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半落时

清晨下了一场雷阵雨。滚滚春雷像千军万马厮杀战场，声势浩荡。春雷乍响，令人心悸，亦令人欢喜。春天的颜色，皆在这隆隆春雨中寸寸拔节，浓郁。枝叶青翠欲滴，花事纷至沓来。春天有多美好，花事就有多喧闹。

进校园，地上薄薄一层凌乱的白花，是桐花。仰头看见那株高大的泡桐树，枝干粗大，繁花稠密。泡桐树枝干常常简劲自然，结构匀称严谨，疏密有致。花朵有序地簇集盛开。泡桐花，管状漏斗形，白色或紫色。性寒苦，春季时采摘园，晒干的，可是入药，清肺利咽，解毒消肿。桐花，多么美好的名词，一直喜欢这个“桐”字。“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出自《子夜歌》，描述的是恋人之间的亲密。桐是高洁清贵之物，亦是做琴瑟的良材。李义山诗“溪山十里桐阴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胡兰成从中化为《今生今世》里“桐阴委羽”一题，将他和父母的往事比作梧桐树下拾翠羽。

周末去远郊庭院，一路桐花相随。每隔几米就有一株高大的花树。一树树桐花辉映着初晴的蓝天白云，高高的枝桠白色花朵明瑟动人，令人心情大好。路边有一个湖，许多株泡桐环拥湖畔。枝桠倒映水中，别有意趣。途中有一陡坡，坡下有一株紫桐，车轮滑下坡时，尽量减速，眼眸装满朵朵紫桐花。有时候索性将车泊于湖边路上，靠在方向盘上，静静地享受这一片桐花美景。“桐阴瑟瑟摇微风，桐花垂垂香满空。”晴日里的桐花委实好看，这个时候，真该要找出纸笔来，也来效仿白乐天写桐花诗。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这是白居易唱和元稹的诗作。彼时，元稹被贬离开长安，宿于商山北的驿站，在一个微月桐花的孤寂长夜，作诗《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向挚友倾诉种种。“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这一株桐花，应是元稹离开长安，山长水阔的漂泊旅途上，黯淡心绪中遇见的第一花。而元稹这一路风餐露宿，远在长安的白居易对好友是倍加牵挂，关心，鼓励。“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长安城的夜，固然灯火华服，金粉笙歌，丝竹之声悠悠。昔时一对好友曾对酒谈诗，对月当歌，而今，好友被迫只身远走，所有的唏嘘，牵挂，慰藉，真情，皆一字一句化为珍贵的桐花诗唱酬里。这是又一曲高山流水，男人之间的相濡以沫。桐花见证着美好的情意。

白色桐花随处可见，紫桐却少见。清少纳言于《枕草子》里说：“桐花要开成紫色，委实好看。”那一年春天和京城归来的嫂子去山间徒步，僻静山坡上，两三株寂静盛放的紫色泡桐花兀自映入眼眸。还有一回和同事们的去山间农庄踏青，野炊，山间道旁惊见一树紫桐相迎，煞是欢喜。愈寂静，愈美好。于我而言，紫桐犹如旧时归隐佛堂的妙龄女子，气质如隐士般沉静，仿佛只有远离尘嚣的山间郊野，方可容下它们古朴高雅的寄身。

儿时在故乡，经常随母亲去赶集。家乡人把赶集称为逢圩。每月农历的日子逢着一四七，故乡的圩场上聚集着远近乡村赶来买卖的人们。去圩场的小路颇为狭窄，仅能过一辆木板车的鹅卵石路，沿途有一条蜿蜒流过村庄的溪流相随。快到圩场时，要过一个小石板桥，桥底下流水较急，亦较深。小溪两侧是陡坡阶梯上去的人家。偶尔一家菜园里，几株桐花临水而立，春来花枝累累，雀鸟啁啾。常常看见村民们在溪边浣衣，洗菜，日子慢迟缓笃。微风吹过，桐花簌簌飘落几朵，落在溪边弯腰做事的人身上，落在溪面上，白色花瓣顺着流水往东流去。却道是：“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旧时的乡村春来当以桃花梨花李花为盛，花事多在早春。清明时分，最常见的花则是泡桐花了。桐花身上，毫无贵气可言，只是一股自自然然的乡野气。人世的明净亲切，朵朵桐花可照见。

在树下走过，桐花时而落下一朵。轻微的扑簌声，像蚕儿咀嚼着桑叶发出的细碎声响。也许落花根本没有声音，然而在我的心里，我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落花有声。这春天下过雨的清晨，空气是这般清爽，枝叶是这般透亮翠绿，花朵是这般姿态轻盈、空灵、香气馥郁。

桐花是古老的，有着旧而静的气质。回首再望着那树桐花，几个骑单车的少年说笑着过去。那些在高高的枝头微微倾斜的桐花，回望间，一派清淡闲远，有千年悠悠之思。桐花半落时，又见清明。

（此文首发于2020年4月3日《井冈山报》）