,屋侧的水圳流水哗啦声顷刻清亮起来。
天空刚见灰蒙,有人担着两大桶衣服或被单来到溪边。接着,又有主妇们端着一篮子刚摘取的青菜过来清洗,还有刚从陇上或菜园拔了一篓子猪草归来的阿婆或阿姐,她们端着身子,或将衣物,或将蔬菜,或将猪草等一遍一遍在水里清洗。泥沙俱下,小溪却永远是清澈的,舒缓流淌,接纳污垢,从容洗涤。
突然一声炸雷,清亮的雨水从迷蒙的天空垂下千丝万缕的雨丝,仿佛是从绿草中洇漫出来,天连着地,地接着天,看不清高处的山,低处的溪水,远处的山,近处的屋瓦。雨雾四处弥漫,天地万物都虚在一片迷蒙中。溪水漫烟模糊不清,坐在老屋的南厢房门口,却可以听见雨天水势变大发出泼刺刺声响的溪流声。雨天,不能出去玩,就这样坐在门槛边,倚着门板,听雨声,溪声,听鹧鸪和布谷穿过雨幕传来的叫声。远山浩淼,雷声隐隐,坚硬的电线杆收留四处乱窜的雀鸟。密密麻麻的雨丝,一线一线淡墨晕染,汇聚成巨大的喧哗,密集,村落皆空,隐于这声势浩大的雨阵里。
仍有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村人来到溪边躬身洗犁耙,洗猪草,洗衣物等。我的故乡是村庄中心所在,乡镇府,医院以及学校几乎连在一起,人口较为密集。在没有自来水的旧时农村,对不能临河而居的村民们来说,这条溪流成了不可缺少的用水依赖,对日常生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无论男女老少,自外归来,都要去溪边洗涤一番。连吃了一天草被主人从田埂间山坡上牵回来的牛,都要被主人带到溪边,让它们美美地喝上一通,水足草饱赶进牛栏休憩。
三.
白天的溪流是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下地干活了,孩童们溜进菜园里摘取南瓜花芯,或去茅房里用破瓷碗取一把脏兮兮的蛆,几个人结伴去溪边钓鱼虾青蛙。原始的溪流里藏着永无止尽的小鱼小虾。无论何时去它的清水里捞取,或多或少有些收获。灌木丛开着美丽的小花朵,蝴蝶翩跹。傍晚的时候蜻蜓成群出动,姿势优美划过水面,落在草叶枝杆上。蹑手蹑脚走过去,蜻蜓却突然飞走。沿着溪流追赶着晚霞中的红蜻蜓,汗水浸透布汗衫,脸颊晒得通红,却乐此不疲。
溪边美好的事物不胜枚举。金银花从灌木丛中攀爬出来,四月间开出须状的袅袅娜娜的金银双色花。春天的水边湿地处,野生水芹密集生长,青嫩时摘几把做盘中餐。水芹气微香,味微辛,很多人不习惯它的口感,我幼时很不喜欢吃这种药草味的野菜。母亲却爱极了它的味道,每年春天会沿着溪渠寻觅它们的身影,乐此不疲享受水芹特殊的味道。我却瞅着它们龇牙咧嘴不肯下筷子。人到中年,却忽然爱上了水芹的味道,那微辛微苦微涩的药草味,一勺油,一把盐,随意翻炒几下,简简单单的做法,却觉得是人间美味。五六月间,水芹开出细密而整齐的白色小花。水芹一开花,便老了,味道也柴了,不能入食。
醡浆草和酸模等各种杂草溪边随处可见。酌浆草开粉色或黄色小花,朵朵楚楚动人。春天时酸模一杆杆直立着,揪一把嫩茎放进嘴里咀嚼,酸重于甜,夹杂丝丝涩味,但对于农村娃来说,除了挂在树上种在地里的瓜果,这些野生植物,野生果子,包括桑葚子等,就是诱人的零食。
暮春时分,野生蔷薇四处攀爬开花。这时候的溪畔美极了,时而会有一簇簇野蔷薇盛放,花枝在水面摇曳。蜜蜂和蝴蝶成群而至,嗡嗡嘤嘤,一片喧闹。我家后面有一块别人家的地常年种着黄麻和苎麻,黄麻会开出美丽的黄色花朵,高高的麻杆拔取后,将麻皮剥取可以做结实的绳索和纳鞋底的线。
四.
