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苏州,必择一园林观赏。这个秋天,特意来留园赏菊。留园的菊,开得孤隐。经过一个狭窄的入口,两道高墙夹着50米长的曲折走廊,不像是进了园林,似贸然闯入一富贵人家,幽雅古朴揣个满怀。兜兜转转,绕过迷离暗沉的漏窗和洞门,抬头看见巍峨的灰白墙上印有“古木交柯”四字,孤高树下一丛明灿灿的菊。暗暗淡淡的紫,素素净净的白,融融冶冶的黄,衬着那灰暗斑驳的墙壁和飞檐,一角落的幽雅清味,恣意流溢着优雅之美,有勾魂摄魄的惊艳。
不舍得挪足,任游人身后往返喧嚣,立花丛畔发痴。
复前行,豁然开朗。湖光山色中,人语喧声。一池清水映照岸边红枫,左侧回廊畔一树叶正黄,水上泊二舟。一舟敞开,一舟设棚顶。皆无人,无楫。仿佛不为渡人,只为承载落叶和一湖的寒风瘦雪。其旨意,原本也是营造一种苏州原味。“君到姑苏间,人家尽枕河。”渔火樯帆,夕阳蓬背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成为古旧画卷中的留存,古籍中的记录描摹。今人看到的,也不过是门票和游客堆砌的繁华热闹。眼前这菊丛,秋阳,泊船,带给游人的仅是一种慰藉。其中韵味,概似王稼句《听橹小集》中的一段描述:“世道太平的时候,过日子就像是这橹声一样,咿咿轧轧,不紧不慢,安谧里有着生趣,平淡中自有欢欣。”
穿水池,水中有锦鲤游转。枯荷的倒影,是萧瑟,亦是一种简意美。摒弃繁华的清淡,接近水的颜色。明处白淡,倒影清晰;暗处深绿,一泓黛墨。眼前深秋景象,状似胡兰成写给张爱玲那般:“我坐在忘川里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飘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
折入一庭院,另有洞天。枝叶扶疏间,又现几株菊影。回廊复折,忽见对岸耸立的奇石冠云峰下,群菊簇拥盛开。大多呈热烈盛放姿态,花朵攒密硬实;少些打着圆滚骨朵。寻芳者相继而至,摄影,品赏,各自流连。菊,自古文人多垂青。孤高也好,隐逸也罢,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在我看来,眼前不过是一丛花,实实在在的盛放,带来蓬勃之美,以及秋意浩荡。
菊边略作踯躅,折入茶室。二妇人守着旧茶柜,闲聊,嗑瓜子。侬软苏州话。室内游客几近满座,无奈择坐于临近门扉的一小木桌边。桌靠墙边,上有一雕花木格漏窗,窗外假山镂空可见。清明光影中,一瓷盆中花朵灼灼。抬头可见温暖秋阳和繁密菊丛。
独自喝茶,看茶叶在杯中浮沉。喝茶一事原本简单,不过是举壶,落壶;举杯,落杯。拿起和落下,二个动作反复而已。千利休禅师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人在尘事里起起落落。二者形式相似,意义却迥然两个天地。茶浮沉,得清明。人浮沉,生昏浊。此刻,天高云淡,秋阳照菊黄,喝茶赏菊,占尽好时光。
看那槛外一蓬蓬丛菊,柔和又清敏,既呈盛烈之势,又显含蓄矜贵之美。在文人眼里,它是花中四君子之一,有“花中隐士”的雅称。“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狄菊之落英”。黄色是中华民族最高贵的颜色。自古以来,菊黄也是赏秋不可或缺的一抹雅趣。在民间,菊花也有哀悼的意思。人生的苍凉,有时候连表达也爱莫能助,白菊一朵寄哀思。菊花浑身是宝,花可赏,蕾可药,囊可枕,酿可饮。宋代《全芳备祖》书中对菊的概述:“所以贵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药,囊可以枕,酿可以饮,高人隐士篱落畦圃,不可一日无此花也。”
一个人游园也有好处,不必牵挂同伴的遗落,也不必顾及旁人的兴致。东西南北不辨,漫无目的闲逛,觉得甚么好看就多瞅几眼,觉得无趣便抬脚走人。赏完菊,忽入盆景区,一藤架上虬枝枯瘦,如狂草嶙峋,隐隐透出遒劲古意。叶圣陶写苏州园林藤萝之美:“有几个园里有古老的藤萝,盘曲嶙峋的枝干就是一幅好画。开花的时候满眼的珠光宝气,使游览者感到无限的繁华和欢悦,可是没法说出来。”
留园之美,中部山水见长,东部以建筑为主,西有林深野趣,北部竹篱小舍,其间走马观花,除却那几丛灿然炫目的菊,倒也别无他念。
(首发于2014年12月30 日《兰州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