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年关,就会想起故乡的年夜饭。
今年也不例外,在父母相继阳后,这种感觉尤为深刻。父亲今年七十七高龄,感染病毒后,反复发烧,很快转为病毒性肺炎,住院半月之余,终于有所好转。看护的时候,陪身体虚弱的老父亲偶尔闲聊,聊故乡的年味,聊他每至岁末清水供养的水仙花,聊故乡的年夜饭。
故乡地处湘赣边界的禾山脚下。我出生时,父亲尚在南昌西湖区交通运输局工作。那时,母亲一个人既要扛起全家的农活,又要照顾体弱多病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哥哥不到两岁,我不到一岁。祖屋被叔叔一家独占,父母结婚后被迫四处借居。母亲要出工,常常是早上匆匆抱着我牵着哥哥,把我们寄放在跟随叔叔一家住在祖屋里生病的祖母照看,日暮时分,母亲踩着疲惫的步履匆匆赶过来把我们带回借住之处。年关时,母亲踩着冰冻哑哑的小路,一个人去村庄井里挑水擦窗抹梁大扫除,一个人磨面粉碓糯米粉做兰花根、煎豆等年货碗茶,一个人杀鸡宰鸭剖鱼做年夜饭。而父亲,常常披着一身寒雪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来。童年的雪,常常下在腊月。彼时的村庄,隆冬时分,常常披着雪的大氅,凛凛的白,宛如沧桑陈旧的宋元旧画。所谓风雪夜归人,正是这种艰辛的写照。好在寒屋里有一室温暖的灯火和炭火,一桌香喷喷的年夜饭,妻儿温暖的笑脸等着他。彼时,天寒屋贫,朔风呼啸,苍穹如墨,孤星冷月。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坐在一起,吃着母亲操劳的年夜饭,烤着山里外公送来的木炭红旺旺的炭火,一家人开开心心,心满意足。
经过父亲的努力,他很快调回家乡附近的井冈山钢铁厂,这样,他可以每天徒步一小时上下班。哪怕再晚,每天都能回家,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一家人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母亲繁重的农活得以缓解。父亲得空就可以帮妈妈做农活,年夜饭里,也有父亲参与劳作的香味。母亲做的年夜饭,有几道菜是雷打不变经典之作。譬如清蒸腊肉、干辣椒大蒜炒牛肉干、红豆炖猪蹄,糯米炒肉酿豆腐,土鸡汤,血鸭和清蒸鱼等。其中红豆炖猪蹄和糯米炒肉酿豆腐是母亲的拿手好菜,也是家乡的特色年味。这两道菜有着悠久的美食文化传承,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色。
大年三十,村人们会炖一大铁锅猪蹄红豆,佐以葱花辣椒粉混拌其间。年夜饭舀上热气腾腾一大碗,掺和红豆酥软的猪蹄汤汁粘稠、厚重,极其入味。米饭都染成暗红色,猪蹄韧而酥香,红豆烂熟而甜,满嘴芬芳,扒拉就干掉一大碗饭。铁锅里剩余的猪蹄任其冷却。屋檐常有残存的冰状溜溜管,忽而摔在地上,碎成齑粉。那时没有冰箱和电视机,天寒地冻是自然冰箱。正月来客人,铲一大碗加热,浓稠的汤汁浸润着香喷喷的猪蹄红豆,葱花的底料暗自探出头来,清香扑鼻。
糯米炒肉末酿豆腐是母亲一绝活,此生没吃过超越母亲做的酿豆腐。糯米要炒得喷香,量要多一点,占主体分量;选一块稍微带一丁点肥肉的前腿肉,量不要太多,剁碎炒熟,和准备好的炒糯米拌匀做馅。油豆腐是母亲买的豆腐自己油煎,一个个饱满立体,澄黄厚实。顶部揭开一口子,用筷子均匀塞馅进去,这个过程叫做酿豆腐。酿豆腐是一个技术活,一不小心皮子撑破了,浪费一个油豆腐。馅要塞得合适,太满,蒸煮的时候会撑爆口子,漏出馅来,既不好看,也影响口感。馅塞少了,整个酿豆腐不饱满紧实,吃起来不爽口,少了一种精神气。酿豆腐做好,要拿一个大陶钵装,每次至少几十个乃至上百个,嚼劲十足,香濡可口。客人来拜年,腊肉香肠各蒸一盘,干牛肉炒一盘。打开铁锅舀一大碗红豆猪蹄,打开陈旧的木碗橱,自陶钵里取十来个酿豆腐,各自加热。菜园里拔一把碧嫩的芹菜和大蒜,掐一把肥厚鲜腴的大头青或菜薹,客人即可上桌了。
那时的鱼是买的,母亲说过年一定要吃鱼——年年有余。那时的鸡、鸭和猪,都是母亲亲手养的。杀年猪是最热闹的时候,亲戚都来帮忙,杀完猪要吃一桌丰盛的年猪饭,然后,亲戚们各自欢天喜地拎一块肉回去。剩余的猪肉,母亲做成腊肉和香肠,猪蹄留着年夜饭炖红豆。那时没有高压锅和电饭煲,柴火灶挂铁锅,猛火急攻,中火熬煮,慢火焖炖,直至骨肉烂熟。浓烈霸气的香气吞没整栋房屋,冲出瓦缝,直逼邻家鼻胃,口水馋流。
人越长大,时代越发展,人们对于年的感觉越来越弱,最怀念的年,永远是小时候的年。多年前老舍写道:“过年,在感觉中已经有些遥远,甚至没有太多的期盼。在繁忙的都市里,人们行色匆匆,有的时候马上过年了,才想起来。”父母老了,母亲很多年没有做猪蹄炖红豆,也没有酿豆腐了。总感觉,一年又一年,衣服越来越时髦高档,年货越来越丰富,年夜饭越来越五花八门,鲍鱼海参燕窝鱼翅等等,可年味却越来越淡。所有的山珍海味,不及记忆深处故乡的年夜饭,童年那些暄热香濡的味蕾,可慰肺腑肝肠。爆竹声里,仿佛看见童年山长水远来到我面前,孩童的心,总是那么炽热鲜活爱着这喧腾的人世间,期待着闹腾腾的年味。
(本文已刊发2023年2月3日《井冈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