夏天的溪流对孩童来说简直是人间天堂。“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放学的孩童迫不及待奔向溪里洗澡。若逢上假期,溪里更是闹腾得很,疯玩后的顽童汗津津脏兮兮,将背心短褂一甩,扑通跳进溪水里打水仗,摸鱼儿,捉小王八。
夏夜的溪畔是迷人的。大人们坐在晒场上打着蒲扇谈天说地,孩童们先是在家长身边玩着“木头”、“接电”和捉迷藏等游戏。等到玩得满头大汗,趁大人们不备纷纷溜到溪里凉快。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令孩童追着它们奔跑。找一个玻璃瓶,将一只只萤火虫捉进去,可以照亮回家的路。
每年五六月间,禾水河汛期来临,家乡都会发大水,河水混浊,水位漫过两岸的田舍,时有灾情险情。最可怕的那场大水是1982年的特大洪灾。各地山洪爆发,浑浊的洪水像失控的猛兽,汹涌咆哮而至,将沿途的村庄和田野淹没。立在南厢房门槛边,视野所及处汪洋一片,那条溪流被吞没其中。倒塌的树枝,动物的尸体,杂木,衣服,家具等不断漂浮过来,甚至还有一条条水蛇吐着可怕的舌头浮游过来。全家人立在门槛里,忧心忡忡地望着不断高涨的洪水。我家没有楼房,因为买不起木头做衬板,如果洪水继续上涨,全家人将躲去哪里藏身?将衣物和贵重东西都挪到高处,一家人不眠不休守着洪水,用竹竿驱赶水蛇,不让它们爬进屋里。还是先祖和高祖父有眼光,他们所选的屋址都是地势高的地方,只差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洪水在几乎齐平我家门槛的位置时开始不再上涨,有惊无险。天亮后,全家人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全家躲过一劫,房子没有被洪水淹没和冲垮。1982年的大水是一场洗劫性的灾情。多处房屋倒塌,一夜之间很多人失去家园。庄稼,菜地以及饲养的猪牛被冲毁,惨不忍睹。几天后,洪水彻底消退。被洪水肆虐糟蹋后的小溪污秽不堪,到处都是烂木头、烂家具、动物尸体以及各种垃圾。村民们齐心合力疏通清理这条维系日常生活的生命之溪,恢复它清洁的模样。
秋天气温一冷,白露为霜,蜻蜓开始消失,来年春天才可以再见到可爱的它们。溪水变凉,不能下水洗澡,溪边也少了孩童的喧闹声。而那些勤劳的主妇们依旧会去溪边洗东西。冬天的溪水冰冷刺骨,但挑井水洗衣服太奢侈,也太费精力。那时候从我家去井里挑水来回要二十分钟。母亲一年四季去溪边洗东西。常常看见她将笨重的床单衣物在水里抖开,反复漾动,浸湿后提上来用棒槌用力敲打,再用手反复揉搓,再放进水里,让流水冲走洗衣粉的泡沫。当所有的东西洗完后,母亲的手冻得通红,日子久了,会长出冻疮,结痂,日渐粗糙起来。祖父祖母,三个孩子,加上父母二人,母亲几乎承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都有洗不完的东西。从一日三餐的菜蔬,到猪草,衣物等等。棒槌声声,溪水哗啦,老屋左侧的溪边小码头上,总有母亲勤劳的身影。母亲蹲在溪边浣洗的样子,像一幅画,是一场远去的风景。我站在岁月的这边望它,那时,母亲尚且年轻,而如今站在画像之外看风景的我,却也已是人到中年。暮色一层层由淡黑变成浓墨,苍茫的夜色肆意漫过田野,像一块深色的布盖住亮光。黎明又从大地一点点浮起光,雀鸟啁啾,虫唧鸡啼,蛙鸣狗吠,各种声响从各个角醒来,溪流睁开清澈的眸,与这质朴的村庄说早安。
五.
冬天的溪流有些寂寞。我在故乡的小学读到四年级。每天上下课要走过溪上一块狭窄的石板桥。深秋霜冻天,桥面滑溜溜的。桥下有个小码头,时常有人在那里洗东西。过桥往左走几米就到家了,往右可通向热闹的圩场,电影院,乡政府和医院。
山区的村庄地势起伏不平。溪流忽而和小径持平,忽而低于路面一两米,落差很大。从我家走到溪边,要下多个台阶。溪水穿过那块石板桥,和叔叔家的那两亩稻田并排流淌。而在稻田的尽头,路面高陡起来,一条鹅卵石乡道弯弯曲曲向圩场延伸。路的一侧是拾阶而上的屋舍,另一侧是低于路面一两米的深溪,而溪的对岸就是地势陡高先祖居住过的高土里。这一段路曾经是我最喜欢行走的路段,约摸十来米长的一段溪水捉迷藏般藏匿在灌木丛下,绿幽幽的,苍老的苔藓爬满裸露的岩石缝隙。几棵高大的泡桐树临水而立,春天时落花跌落水面,顺着流水流过几座小桥。两岸的居民顺着陡坡下到溪里洗东西。
再往前走,地势又缓和下来,水面跟路面逐渐持平。走过一个木板桥,就是昔时热闹非凡的圩场。旧时的圩场像一幕远去的电影,画面和音色带着浓烈的烟火气息,在记忆深处发出如流水般泼刺刺的声响,不息不灭。越往深处回溯,人物和细节皆已模糊不堪。时光的印记,却还是有迹可循的。圩场越往里走越热闹,卖肉的,卖鱼的,一篓子芹菜,一筐茄子豆角什么,杂列其中。而在圩场的进口,临溪一带,则是故乡圩场最吸引孩童的场所——米豆腐摊位。米豆腐是老家一个特色小吃。曾经看过母亲做米豆腐。要吃上一碗香气扑鼻的米豆腐实则很不容易。将大米洗净,用石灰水浸泡三小时,取出后放在清水中淘洗至水清,用石磨将米磨成浆。成浆后大火煮浆,边煮边搅动,半熟后改小火,继续搅动,直至手臂酸痛麻木,约摸15分钟后米浆熬熟了。趁热将糊状米浆倒在清水中冷却,到了一定的时间,它们会形成块状豆腐。食用时,再将大块切成网格状方整小块。吃客多时,摊主会将几个白瓷碗依次摆开在八仙桌上,碗里加入热汤,汤汁不过是烧滚的开水里加入猪油、酱油、葱花以及些许辣椒粉,将煮熟的米豆腐依次舀入碗里,一碗碗香喷喷的米豆腐即可食用。每逢农历一四七,我会早早起来,跟紧母亲,待她忙完后可以带我去圩场。母亲牵着我过桥,将我安顿在米豆腐摊位上,自个儿走进集市深处去买菜,这时候,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享受一碗热腾腾的米豆腐。吃米豆腐前,必要先用白瓷调羹舀一口热汤开胃。那被酱油染成澄黄的汤汁上面漂浮着猪油和葱花,色泽清透晶莹,味道也极好。爱吃辣的江西人还会往碗里撒一层辣椒粉,然后开吃!经过猪油酱油葱花以及辣椒粉调和的米豆腐胜过东坡肉,色泽金黄,当香濡滑嫩的米豆腐划过舌尖,那酥软可口的味蕾颤悠悠滑落胃里,是一种瓷实的心满意足。
全家人在半栋屋里住了四五年左右,日子依旧难以安宁。叔婶不断制造新的矛盾。半夜里猪圈的猪莫名其妙被捅死,屋侧的几棵树被砍倒。父亲气不过去和叔婶理论,好几次看见他们吵吵闹闹,甚至大打出手,吃亏的总是父母。但凡碰到父亲不在家时婶闹事,母亲会带着三个孩子躲在屋里不出去,饮泣吞声。母亲是柔弱的,善良的,也是包容的。父亲所在的井冈山钢铁厂解散后,母亲随父亲进了城。后来,她在民政局也拥有了一份工作,成为一名拿工资的职工。再后来,祖父也被接到我们身边同住。故乡,从此越来越远了。
离开故乡后,很少吃到美味的米豆腐了。在他乡,在后来的岁月里,曾经也试着寻找过米豆腐的味道。可惜后来吃过的米豆腐,再也没有故乡溪边摊位上的那股浓香味儿。多么怀念那条小溪,那条通往圩场的溪流,跨过它,可以吃到一碗暖心暖胃的米豆腐。那是故乡留给我特有的味蕾记忆。经年后,老圩场废弃了,新的菜市场建在河边。村里的人装上了自来水,不用辛苦挑担提篮去溪边洗衣物,溪流逐渐被冷落。
全家人跟着父亲住在单位分房里,父亲从砖瓦厂调到水泥厂,后来又去了民政局。我们的家又在不断的搬迁中。为了在小城有一个固定的家,父母打算卖掉老家那半栋屋,在小城购置一栋楼房。父亲费心费力找到合适的买主,价格也谈妥了,对方愿意出两万块钱买下它。当他喜滋滋回到老家准备卖房时,叔婶横插一杆,不准父亲将房子卖给别人,扬言谁敢买它,他们就封断那家人的出路。父母临溪而建的半栋屋,左边的出路是“两栋屋里”中间的小巷,右边的出路是溪边小径,后面就是田野和山岭。若将前路封闭,没人敢住进来。新的一轮争吵在父辈之间燃起,父亲是带着万般憾恨离开老家,那半栋屋被叔婶毫不客气地占去。
失去老屋的我们,几乎不再返乡,因为回去亦无栖身之地。我家和叔婶之间的矛盾如同一道荆棘密布的藩篱,始终难以拆除,每每父亲想以长兄的身份试着去化解它,却屡屡被藩篱上的刺扎伤,扎疼。于我而言,故乡越来越陌生,虽距离不过是六十里路之外,但却似乎遥不可及。光阴里夹杂着隐形的刺和痛,欲拔不得。成年后求学,工作,嫁人,转眼数载未回过老家。曾祖父母和奶奶的坟前也是多年未去挂扫过。有一年得闻婶婶患了严重的糖尿病,恰逢堂弟娶媳妇,于是放下芥蒂,买了几瓶昂贵的药回乡去看她,顺带包了个大红包给堂弟当贺礼。叔后来进了小学当民办教师,得遇政策好又转了正。由于靠近学校,婶在路边开了一家商店,日子渐渐好过,她却患了糖尿病,折腾来折腾去,病不见好,整个人憔悴不堪,鸠形鹄面,对人反而客气和善许多。两家人好多年不说话,不来往。乍见我,婶甚是惊喜。接过我送给她的药和红包时,端茶递水,甚是殷勤。临走时,婶追出来扯住我的手,立在池塘边,慈眉善言,眼泪汪汪。终是眼眶一热,无数感慨咽在肺腑。年幼时再多的怨愤,比不上经年后那一缕深深的怅叹,终是亲暖。
自小失去父亲、跟随寡母饱经人世沧桑的祖父如同一棵枯槁的老树,瘦削,多病,性格冷硬,不喜与人交往,常常独自默默地坐在屋里看报,靠在墙边静静地晒太阳。一到冬天,祖父下床艰难,彻夜咳嗽,严重的哮喘病咳得他直不起身,住院是家常便饭,常年不离药物。祖父怕冷,父亲每天给他生一盆红彤彤的炭火暖屋子。祖父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症,他不再认识父亲和母亲,不再认识他最宠爱的小儿子,不再认识我们孙辈。他甚至离家走失过一天一夜,父亲急得嘶声力竭,嘴唇起泡。我们去电视台打广告,发动所有的亲戚拉网式地寻找他,好不容易在十几里之外的马路上将他找回来。就在那个夜里,早已陷入混沌的老人似乎感觉到了亲人和光。在接他回去的车里,他突然颤抖地问我是不是湘君?他竟然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父母亦是默默地以袖揾泪,惊魂未定。在老人残存的清醒里,有那么一刻似乎接触到失去的记忆,但这却是短暂的模糊的昙花一现,他很快又是谁也不认识了,继续过着折腾的混沌的痴呆日子。不再认识人的祖父,临终前却不断重复着两个字:“回家”,“回家”。父亲听懂他的意思,远离故土再久,叶落归根是老人的心愿。于是父亲将祖父送回老家那半栋屋里,陪着他住在一个房间里,为他端饭递水,煎茶喂药,擦身子倒屎尿。父亲毫无怨言地默默服侍祖父剩余的日子,直至老人安详地闭上眼睛。祖父离世时享年89岁。那段照顾老父亲的日子,却也让父亲获取重回旧居的一次机会。这是他年轻时和母亲含辛茹苦置办的一份微薄家业啊!我相信父亲很多次梦回过它,回肠百转,热泪唏嘘。
经年后,我出生时住过的祖屋两栋屋早已被堂弟拆了建新房,其他的一栋祖屋也被宗亲们拆除重建。旧时光里繁华的两栋屋里,如同那条溪流,彻底消逝。昔时父母建的半栋新屋至今还在,却早已颓旧。婶去世后,室坏不修。叔却坚持住在这半栋屋里,不肯去住儿子的新楼房,每日嗜酒拉二胡。有一次返乡去看望鳏居的叔叔,立在老屋的门槛边,我只看见杂草丛生,连对岸的田野都被一幢幢外表美观的小洋楼取代,昔时潺湲叮咚的水圳变成乌有之乡。身后骤然响起叔喑哑的二胡,曲调苍凉。我的眼泪悄然流下,老屋早已听不懂我饱含深情的语言,它和溪流一起颓圮,荒芜,寂静无声。淤塞后的溪流上面,一栋栋新房子如雨后春笋立起。故乡那条溪流化为土,成为沙,还是被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悄然带走?一条流过漫长岁月的溪流最终消失了,是因为它完成了这一生的特定使命?须得寂然退场,悄无声息干涸,堵塞,落幕,退出了村庄的生活,沉寂入土。
那条见证了家族兴衰荣辱的溪流,它和祖屋一起消逝了。我却还在深刻地爱着它,怀念它。故乡的小圳啊,你是我血脉里奔腾不息的一条溪流,想起你时,泪流满面。如同聂鲁达的诗句:“喜欢你是寂静的,如同你消失了一样。”
(本文已刊发于2022年《中华文学》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